张孚
我的老家,是永定河畔的一个小村庄,三四十户人家,百十多口人,春播夏锄,食有荤素,住有瓦屋,日子过得倒也自在逍遥。
小时候,老爷姥姥住乡下,父母带我住城里。每年学校放暑假,我都要和母亲一起坐火车回老家探亲。顺便给姥姥扯几尺山里买不到的布料;给老爷带上两包张一元的花茶,一切就绪,静候佳期。当然,提前去封信,总是免不了的。定好日子,老爷会准时赶着马车到火车站接我们。
第一次乘马车,让我感到异常兴奋。车轮轧着坎坷的山路,唧噔嘎噔地响着。人坐在车上,左摇右摆,好似荡秋千。车厢里铺有老爷自编的草席,上面放着专门为我尝鲜的香杏、甜瓜、京白梨;有时还有新煮的毛豆和花生。一路上呼吸着野花和艾蒿的香气,一样接一样地品尝着来自老家乡野的美味,心里非常得意。老爷也很激动,摇着红缨鞭,一边赶车一边高声大嗓地给我说民谣:
瞎话,瞎话一大掐,
灶台上边种甜瓜。
光腚小子去做贼,
翻墙进屋摸到仨。
瞎子看见了,
聋子听见了,
主人骑着老母猪追上了。
我被逗得仰天大笑,大声道:“老爷,你教我说一个。”老爷说:“咱们回家吃完饭再说,老爷的肚子里,都是歌谣。”
童年,我跟母亲回老家,每次时间都不长,有时是三天五天,有时是十天八天。让我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两件事:
捉 鱼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又和母亲回到了老家。一天午后,院墙边老槐树的阴影里,传来老爷响亮的鼾声。他四仰八叉地睡在一张凉席上,枕着聒噪的蝉鸣。出去玩儿正是机会,我想。
大毛子(老爷家的狗)不知从哪儿回来了,叼着一条尾巴不停甩动的活鱼。
“毛子,过来!”我把它唤到跟前,轻轻地搔它颈上的毛。趁它舒服得刚蹲下,冷不丁夺走它嘴里的鱼,几步跨进堂屋,把鱼放进水缸。大毛子很扫兴,呜呜了两声,像是发牢骚,随后耷拉着耳朵跑出柴门。我正寂寞得浑身刺痒,赶紧找了把柴刀,背起草筐一溜烟地追大毛子去了。
三弯两绕来到村外的水塘边,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喜万分。因为天旱,浇田池塘里的水被抽干了,无数条鱼翻卷着尾巴,在塘底的稀泥里翻腾跳跃。
“毛子,快捉!”我扒掉鞋,挽起裤腿,一步一探地下了塘。一时间,人、狗、鱼,你窜我扑,水塘搅得昏天黑地。黄色的大毛子变成了黑狗,我也变成了泥人。战斗以我和大毛子的胜利而告终。草筐里挤满了猎物,有鲤鱼、鲫鱼、鲇鱼、草鱼,还有通体长满黑斑的花点鱼。
回家的路上,我对大毛子说:“这些鱼不吃,放在水缸里养着,咱俩和它们一起玩儿。”大毛子翘起尾巴,摇摆着,好得意。途经一条小溪,我想洗洗身子,顺便涮涮草筐。不然,那泥猴般的鱼,怎好往水缸里放?不料,刚把筐放入没脚面的浅水,里边的鱼竟腾空而起,捂也捂不住,集体“越狱”而逃了!
“鱼,我的鱼呀!”我坐在岸边放声大哭。大毛子又急又气,昂起头,扯亮嗓门儿,冲天一阵狂吠。
那天,我和大毛子很晚才回家,星星也为我们难过,如一颗颗晶莹的泪,都快从天上掉下来了。
蝈蝈情
野蒿、野花、酸枣树、绿蝈蝈……这一切又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
老家村西,有块荒坡地。坡地上的密匝匝的野花,挤成团,连成片,远远望去,就像日暮天上降落的彩云。那里还有绿油油的野蒿和一人多高的葛针。啥叫葛针?过去,我对葛针这个词儿很不理解。老爷说:“葛针就是葛针,带刺,挂酸枣的,它是绿蝈蝈的家。”
蝈蝈,我熟悉。短翅,大肚子,叫声焦脆,爱吃倭瓜花、黄瓜花。每年一入秋,常有肩头搭着白毛巾的农人,担着上百只袖珍小笼到北京城里叫卖。笼子里的蝈蝈,有的晃动着须子探头探脑;有的吃完倭瓜花,抹抹嘴,开始了它的动情表演。教语文的邻居欧阳老师说,这是一部能挑着走的交响乐!我多想买一只蝈蝈呀,把笼子挂在廊檐下,天天欣赏这来自乡野的清新滴翠的小唱。可北京城里出售的蝈蝈很贵,我买不起,只好追着卖蝈蝈的叔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笼子里的蝈蝈不停地喊着:“哥哥!哥哥!”唤得我几乎流泪。
真没想到,老家就有蝈蝈,大的、小的、黄的、绿的,雌的、雄的……那个开满野花的山坡,就是蝈蝈的音乐学院,从早到晚,歌声不断。
我想亲手去捉一只蝈蝈,要眼睛亮晶晶的,歌声最有穿透力的那种。这种强烈的诱惑,让我在老家生活的每一天都坐卧不安。六年级的暑假,我和母亲又回了老家。一天上午,家里的大人都扛着锄头去田野劳动了,我悄悄地溜出院门,循着蝈蝈的叫声直奔那个荒坡地。
旷野里,阳光刺目。鸣蝉伏在叶荫里,热呀、热呀地嘶吼。我眯缝着眼睛左右巡视。终于发现一只大蝈蝈,它骑着 一棵碧绿的蒿子,鼓起双翅,有节奏地颤动。优美的歌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激动得心脏砰砰跳,猫着腰,憋着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绕到蝈蝈身后,颤颤地伸出手。真见鬼,没捉到。换个地方再捉,依然扑空。就这样捉了一回又一回,几乎走遍整个山坡,都是白忙,累得 腰酸腿疼,只好无功而返。
那天吃完晚饭,我把白天捉蝈蝈的烦恼告诉了表兄。他听完我的倾诉,笑了,凑上前,俯在我的耳畔给我出了个主意^……
次日,我又去了荒坡地,依照表兄的办法,半路上拔了棵蒿子。小心翼翼地握着,一边走一边四处巡视。10分钟后,发现了目标。于是我在一株酸枣树后,蹲了下来,把手中的蒿子,轻轻移向一只正在唱歌的蝈蝈。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等它唱累了,想活动身体了,双腿一弹,跃到了我握着的蒿子上。我咬着嘴唇,不让心中的惊喜笑出声来。然后,轻轻地站起身,轻轻地举着一只大肚子绿蝈蝈,回家了^……
蝈蝈,你是老家送我的最接地气的乡村音乐;老家,你是植根偏僻山村的一腔爱我恋我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