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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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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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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

曹桂林

直到这年冬天的那个下午,清河小区的围墙上突然出现几个大大的“拆”字,居民们才相信,这里真的要拆迁了。

以前,清河小区那一片真是个好地方。小区背后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山不高,都在五六百米的样子。小区前面是一条常年流水的河,叫清水河。到了夏天,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倒映在河里,河里还游弋着不少鱼虾。河两边呢,杨柳依依,游人如织,真是美极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就不消停了:人们突然发现山里全是煤。不光地下有,地上也有,毫不夸张地说,有的地方一脚就能踢出煤来,有的地方一炮就能炸出几吨煤。在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山里,大大小小的煤矿几十座,小煤窑遍地开花,数不胜数,就这样挖来挖去,一下子把山挖空了。于是水位下降了,树也不长了,山变得也光秃秃了。自然那条河也就断了流,成了条死河,整天脏兮兮臭哄哄的,成了蚊蝇们的世界。近些年,政府下决心关闭了山里的所有煤矿,把那河也彻底治理了,清水河就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叫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了。环境一好,似乎啥都好了,于是房地产开发商就瞄准了这个地方……

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清河小区的居民们高兴得不知说啥好,都觉得,不指望的云彩下了雨,天上也有掉馅饼的时候。

居住在清河小区的居民们,以前都是这座城市曙光纺织厂的职工,记不得从哪天起厂子就不行了。先是转产,后是减员增效,职工分流,再后来就是陆续下岗,厂子很快就倒闭了,连厂区都出售了,职工们一下子傻了眼。但令人欣慰的是,当年分的那套福利房就成了他们的唯一财产。现在要拆迁,有人就想,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错过,好多地方就是因为城市拆迁老百姓一下子富了,不仅房子住不完,连奔驰宝马车都开上了。而清河小区的人们并没有那么大的奢望,他们只想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可就在这时,有人就想招,想各式各样的歪招。好在派出所不含糊,及时冻结了家庭分户和户口迁入,堵塞了漏洞。但还是有人出歪招,孙左右就是其中的一个。孙左右的儿子早在市里买了房,孙子也上小学了,但孙左右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能给孙子弄套房,那得省多少钱啊,不弄白不弄。他这么想着就找到了周铁山,他的想法不但没得到周铁山的支持,反而被周铁山狠狠地训了一顿。孙左右不甘心,他找到老杨头老祝头老苟头,加枝添叶一阵忽悠,把几个老头说蒙了,他们都觉得孙左右说得有道理,就动心了,都问咋办?孙左右说,这还用说,找周铁山,找周铁山啊……几个老头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都说好好好,对对对!找周铁山!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找周铁山呢。

清河小区以前是曙光棉纺厂的家属院。沿着山根一溜排开,共建了六栋楼,都是那种一砖到顶的五层楼,没有电梯,都是几十年的老楼了。楼身表面黄呼呼的漆都脱落了,像是人脸上长了白癜风,难看极了。小区内的电线没有入地,横七竖八像蜘蛛网,整个小区脏兮兮乱哄哄的,像个没娘无人管的孩子。远远望去,那几栋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蔫儿吧唧地像是睡着了,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匹配。几年前就有人嚷嚷,说今天拆明天拆的,胡乱猜疑,搞得人心惶惶。一些好事的人就去问周铁山,周铁山觉得,拆迁可是件大事,不能瞎说八道,更不能胡闹。因为拆迁牵涉到居民们的切身利益,周铁山曾多次到区里市里有关部门打问,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拆迁清河小区的计划。周铁山回来就给小区的人们说,没有这回事。干脆,死了这个心吧。居民们都信以为真。

而这次拆迁是铁板上钉钉了。

六十多岁的周铁山生得人高马大,性格直爽,是个袖筒里插棒槌直来直去的人。在清河小区,别看周铁山是个残疾人,威信却极高,一呼百应,说话比居委会主任还管用。下岗之前,周铁山一直是曙光纺织厂的工会主席,直到现在还是区、市人大代表呢。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只要是曙光纺织厂家属院的人,不管是谁,也不管啥事,就是一些家长里短,也会找他说说,或让他出出主意。周铁山从来不推不脱,好像别人的事就是他的事,就是他的责任,如果谁受了欺负,他就会主动出头,帮助讨回公道。记得曙光纺织厂刚倒闭那会儿,厂子大食堂老实巴交的大厨司师傅,也和大伙儿一样,稀里糊涂下了岗,生活却遇到了困难。周铁山知道后,叫上孙左右就去了司师傅家,为了帮助司师傅走出困境,周铁山一锤定音,他对司师傅说:用自己的厨师手艺开个饭馆。可是,司师傅老伴常年卧床不起,是个药罐子,开饭馆谈何容易,就是资金这一块就把司师傅难住了。周铁山说:先干起来再说。于是,就帮助司师傅选地址,找房子,搞装修,周铁山还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一部分,又找工商局卫生局的,没出一个月,饭馆开张了。前些年还有一档子事,也就是老苟头的孙子,和一个比他孙子大两岁的小孩在清水河边上玩耍。为了一个捞鱼的抄子发生争执,那个小孩一气之下,把老苟头的孙子推到了河里。当人们发现时已晚,老苟头的孙子被淹死了。在公安局调查处理此事件的过程中,那个小孩有权有势的父亲,打通了各种关系,公安局的结论:是老苟头的孙子不小心自己掉进了河里。老苟头咽不下这口气,便找到周铁山。周铁山二话不说,拄上拐杖今天到区里,明天到市里,几经周折,官司终于打赢了,还了老苟头一个公道。

这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周铁山和他的老伴杜思雨,冒着寒风,从外边买菜回来。她陪着他,不离左右。她是他的腿。他们刚进小区,就被老杨头老祝头老苟头截住了。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周铁山这人脾气犟,认死理。小区里明明有超市,大门外不远处也有菜店,可周铁山舍近求远,偏要坐四五站地的公交车到那个带“国”字的菜市场买菜。他说那个菜市场的蔬菜新鲜,价格还合理,也不缺斤少两,信得过。以前,那个菜市场是本区最大的国营菜市场,后来改制,被私人承包了。

看见周铁山老两口,老杨头老祝头老苟头二话不说,就一拥而上,打架似地抢夺杜思雨手里的菜,还抢夺挂在周铁山拐杖上的两棵大葱,以此表示对周铁山老两口的尊重。开始周铁山不知是啥意思,就躲,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杜思雨一把扶住,她连连说着慢点就把周铁山扶到大门一侧的休闲椅上。周铁山只有一条腿,走路不方便,本来厂里是可以出钱给他装假肢的,现在的医学又那么发达,可是周铁山就是不装。他说那样太麻烦,穿上脱下的,再说了,也不能随便浪费国家财产。周铁山失去的那条腿,是被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自卫反击战夺去的。

几个老头,一个个,说群口相声似的,七嘴八舌,他们凭着人多,互相壮胆,轮换恭维周铁山,令周铁山十分不悦。他知道,从他转业到曙光棉纺厂保卫科当科长起,这几个老哥们就跟着他干。他们听他的话,他们依赖他,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平时对周铁山除了尊重还是尊重,从来不敢和他开玩笑,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说是怕他一点也不过分。今天这是怎么啦?一个个神神秘秘的样子,他猜他们肯定有事,他大着嗓门说,有事就说!有屁就放!几个老头一听这话,知道周铁山不高兴了,有的回头向那棵梧桐树的方向看,有的摇摇头,都说,没事、没事。周铁山又说,都是老哥们,有啥大事不能说?几个老头还是支支吾吾,谁也不说找他有啥事。

这时,躲在那棵梧桐树后边的孙左右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了。

孙左右中等个儿,极瘦,一双猴样的圆眼,眼珠子咕噜一转就是事儿,人们都叫他孙猴子。孙左右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挨个踢了老杨头老祝头老苟头屁股一脚,说,干啥!难道你们不知道周主席身体不好?说话呀!都哑巴啦?几个老头你推我搡,都往后躲,也不说话。周铁山一下子明白了,心里责怪道:这个孙左右真是不像话!几个老哥们在,周铁山也不好发火,他觉得应该给孙左右一点面子。他们毕竟是战友。于是周铁山压着火喊道:孙猴子,过来!

孙左右嘻嘻哈哈,回答:是!还反着手给周铁山敬了个滑稽的军礼。

周铁山了解孙左右。孙左右这个人听话是没说得,就是心里有个小九九,爱占便宜,有时为一己之私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他知道孙左右撅什么尾巴拉什么屎,他那点花花肠子周铁山清楚。周铁山说,还是那句话,在拆迁的问题上,谁敢出幺蛾子,可别怪我周铁山不给面子。周铁山说完,“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杵杵了几下,气呼呼地向五号楼走去……

一时,几个老家伙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孙左右才想起周铁山走了,他胡摸了几下后脑勺说,走!几个老头羊拉屎似地跟着孙左右追到周铁山楼门口。孙左右打着哈哈说,老排长,那事你说咋办?

什么咋办,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按国家的政策办。周铁山又说:这么好的事,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可不能借机坑害国家呀!

几个老头面面相觑,都后悔不该听孙左右的。

来、来,都过来。周铁山的气终于消了。他摆着手说。

很快,几个老头围着周铁山站了一个半圆圈,周铁山说,听着,我再说一遍,这回咱们厂家属院(他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们的小区)拆迁是铁定无疑了,不过,我们作为厂里的老工人,都要积极配合支持国家的拆迁政策,有事说事,但不准胡闹!他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大声说,谁要是胡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周铁山走远了,孙左右冲着周铁山嘟囔一句,真是座铁山哩!

其实,在清河小区的围墙上写拆字之前,孙左右就得到了拆迁的消息。他在第一时间悄悄找到了周铁山。

那天,在周铁山家里,孙左右东拉西扯,无话找话。先是嘻嘻哈哈说天气,孙左右说,这鬼天气,连个雪毛毛都不下,害得人们老是感冒,他说着吸溜了几下鼻子。后来又说小区前边的清水河,他说,整治得还真像模像样了,比以前强了千倍万倍,要不是政府下决心治理清水河,开发商能看不上这个鬼地方?嘁!开始周铁山和老伴杜思雨只是听,后来周铁山就听不下去了,他放下手里的《参考消息》说,你说有啥事吧,磨磨唧唧我不爱听!

听说咱们小区马上就要拆迁了。孙左右迅速上转入正题。

周铁山说,是吗?那是好事啊,大伙都盼着这一天呐。

孙左右说,好事是好事,可是……孙左右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屁就放!别跟老娘们似的放个屁也藏着掖着。”

“听说有人在想办法……”孙左右在试探周铁山。

“什么意思?”

“分户是不成了,听说户籍已被派出所冻结了”,孙左右说:“也只有走假离婚这条路了……”

“假离婚?”周铁山瞪大了眼睛问:“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老排长,就是假离婚”,孙左右说:“只有假离婚才能多分一套房子……”

周铁山听明白了,他说:“孙左右,这种缺德事咱们可不能干!”

“听说这次拆迁政策很宽泛,我们好不容易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孙左右像是没听见周铁山说话似地继续说。

周铁山说:“我告诉你孙左右,有想法可以向上反映,但是不能搞歪门邪道!不能给咱工人阶级丢脸。”

孙左右说:“这是在维护我们工人阶级的合法权益,老排长,别忘了我们是下岗职工……”

周铁山说:“维护我们的合法权益我不反对,问题是我们的做法合不合法?”

“我们下岗就合法啦?”有时孙左右在周铁山面前耍无赖,不讲理,他知道老战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于是他又进一步说:“我们没房子住就合法啦?”

“关键是,我们的行为是弄虚作假。严格地说,弄虚作假就是一种违法行为。”周铁山说:“如果你非要以身试法的话,出了事你可别怪我不提醒你。”

孙左右一时无语,但这样做的后果他心里是明白的……

一周后,在清河小区居委会活动室,召开开发商与居民见面会。开发商黄总西装革履,侃侃而谈。他先讲政策,后讲原则,再讲承诺,说到高潮时,他拿出一个新建小区效果图放在大家面前: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几幢二十多层的高楼,倒映在清水河里,漂亮极了。黄总甩一下油亮油亮的头发说,请各位父老乡亲提提意见吧,今天现场办公。他这么一说,居民们也不客气,七嘴八舌提了一大堆问题。黄总一边解释,一边不时点头说好,是,没问题。最后黄总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说,有问题大家随时联系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周铁山始终没有发言。

会议结束,居民们陆续走出会议室。周铁山正要借助拐杖起身,黄总从台上急步走下来,扶住了周铁山。他俯下身子说,周主席您好!我叫黄阳,您就叫我小黄吧……我想单独和您说几句话好吗?

之前,周铁山并不认识黄总。黄总的口气和做派,令周铁山十分反感,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人走尽了,黄总拉一把椅子坐在周铁山对面。他递给周铁山一张名片说,周主席,久闻您大名,您是老革命,又是老领导,这次拆迁……居民的思想工作我们想请您老出面……

这是大家盼望已久的好事,我举双手赞成!周铁山似乎答非所问。

黄总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说,周主席,我们知道这事有难度……事成之后我们不会让您老白忙活……

不。周铁山说,只要你们按照国家拆迁政策办事,居民的思想工作不用你们操心。至于其它问题,免谈!

黄总不相信周铁山的话,从他近几年拆迁的经验看,哪次拆迁都不顺利,不是有人出幺蛾子,就是出一两个钉子户。要对付这些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堡垒从内部攻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相信利益可以征服一切。于是黄总说,周主席,您家的住房情况我们清楚,作为特殊情况处理一点问题也没有……来时我们研究过了,我们总的想法是:单独奖励您老一套房子。但条件是,保证如期拆迁。

周铁山一惊,心说,简直是利益交换!明目张胆地行贿!

没等周铁山表态,黄总又说,如果您老不同意这个方案,您可以提出其它任何要求。

周铁山正要表态,也就在此时,一个人的名字突然从周铁山的脑海里蹦了出来。他就是丁大川――周铁山的战友。至今,丁大川依然长眠在云南某地那座烈士陵园里。当年,在丁大川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因车祸去世,是他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后来纺织厂分房,因丁大川母亲的积分不够,没有分上楼房,现在还住在清河小区东侧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

周铁山想到这儿,把想好的话又咽到了肚里。他改口道: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黄总看周铁山有些动心,他乘胜追击说,如果您老不放心,我们可以签订一个内部协议,您看这样好不好?

星期六上午,周铁山的儿子周军和儿媳妇小萍,带着他们十一岁的女儿回来看望老两口。老两口很高兴,但都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年不过节的,还买了那么多东西:有周铁山爱喝的酒,有杜思雨爱吃的点心,还买了不少水果。他们平时回来很少,回来肯定有事。孙女回来了,还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地叫着,老两口高兴的合不上嘴,心里的不快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从来不做饭的周铁山也摘起了芹菜,张罗着帮助杜思雨做饭。自从儿子有了孩子之后,就不回来住了。也难怪,由于住房紧张,他们一直住在周军媳妇家里。周铁山的房子也只有三十多平方米,实在住不下三代人,为这事儿子没少和他闹别扭。周铁山对儿子说,有本事你自己挣钱买大房子去!这房子虽小,也是国家对我的照顾,没你的份儿……

中午吃饭时,周军敬了周铁山一杯酒说,爸,清河小区要拆迁了?

周铁山说,听说了。

周军说,咱咋办?

什么咋办?

这是个机会……

你想说啥?周铁山抬头警惕地看了儿子一眼。

听说办离婚就可以……

谁和谁离婚?

你和我妈呀。

放屁!

是假离婚。周军强调说。

谁和谁假离婚?

你和我妈呀。

放你妈的屁!

周军不吭声了。

又和老周吵嘴,儿媳妇还在,多尴尬啊,杜思雨这么想着便打圆场说,吃饭、吃饭,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停了一会儿,她看周铁山气还未消,便对儿子说,小军,别听孙左右胡说八道。

周军说,没有!

再说没有?周铁山追问一句。

周军放下饭碗,赌着气说,有又怎么样……

周铁山和儿子一直不对脾气,不仅为房子的事有时吵,就是为一点小事观点也会拌嘴,谁也不服谁。别看周铁山在外场上说一不二,可在家里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对儿子周军,他拿他没办法。有时周铁山心里想,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是惯的,埋怨计划生育政策也没什么用,毕竟都过去了。理解。

这时,周军的媳妇小萍鼓着大肚子艰难地站起来,她都怀孕七八个月了。自从二胎开放之后,她就怀上了。小萍给周铁山倒了一杯酒,笑着说,爸,你孙女都十一岁了,再过两个月你孙子就出生了……她没把话说完,但她言外之意是想告诉周铁山,我们都是为了你的孙子。

儿媳妇这么一说,周铁山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到他儿子这辈是三辈单传……为了孙子,都是为了孙子……他一时竟觉得,儿媳妇说得有一定道理,心里犹豫了一下。但他思前想后,权衡再三,觉得自己清清白白一辈子,从来没占过公家一分钱的便宜,怎么老了老了还往自己身上涂污点?那样一辈子就白活了,不能给别人留下口舌,更不能给后人留下骂名。于是,周铁山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不能破这个规矩!

小萍再次用恳求的口气说,爸,为了您的孙子……您就破一次例吧……

这次周铁山没有犹豫,他说,小萍,这个规矩不能破!

事情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拆迁见面会之后,周铁山更忙了。他拄着拐杖,有时一个人,有时和杜思雨,从这栋楼走到那栋楼,从这家走到那家,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卖力气,都上心。不久开始失眠,做梦,一夜一夜的,梦见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梦见最多的是战友丁大川。丁大川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像是疑问又有些责怪他的样子。周铁山正想解释些什么,还没等他开口丁大川一瞬间就不见了。周铁山就喊:丁大川,丁大川!杜思雨被惊醒了,她摇摇周铁山说,醒醒醒醒,这是怎么啦?周铁山还是喊,杜思雨又推又喊,醒醒醒醒,周铁山醒了,却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周铁山就给孙左右打电话。

孙左右有早晨遛弯的习惯。今天他起得特别早,他想趁人少时办理一套假离婚证。他已走到清水河那边那个菜市场的后门。那里有几个无业游民,他们什么证件都敢办。当他讨价还价,从三百元压到一百五十元时,突然接到周铁山的电话。

孙左右嘿嘿一笑说:“啥事啊老排长,大清早的?”

“这几天老是做梦。”周铁山有气无力地说:“你猜猜我梦见谁了?”

孙左右想了想,摇摇头说:“猜不着。”

“丁大川。”

“丁大川?”孙左右有些惊讶。

“对。丁大川。”

孙左右来了。周铁山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发黄的老相册,一下子翻到了他俩和丁大川合影照片的那页,他递给了孙左右。

孙左右看着看着,不知怎么,他的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周铁山说:“你说国家亏待我们这些下岗职工,可是我们现在不都活得好好的,而丁大川呢?”

孙左右低头无语了……

周铁山、丁大川、孙左右和杜思雨是同班同学。周铁山与杜思雨同桌。学校因停课闹革命耽搁了,上完高中他们的年龄也大了,青春的萌动自然冲击着这些少男少女们。上高中以来,周铁山一直追求杜思雨,但杜思雨却拒绝了周铁山,并扔给了他一句话:你又不是战斗英雄!杜思雨从小崇拜英雄,英雄是她的偶像。毕业时,杜思雨把周铁山送给她的笔记本也退了回来。他们一毕业就拜拜了。

为了杜思雨的那句话,周铁山当兵了。当然还有孙左右和丁大川。下老连队时,他们分到一个班。周铁山一心想当英雄,整天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有一场仗打就好了,当兵不打仗有啥意思?两年了,始终没有一点仗打的迹象,周铁山一气之下要求复员,但没被批准,连长答应他干满三年再放他走。第三年还没干完,南方边境战事爆发。周铁山第一个报了名。当时周铁山是一班班长,丁大川是副班长,孙左右是战士。当他们连在攻克315高地时,由于侦察不到位,有几个隐蔽火力点没被发现,致使总攻一时受阻,久攻不下,一排长壮烈牺牲。周铁山被任命为一排长,丁大川任命一班班长,孙左右为一班副班长。在这种情况下,周铁山向连长提出:由他带领一班从侧翼偷袭,这一招果然奏效,他们班连续打掉几个暗藏火力点,为大部队开展总攻打开了通道。当他们随大部队继续扩大战果时,周铁山负伤了,他的右腿被打穿了,丁大川二话不说,背起周铁山就向山下的野战医院跑。在距离野战医院还有几十米时,只听“哎哟”一声丁大川突然被冷枪打中了,丁大川倒下了。咽气前,丁大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对周铁山说,这是杜思雨的照片……把照片给你吧……我退出……说完丁大川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尽管照片被献血染得有些模糊,但照片上是杜思雨无疑。这是周铁山万万没有想到的。

个子矮小的丁大川貌不惊人,不善言辞,平时闷葫芦似地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可他做事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更让周铁山的内心受到极大震撼的是,在清理丁大川的遗物时,在一个手榴弹箱子里发现了很多信件,信件摞得整整齐齐,每封信既有编号,还写着收发日期,一部分是退回的信件,另一部分是没有发出的信件。其中一封还是丁大川上前线时写的,还未来得及寄给杜思雨,周铁山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丁大川也在暗恋杜思雨,在学校时他一点也没有发现,尽管他认为丁大川是最好的同学,他觉得他是最了解丁大川的人,可是不是,他只了解他的表面,但不了解他的内心。他想重新认识丁大川,他想问问丁大川,这是为什么,可惜太晚了,丁大川永远地留在了云南某地那个烈士陵园了。

那时丁大川暗恋杜思雨,但杜思雨一直蒙在鼓里。暗恋是幸福的,同时也是痛苦的,而暗恋不喜欢自己的人更加痛苦。它会使人产生自卑,失去自信,当然有时也会使人铤而走险。写给杜思雨的信一封封被退回,但丁大川还是坚持一封封地写,他无法控制自己,更无法阻止自己给杜思雨写信,一直坚持到他上前线之前。这时,周铁山才真正理解了丁大川,周铁山发誓,他要实现丁大川的心愿,他愿意把他和丁大川对杜思雨的爱捆绑在一起,去加倍爱她,他决心不再犹豫,不再赌气,去掉自尊和虚荣,勇敢地向杜思雨发起最后一轮进攻——向杜思雨表达自己的心声。

战争结束,周铁山荣立二等功,成了名副其实的战斗英雄,鲜花和掌声伴随着周铁山很长时间。一次,周铁山从某师作报告回来,在整理堆积如山的群众信件时,意外发现了杜思雨的来信。一共三封。第一封信是祝贺周铁山,第二封信是崇拜周铁山,第三封信是要成为周铁山的朋友。此周铁山正巴不得呢。当时周铁山没多想,他打开了信纸,准备给杜思雨回信。突然,离病房不远的值班室喊了一声:“周铁山,大门有人找!”

“谁?”

“说是你老乡!”

在病房门口,当他的“老乡”和他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惊呆了。他的“老乡”不是别人,竟然是杜思雨。

看到周铁山拄着拐杖,左腿着地,右腿空荡荡的,杜思雨顿时蒙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揉揉那双大而亮的眼,慢慢走到周铁山跟前,俯下身子,轻轻摸摸周铁山那条空荡荡的腿,一瞬间她的手缩了一下,当她再次摸周铁山的腿时,杜思雨流泪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崇拜的英雄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就是预示着,今后她要和只有一条腿的周铁山过一辈子,她失望了,后悔了。杜思雨转身跑出了出去,她跑到病房后边的那片小树林里,呜呜地放声哭了。不大一会儿,周铁山在一位女护士的搀扶下,追了过来。周铁山没有劝说杜思雨,他想让她哭个够。

当只剩下他和她的时候,周铁山说,是。我的一条腿没了……周铁山没把话说完,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想告诉杜思雨,让她慎重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杜思雨没吭声,只是流泪。

三天之后,杜思雨郑重其事地对周铁山说,我愿意当你的那条腿……

第二年,周铁山、孙左右同时转业回到这个城市这个区,并同时被安排在曙光纺织厂工作。周铁山先是在保卫科工作,后来当保卫科副科长、科长,再后来又当厂工会副主席、主席,一直干到下岗。当时厂里分给周铁山和杜思雨婚房时,着实让周铁山激动了一阵子,他觉得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厂子对他的照顾。按照当时的分房政策,无论是工龄、年龄,还是级别,周铁山没有一条符合标准,他没有分房的资格。周铁山刚上班不到两年,又是一个普通工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和杜思雨结婚也只能住工人宿舍。但厂长坚决地说,不分给谁房也得分给周铁山房,为啥呢?因为周铁山是战斗英雄。再说了,我们的职工杜思雨也嫁给了英雄,分给英雄一套房难道不应该吗?!但是,孙左右当时就没分到房子,以至于孙左右总是耿耿于怀,后来孙左右分了房,但都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

不久,清河小区拆迁签约工作顺利完成。

一天,孙左右主动找到周铁山说,老排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周铁山说,少给我玩深沉!讲!孙左右说,听说老苟头办了假离婚。不会的,老苟头那么老实。周铁山不相信孙左右的话。他想,事实就是事实,真的假不了。他命令似地对孙左右说,你马上去调查。孙左右悄悄去了区法院区民政局,果然属实。按照区政府的拆迁政策,一对夫妻离婚,必须同时符合两个条件:一是经过法院调解,且有法院判决书的,二是办理离婚手续在一年以上的,可以多分一套住房。从老苟头目前办理离婚手续的情况看,完全符合以上条件,多分一套住房实属正常,可周铁山心存疑虑。于是,他和孙左右当天晚上去了老苟头家。

老苟头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其困难在清河小区独一无二。大儿子智障,能吃能喝也能睡,就是不知道干活。自从二儿子的孩子被淹死之后,又生一个孙子,刚满三岁。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二儿子三口住在那个单间里,老两口住在客厅,大儿子住在阳台上。

听到敲门声,老苟头的大儿子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开了门。屋里满满当当,无法下脚,杂七杂八的物件到处都是。老苟头的大儿子嘿嘿地傻笑着追着孙左右,一股劲儿地问,你们来干啥?老苟头看到周铁山来了,立即放下浇花的喷壶,紧走几步,连拉带扯把大儿子推到阳台上,然后又让座又沏茶的,一脸的殷勤。周铁山说啥也不坐,他黑着脸问,老苟头,你最近干啥坏事了?

老苟头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支支吾吾,既没说干了坏事,也没说没干坏事,反正很尴尬,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周铁山心里立即明白了。他又说,老苟头,这种糊涂事咱们不能干!

老苟头低着头,不敢睁眼看周铁山,憋了老半天才说,老领导,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我也是没办法啊。

老苟头,你这是犯法!周铁山说,有困难咱们一起到街道甚至区里反映,但不能知法违法!

老苟头挠挠头皮说,这些手续都是我小舅子帮助办的……老苟头的小舅子是派出所民警。

周铁山说,老苟头,你说这事咋办吧。

老苟头流泪了,他踌躇了一会儿,慢腾腾地从柜子里拿出离婚证以及有关材料,双手递给周铁山说,老领导,我知道我错了,你就帮我想想办法吧……

周铁山接过材料,同情地看了看老苟头两眼说,走!咱们一起到民政局去……

他们在民政局说明情况后,很快办理了老苟头的复婚手续。出了大门,周铁山大着嗓门对孙左右说,猴子,跟我走!孙左右不解地问,干啥?周铁山说,咱们去看丁大川的老娘去……孙左右猴样的眼珠子转了几下,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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