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建梅
天渐渐黑下来,他的车缓缓开进一片居民区,目光不断扫向路边,寻找着一个身影。突然,一个高而苗条,卷发蓬松的女人,扭动着腰肢向前走来。白、瘦、大眼睛,是她。他立刻整理衣服戴上帽子下车迎去。她还没看出他,正四处扫视。他连忙紧走几步,微笑招呼:“你好!”她睁大眼睛显得很吃惊:“你好……”他示意前面是自己的车子,于是她跟着向车的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仰脸看他:“太高了吧?”
是的,他很高,肩膀又很宽,黑皮肤,让他看起来高大挺拔很结实。
坐在车里,她不断看向他。他有些腼腆地说:“别老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听了轻轻一笑,扭头看向窗外。他说:“跟我走吧……”
她回身拉过安全带系好,并没有说话。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沿着居民区里的路慢慢开起车来。
窗外路灯一盏接一盏向车窗后面退去,又一盏接一盏向他们迎来。她始终在入神地感受面前明暗交替的冲击,这让她想起昨夜那个变幻的梦。
梦里的自己只有二十几岁,是真切的二十几岁,这让梦里的她有点庆幸,庆幸现实的一切并不存在。她梦见自己在大年初一一早醒来,孩子还是光屁溜儿的样子,正呼呼地睡着。梦里的除夕夜孩子他叔放鞭炮,玩了一夜,凌晨才睡。早上了,她想着家里活儿还没做,便独自下楼,来到大门口的一块儿田地里,拿起水管着急地朝土地浇啊浇。梦里的时间似乎很紧,春天明天就要到来,菜籽们一刻也不安宁,仿佛已经等不及被种进土里去,正躺在地上的纸袋子里,扯着嗓子叫嚷,咿咿呀呀的调子绕满了整个院子。一转眼她又来到院子外面,看到新华书店门口有两只正在扇动翅膀的大鸟,青蓝色的,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大粗布缝制的,此时都被两块大石头下压着的绳子拽着。风很大,大鸟被吹得像风筝似的在空中舞动着。
对面楼顶上有人在晾衣服,她看了也赶紧开始晾衣服,孩子他叔起床了,帮忙晾了一些,风太大了,不知哪里来的做工的人正在门口擦玻璃,准备顺便帮忙把衣服架子拿下来。她一直在旁边摁着绳子等着,一点儿也不敢松手,怕衣服掉下来。对面楼顶上还有很多同事,他们在帮学校制作什么东西,小赵坐在高高的梯子顶端笑着,旁边很多人围着看,长发飘飘的大眼睛张梅,那张年轻的脸庞正吃惊地看着她,从口型可以看出是在问她头发怎么短了,再看小高,也是青春孩童的样子,一脸稚嫩,之后突然记起孩子还没醒,她突然就从梦里醒来了……
来之前,挺想跟眼前这个大个子说说自己昨夜这个梦的,说说梦里那两只像风筝似的大鸟,说说年龄与现实的矛盾,说说曾遭遇的婚姻困境,说说挺想骑马上班的……这个用文字给她留言,说她是色也是空的人,让她有种莫名的心安。即使此时什么也不说。从最初识字读书开始,她就喜欢琢磨文字背后的意思。即使不认识的字,不会发音,仅凭笔画的组合,她也能把字义猜得八九不离十,把故事读得津津有味。孟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她早就读过,却并不想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还有什么比写下的字更具体更可靠的呢?说过的话转瞬就无影无踪,写在纸上的字,一笔一划,不论是铅笔还是钢笔、圆珠笔、碳素笔,笔画的粗细、歪斜、圆方、刚柔等等,都带着写字人当时的心绪、状态,甚至可以推想是舒展着眉头还是紧皱着眉头,是自由洒脱还是紧张到冒汗。文字是能用眼睛看到的人心——还有什么比这更认真、更郑重?文字在她眼中、心中,始终是沉甸甸的、可信赖的。她的前夫就是凭借一封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的手写信追到她的,尽管那时她心里有暗恋的对象,可那一封信的分量在她心中太重了,太郑重了,重到她觉得无法拒绝,不能拒绝。在辗转反侧,对着月光纠结是继续暗恋还是接受追求时,她想得更多的不是自己怎么办,而是顺着信上的文字推想,如果自己拒绝,对方像信里说的失去生活重心怎么办?自己在他心里这么重要,没有我他活不下去怎么办?于是,她答应了,结婚了。尽管事实证明,那封信也会发黄,文字也会被折痕一点点毁掉、碎掉、随风飞掉,连同信里说过的她以为会海枯石烂都不变的话。可她依然坚信,那时那刻写下的每一句话,从未假过,变的只是写字的人。所以她依然把文字当作信仰,笃信任何写下来可以看到的心思。
这次也是。
当然,他也曾给她发过语音,通过网络传来的他的声音,微带一点点口音,却并未削弱他的文字在她心目中帮他树立的形象。那声音字正腔圆、字斟句酌。他句中惯用的文白夹杂的行文方式,更是给他厚重、踏实的声线加上了一层底蕴厚重的滤镜。这在她眼中很是迷人。她是愿意和那样的他分享这个梦的,她猜想,他肯定会再次用厚重的文白夹杂的语调,吟出又一首古意悠悠的娇娘诗,来高雅地调侃她。于是,她禁不住这声音和文字的诱惑来赴约了。只是,刚刚他那一瞬的腼腆让她有些退却了。
他车子就这样慢慢绕着她家周围的路行驶着,她不说话,他不敢停,也不敢轻易开走,更不敢扭头看她。
他们是朋友介绍的,一直以来只是在微信上聊着,这是第一次见面。促成这次见面的,是她发的照片。聊了很久,他们才决定发个照片看看眼缘,行就见,不行拉倒,继续做网上朋友。可照片上那张明明如满月的脸,只一眼,就让他记住了。那温润如月的面庞,让他想起一个院子。那是一个两进的大院落,坐西朝东,北边依次有三个跨院。而让他念念不忘的是有木槿花的第一个小跨院。院门是个破旧的铁栅栏,两间青石板房掩映在两棵树干呈麻花状的木槿花后面。过去每到夏日,木槿开得正盛时,一朵朵粉色白色的重瓣木槿,衬着碧绿的叶子,满院的花香。房子是土石垒就、深棕色的松木柁和椽子起脊的,外墙是一层青灰色抹得很平整的泥坯。房子前脸除了半堵灰墙一扇屋门,剩下全是窗子。村里的窗子全是棕色的松木窗棂,这所房子也是,窗棂上面从屋里糊上了一层白色的窗户纸,留下两个最大的窗口镶嵌着两块玻璃。年深日久,玻璃已经变得朦胧了。一张稚嫩的脸曾无数次透过玻璃偷看他,见他看过去又猛地躲到窗纸后面去了。
她长得很像那个窗纸后面的女孩。
以前与他约会的女人,他可能会直接带回家,她,他不敢。最后他把车停了下来。小区公路两边是高大的泡桐树,大片的叶子叠加着,掩映着昏黄色的路灯。从车顶的玻璃天窗望出去,灯光透过叶片间细碎的缝隙打下来,照在他车前盖子上。天窗玻璃则呈现一片朦胧的暗影。他有点紧张,手心都开始冒汗。她这时突然轻轻笑了,说本来想跟你说说我的梦,坐着车时又想起很久以来的一个愿望。你想听吗?他又紧张又迷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呢?这时他意识到,自从他说了开头那句话之后,她始终没再看他,就连说这话时,也只是看着车前盖上那一片亮闪闪的灯光。她说我挺想骑马上班的。他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又有点恍惚。
这让他想起夏日去草原的经历。第一次见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平坦或起伏的绿直连到天边,牧人的羊群在遥远的绿色斜坡上,缓缓游荡着。蓝色天空下的大片云朵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偶尔遇到下雨,往往出了这片云天就晴了。粉色的格桑花随处可见……
骑马上班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用加油,只记得给它找片草地就行了。他的思绪被她的话音打断了,听她说得如此认真,他也收回关于草原的思绪,认真地考虑起来。毕竟第一次见面。之后他清了清嗓子,用自己独有的厚实声线郑重地说:“我一直说你如果写小说可以得诺贝尔奖,见面一看,果然是骨骼清奇之人,骑马上班这想法更是独特。”说完他偷偷歪头看看她,发现只能看到卷曲的头发挡在明明如月的脸庞边上,鼻子小巧而高挺地突出到卷发外面,表情根本就看不到,从方向判断,她眼睛应该是始终在盯着前面车前盖上那一点闪亮的光。听了他的这番话,她也只是姿势不变地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如他期盼的那样转过脸来。他突然有点生自己的气,刚刚干嘛那么害羞,还脱口说不让她看自己呢?此时她越是躲在卷发后面,他心里越是猛烈地冒出想看看那脸庞的愿望,天色越发幽黑,周围的行人车辆渐渐稀疏起来,安静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浓。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甚至心跳。
她也意识到这点,不再说话,而是抬起白皙的手臂拢了拢头发,把遮挡住脸庞的卷发别到了耳朵后面。这下她白如骨瓷的脖颈和明明如月的脸颊都暴露在了安静之中。
这让他又想起了躲到窗纸后的那张年轻的脸。五月槐花飘香的黄昏,在她家门口、村中大路和露天电影场,他不止一次遇到过那明明如满月的脸。她家教很严,天擦黑出门总要跟着好几个稍大些的姐姐,天彻底黑下来她们就一起回家去了。他那时经常跟一群同龄男女同学,穿着宽大的喇叭腿裤或者牛仔裤,用个双卡录音机,放着迪斯科舞曲,在路口街灯下,疯狂舞动。只要没有大人出来喊吵死了,他们就不会散场。即使散场,他们也不着急回家,尤其几个铁哥们。抽烟品妞儿,是他们夜半时分的保留节目。当兵出发前那晚,他也去了那个路口街灯下,最好的哥们儿陪着他抽烟、聊天儿。该离开家了,心里有点发紧,哥们儿问,你不跟她说一下吗?他说,她妈肯定不会同意的,等我回来再说吧。是啊,回来之后就听说她有男朋友了,再后来就听说她订婚了。那次月下一起回家,大概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走得最近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仿佛抓住的是多年前那个窗纸后躲起来的女孩,仿佛这样他就真的可以穿过岁月抓住她了。她用力想要挣脱,却在看向他的一瞬,感觉他似乎在入神地回想什么,眼睛看向虚无,手只是无意识地抓得很紧,由于无法挣脱,最后她只好顺从地任他自己平静下来再说。她看向窗外,等着,有点想表示被冒犯到了,又觉得很无力,或者说她有点想用这样委屈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从记事起她就发现,身边的每个亲人都会有某个脆弱的时刻,而她总能体察到并努力尽当时的年龄所能地去理解。她既为自己的宽容觉得欣慰,又为自己总是把自己放在悲悯别人的位置而感到烦恼。她担心这样就永远没人能真正成为她的依靠、她的归宿。多想靠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这一点是那年端午的一个梦让她想明白的。
梦里她骑着自行车回家了,忘了戴帽子,原本就不知道要回去干什么,想着会被晒黑打算赶紧离开村。如果没有遇到熟人,是完全可以的毫无顾忌地溜走的,结果遇到了与妈同年的姨姥姥,于是梦里的她不得不回家,心里想的是妈不被姨姥姥揶揄女儿不顾家就好。包里是没洗的衣物和判好的卷子——一个小男孩做的数学题。刚进门,妈像上学时一样,急忙忙要给她洗衣服,一下子就把她的衣物掏出来,混在一堆黑色的衣物里,扔进了那个老旧的滚筒式洗衣机。她赶忙从里面挑出卷子,放在姥爷那屋中间的床上,骄傲地让妈看学生的分数是一百分,妈一贯不以为然地继续忙碌着,她追在后面让妈告诉小青大姐放心,至于放心什么,梦里的她也不知道。妈则大声招呼着门口的婶子大妈们,让他们看正满院溜达的爹——明明之前他已经偏瘫在床上的。她说我爹这不是好啦,妈说让你三姥爷骂了一顿就好了。出门看到已经去世的姥爷,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叫了他一声却没理她。她推着自行车出门时是五点多,又想戴帽子了,发现帽子就在背后,只是坏了,便凑合着走了,心想一会儿要走好几十里山路,走半路就得天黑,也就晒不着了。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忘了拿洗好的衣服,便把执意要送她的妈扔在半路自己跑了回去。
大门口还是和她离开时一样,坐了十几个人,邻居大婶大妈还有姥爷。姥爷一身黑色,戴着黑帽子,眼睛红红的,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她对着众人说忘了拿衣服,之前出门跟众人一一告别时,眼神唯一没有照顾到的就是左手边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刚刚走到半路上也在想着没看那人一眼她会不会不高兴,这次回来时特意看着她说忘了拿衣服,但对方好像真挑理了,这次完全看向别处不看她了。她只得自顾自走进院子,另外十几个人依然像刚才她回来时一样热热闹闹地跟着她在院里走来走去,她来到门口右侧煤棚下的洗衣机边,打开盖子,从一桶沫嘟嘟的黑水里捞出了白色内衣,还有一条小侄女的粉色小背心,婶子们就在旁边扒着看,热热闹闹笑着,她怕她们拿妈不会洗衣服、懒说事,便自己解嘲说小孩大人的不能一块儿洗,估计我妈忘了拿出来,婶子大妈们热热闹闹地笑着说是啊是啊。
当时从这个梦里一醒来,她有点懊恼,怎么梦里的妈也是那个想做必须做什么的妈,挤满她生活也是那些牵牵连连的人和眼光呢?梦里的自行车还在盘山路上,妈在送她,衣服湿漉漉,姥爷红了眼……梦里的她如同在现实中一般,依然明了每个人的想法,忍耐而悲悯。
这时,握着她手的男人终于回过神来,说你的手真软。她依然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她感受到,在温暖的、大大的手掌中的自己的手,并没有被攥疼,也没有被亵渎地乱捏,而是被暖暖地包裹着,安心而舒适。她轻轻动了动手指,他回应一般温暖地轻轻捏了捏。她终于再次扭头看着他笑了。他黑黑的脸庞朦胧在暗夜里,只有不大的眼睛随着眼皮的开闭闪烁着微光,空气也随之有点凝滞了。他和她同时感觉到有点憋闷。但谁也没有说出口,他们互相凝望着,沉默着。
咱们还是去公园里走走吧!她努力让声音产生一种穿透凝滞感的力量说道。他点点头,把车开到了一个街心公园旁边。车门打开的一瞬夜风凉飕飕地刮了进来,她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又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关门的时候,她注意到玻璃上有一只蚊子。连门动都没能惊扰它,她扭头的一瞬突然觉得蚊子的姿势像是在趴着哭,再回头,已经不见了。这几天一入夜,她就得把门窗关好。外面凉,屋里温度稍高,还在秋风中挣扎的蚊子,看到亮光感觉到温度就没命地往屋里挤。今天早上她还打死了两只,其实不能说是打死,准确地说大概是被吓死累死饿死的!顺着刚刚开启的窗缝好容易钻到屋里,还没怎么喘气儿,一苍蝇拍就过去了,还打歪了,却也就这么倒在了地上。她上前又摆弄了一下,发现真的死了。又飞起一只,举起苍蝇拍时,心里又忽地生出一丝怜悯,它落在白墙上微微颤动着,在一片秋凉的微风中,像一个不再有后援的战士,尘埃落定,同类们各寻出路,独留它落在自己手里,它得多孤独多绝望,本已不再像夏日那么强壮、精神百倍,羸弱得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爷爷啊!
她想起小时候, 爷爷养了一头双眼皮大眼睛的温柔的驴子,住在一个小驴棚里,棚子靠近外面的檐下有个石槽,里面总是放着各种草料。驴子没事就站在石槽边吃草料,它嚼得很慢,她就爱看它的嘴扭来扭去嚼东西的样子。它总是一边吃一边看她,还爱用厚厚的大舌头舔她的手。
驴棚外面就是一条石板路,路边生长着一棵非常高的核桃树,到了夏天,它的树冠简直能把整条路遮住,顺带着还遮住了多半个驴棚。每天上午,她都会跟着爷爷到驴棚里的树荫下给驴子切草料。当时爷爷有一把很长的铡刀,刀刃那边银光闪闪,锋利极了,切起草料来简直痛快得很,“咔嚓咔嚓”,不一会儿就切了一大堆。起初爷爷怕她弄伤自己,只让她看着,后来见她着迷的样子,就教她怎么用铡刀,爷爷往里放草料,她负责“咔嚓咔嚓”铡。仿佛她那时就开始有体察别人病痛的能力了,总能恰到好处地等到爷爷手指安全了,才一铡刀铡下去,感受锋利的刀刃轻松切割散发着甜味的干草的痛快!
至今她还记得,她和爷爷去亲戚家吃酒席,爷爷拉着驴子驮着她就出门了。奇怪的是,那是她记忆中第一次骑驴子,竟自然的很,一点也不害怕。驴子竖着大大的耳朵,稳稳当当地走,她骑在它宽厚的背上悠哉悠哉……她好像知道驴子走路的节奏,遇到个坎儿高坎儿低,她也能很自然地前俯后仰,配合默契。后来才明白,是爷爷一路都在护佑着她。当时的路是一条废弃的水渠,通往邻村要经过一个黑漆漆的山洞,进洞前爷爷告诉她别怕,然后找了根木头点起了火把,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那火把的光亮和爷爷的护佑让她不仅没惧怕,还觉得很有趣。
上学识字之后,她就不怎么和驴子玩了,经常躲在爷爷家的大炕上,翻看姑姑买回来的《啄木鸟》,里面都是破案的故事。可读得再多,也难以让当时那么小的她弄明白,爷爷的一生怎么会有那么悲惨的结局。
爷爷是个高大威武的人,长方大脸,大长腿,走路手一背,很有气势。他脾气很大,听奶奶说,年轻的时候,他总是打她,做不对事就是一顿暴打,后来上了年纪才好些。就是这样一个唯我独尊的爷爷,在某一个清晨,毫无预兆地从村里一个两层楼高的土台上跳了下来,摔断了脚。从那以后她妈就不让她去奶奶家了。最后连爷爷病重妈都没有通知她……爷爷就那样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么多年过去,她曾多次想起最后时刻,那个如秋风中蚊虫般瑟缩羸弱的爷爷,一口喷出的满地的鲜血。那个惨烈的场景进入她耳际时,她才刚刚成长为一个少女,关注自己多过关注外界,如同被青春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心。直到结束一段奔波动荡的生活,静下心来,遥远的黑暗中为她高举过火把的爷爷,才再次向她走来,让她对年轻而自私的自己无比痛恨。她并不是他的亲孙女,她又有什么资格缅怀?可这并不能阻挡她伤感,她理解,她悲悯。
万物有源。
公园里的广场舞正跳得热烈,穿着微喇紧身裤的中老年男子们,拽着一个个翻动着黑色、红色长裙的中老年女子,随着音乐做着各种抱拢打开翻转的动作,只是很少有带着微笑的,大多严肃而气势汹汹。很像她上课给学生讲的“王者训练”的效果,这些自以为是的“王者”们让她逃也似地快步向安静的林荫路走去,他便也甩开长腿跟上去。她还是更喜欢看那个继奶奶的小脚、勉裆裤、裹腿布和盘起来的光溜溜的发髻。也是这些舞者的年纪,奶奶坐在露天电影场里,怀里抱着她,为了让她暖暖乎乎地在秋凉中看电影,奶奶敞开自己做的青布大襟儿袄,把她包在里面。为一大家子人做饭、做鞋、做衣服一天下来,奶奶累得看完半场电影就开始打瞌睡,口水都滴在了她的脸上。她一叫,奶奶又挣扎着包好她继续看电影。
看着她在林荫路里若有所思地走着的背影,他又开始想那张明明如月的面庞。
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上班了,他们在回家途中相遇。天已经黑了,车站离他们的村子还有三里路,一同下车的其他人都渐渐向前越走越模糊,只有他和她一起放慢脚步走在月亮底下。他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她也知道他找好了女朋友。他们的脸都被月亮照得亮堂堂的,两人都很有底气地问询着对方男女朋友的情况。热热闹闹地说了一路。至今他也想不起来当时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记得脚下是黑漆漆的柏油路,天上是明晃晃的满月。那是快八月十五时,夜风也是微凉,她穿了一条浅色碎花的连衣裙,中间系着条腰带,显得很是纤巧动人,明明如月的面庞微微笑着,看着他时,他总觉得她的脸微微有点红。直到最后分别,他也没有说一句最想说的话,她也是吧?
再后来他和女朋友分手了而她已经做了母亲,生了一个小男孩。再后来,就听说她产后抑郁,跳楼自杀了。他经常想,如果那天他说点什么,那张明明如月的脸庞是否依然鲜活、依然明媚在人世的某处呢?
她回头等他,察觉到他在想事情,便没有打扰他。他们并肩走在林荫路上,远处的广场舞音响正放着一首蒙古歌,“吹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她喜欢这种调子,每听到这样的曲调,她就羡慕那些远离故乡的人,只有乡愁浓得化不开的人,才能唱出这样婉转悠长、动人心魄的感觉。出于对调中广袤草原的朝圣之心,她曾经和前夫带着孩子,去过两次草原,一次是去锡林郭勒参加那达慕大会,一次是去二连浩特,看戈壁、看草原、看中国与蒙古国的边境线。住蒙古包、喝马奶酒、骑蒙古马、吃手抓羊肉……大家都入睡之后,失眠的她独自趴在蒙古包的床上,透过门口那一小块玻璃窗,看到过最美的星空。藏蓝色的天空上,是真正的繁星点点,星星多到让人感觉它们已经散落在草原上,和遥远的地平线连缀在了一起。那时候前夫还专门停车,从路边给她采了一束蓝色花瓣的飞燕草。她把它放在一个矿泉水瓶子里,一直带回了北京。
她说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蒙古人。
他也正被歌声吸引,这时听她说觉得自己是蒙古人,他笑了。你不觉得我更像蒙古人吗?他问道。她仰起明明如月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低头也笑了。看来你更像,个头也像,脸型五官都像。你喜欢骑马吗?她一下子说了好几句话,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又仰起脸,连神情都跟多年前的女孩那么像。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总是在自己看他的时候走神,仿佛自己让他想起了什么。这一丝隐秘反倒让她对他产生了探究欲,一下子抵消了初见时的腼腆带给她的不适。
他发现了她的犹豫与好奇。便鼓起勇气迎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说,你想问什么。她低下明明如月的脸,笑了。她说你谈过几段恋爱?他一时间只想起了那张躲到窗纸后面的面庞。他说应该说只有一段,但是她已经去世了。她的心随着“去世”两个字缩紧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子幻化出无数个故事脚本。眼前的男人依旧有点腼腆的脸,在故事脚本的滤镜之下,写满了情深、凝重、珍视……
坐在沙发上,她安静地读着《一句顶一万句》,心里有万般不安。
昨夜他们再次辩论了,他把她噎得说不出话,她把他分析得内裤都快穿不住。临睡前,她就开始害怕。刚刚的辩论中,她的自卑、多疑牢牢占据上风,同时又对自己和他充满理解和悲悯。他自信而强硬,或者说在用自信和强硬掩盖被看穿的慌乱。兵来将往中,他们都累了。她气呼呼地闭眼装睡,他强硬地坚持不说话,洗漱完也倒下睡了。她生气归生气,却知道他不会离开她,又害怕他突然有了变数;他知道她生气了,但她的确把自己分析得很透彻,恰好也帮他解了惑。尽管她的脸生气起来不再明明如满月,可他知道,天一亮他就会吻她的。
早上起来,她撅着嘴开始读那本《一句顶一万句》,他静静地给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蔬菜粥。喝粥的时候,他低头吻了她的脸,那明明如满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