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

吕秀玉

认识左老是5年前，那时老人家就已经88岁高龄，在我的朋友圈里算是年龄最大的了。除了走路有点慢，耳朵有点背，左老身体没啥大毛病。穿戴总是干净整齐，说话有条有理加慢条斯理，但思维敏捷，记忆力超强，面善和气笑容可掬的瘦老头，完全没有老年人的垂暮之态。

和左老聊天是件开心的事，你会被他带动，跟他一起哈哈笑，他的豁达让人吃惊，看问题与众不同，说我这个岁数早就超龄了，不定哪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早就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叫我走，随时上路，说完哈哈一笑，跟说相声似的。

左老爱拉家常，也聊家里的事儿，我才知道老人独自生活。他说老伴病了一年多，前两年去世了，家里三个儿子因病也走了两个，两年的时间先后走了三口，这有什么办法？没办法的事。左老说这话时很平静，我不知道老人的内心此刻是否掠过悲伤，但他的表情很淡定，没有太多的表露，我想这除了男人的坚强外还有他对人生的通透豁达，生老病死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就是一件自然而然，顺其自然的事，无须大惊小怪惊慌失措，你去坦然接受就行了。看淡生死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为之动容呢？

左老是旧时代走过来的人，保留了许多那个年代的礼节，比如称呼上，总是谦和地称某先生、某女士，很有绅士风度，让人觉得新鲜有趣。与老人聊天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一来老人亲和，爱说爱笑，说到高兴处常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极富感染力，给人轻松愉快的感觉。重要的是老人有大智慧，人生经历丰富，总结了很多实用经验，让人受益受教。忽然想到一个词：“智叟”。

比如看病，他很少上医院看医生，有次肚子不舒服顺路去医院看看，医生说怀疑是肠癌，让他住院检查，医生拿起电话就给住院处打电话，他耳背不知医生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又随手给他开了很多检查单子。左老寻思平时也有肚子疼的毛病，吃点药就好了，还用得着住院？多麻烦啊，要是肠癌大便肯定异常啊。拿着单子，左老径直出了医院的大门，还没到车站，肚子不疼了，好了。

一次，他找区医院的老院长邓印给他看病，邓院长说你的病不算病，很多人都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也给你看不好。左老说，这才是真正的好医生，说真话，说实话。

左老的老家是山东，15岁跟舅舅来到北京，先当学徒后当工人，见证了北京城的变化和新中国的发展变迁。虽学历不高但他一辈子好学勤奋，爱好也广泛，一生积累的学养十分深厚。他爱写作，爱写楹联，爱读书看报，还爱收藏等，干什么都像模像样。写东西发表了不少作品，也得过不少奖，楹联征集活动参加的不少，得的奖更多。收藏也是种类繁多，各种书籍、票据、地图、邮票……大多都藏了半个多世纪，很多是当年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购得，过了这些年属实很珍贵。

到了晚年，左老把这些心爱之物全都处理了，不是博物馆，就是送给有用的人。他说与其等我走了，这些东西被孩子们当成废品垃圾处理掉，不如给它们找个合适的去处，物尽其用。他的藏品被中国历史博物馆、北京博物馆、门头沟档案馆等收藏，得了不少博物馆的捐赠证书。根据馆藏要求、级别种类，他还分门别类，一些与家乡文化有关的藏品，甚至被他辗转捐赠给家乡的博物馆，为此左老没少费心思，电话联系有关单位，让家里人上网查找地址、电话，最终达成心愿。事情办妥了之后双方皆大欢喜，左老也收获了很多，既为宝贝有了稳妥的去处心安，又有成就感价值感，还收获了好多感动和感激，博物馆如获至宝，左老也十分开心。

在北京奋斗一生的左老名下有两间房，三个儿子如何分配？老伴儿和儿子健在时，他就把房子处理了，然后和老伴儿租房住。他有自己的想法，早处理大家心里早踏实，毕竟北京的房价那么贵，他不想给自己和儿孙留麻烦。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当年家属进京，政策指标只有两个孩子的名额，无奈老大留在了山东农村老家，左老心疼老大在农村吃了苦，想以此补偿老大。而且老大家孩子多负担重，一个孙女，一对双胞胎孙子。老二老三家在北京都有工作，各家只一个孩子，条件相对优越。他对儿子们说，两间房将来谁来住也不合适，只能卖掉大家分，我不按儿子辈分，按孙子辈平均分配，不论男女人人有份儿。他的分配方案谁都心知肚明，懂事的孙女说，我是女孩，不该分爷爷的财产。左老说，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就说过在爷爷这儿男女平等，今天才算是兑现了，是你的你拿走。

把老窝都给端了，左老好气魄！但换来的却是皆大欢喜，儿子们都满意，孙子孙女全开心，左老自己也轻松自在，没了后顾之忧。为卖房左老也没少跑路费心，关注房价、询问政策、准备手续，北京的房价一直涨，左老一直下不了决心，观望一年后房价又涨了100万，左老觉得是时候出手了。卖了房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给孙子孙女每人分得50万，他又帮着山东的孙子用这钱在老家买了楼房，为将来成家打下了基础。

都说房子票子是老本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撒手，左老难道一点不替自己打算？他就不怕自己一无所有了，将来有个大事小情着慌？其实，左老早把自己的后路安排好了，他说这把年纪别说有病是正常，随时都可能去见马克思。小病无所谓，不理它，有了大病谁还给你治得了？谁能抗拒死亡？趁着自己腿脚好，十年前他就走遍了北京周边的养老院，考察价格、服务、设施、环境等，根据自己的退休金，最后选定了一家中意的养老院，找院长预约，说我一旦生活不能自理，立马入住这里，请您给我预留一间单间，我喜欢清静。

山东的孙女当年因为照顾生病的奶奶来到北京，奶奶走后也在北京安了家，后来成了拆迁户，她说奶奶病倒了，我倒跟奶奶沾光了。她家住的离爷爷很近，隔一天就带着孩子来看望爷爷，边干家务边陪爷爷聊天，成了爷爷的贴身小棉袄，孙女婿时不常开车带爷爷出去散心。儿媳、孙媳轮流来探望，给老人送吃送喝，家人们都自觉上门陪伴照顾，左老的晚年温馨安逸，虽然独居但丝毫不感觉孤单。

去年春节前，左老决定把这些年积攒的存款再次分配，这次不按孙子辈，要按重孙子辈分，还是不论男女人人有份儿，他算了一下，每人合15万。春节孙子来探望，报喜说家里又添了二胎，是个女孩。左老乐了：你也没早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啊，她来晚一步没报上名，钱也分完了，这样吧，我慢慢给她攒，也许能攒够，攒不够也没办法，有多少算多少吧！

重孙女的账我已经还了5万，不知能不能给她攒够，我手头的存款现在是负数，没想到老了老了还拉饥荒了，左老说这话时就像是说别人家的笑话儿，跟自己毫无关系，说完还是一阵开怀大笑，像个天真无忧的孩子。

已经93岁的左老还是一个人独居，他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像是一个孤寡老人的家，家具简单至极，一张老旧的单人木床，柜子、写字台、桌椅、茶几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结实耐用。左老依旧每天看书读报写写画画，关心时政新闻，天气好的时候就到家后的小河边晒晒太阳，日子如他的微信名——闲云野鹤。

从容地活着，优雅地老去，试问天下几人能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