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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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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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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胶靴轶事》

张孚

插队那些年,我最怕下大雨。村里村外都是土路,让雨水一泡,再经过载重汽车、马车来回一碾压,土路就变成了泥塘。潜伏在泥里的瓦碴、锈钉子、碎玻璃看不见。光脚走我怕扎脚;穿布鞋、球鞋蹅泥,又心疼鞋,做梦都渴望能够买到一双长筒胶靴。

到供销社一打听,售货员说,这里没货,要买,得去县城。于是向生产队长请了一天假。次日,鸡叫头遍就起床,喝了两碗玉米茬子粥,摘下门框上挂着的一顶破草帽,带上俩钱,悄默声儿地出发了。

从我插队的柳林堡村到县城,有二十里。我没有走过长路,中途歇了两回。三个小时后,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一堵豁牙露齿的古城墙。走至近前,见城根有几株一人高的酸枣树,古城墙的砖缝里长着很多野生植物:有地黄、矢车菊、败酱草、蒲公英……有开花的,也有打着朵的。这些把种子偷偷地藏进砖缝的“野孩子”,每年都不忘高举起一盏彩灯,它们究竟想照亮什么呢?

这里是北方浅山区一个典型的市镇,商业、生活服务业的门脸都集中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附近。商场旁边有家照相馆,橱窗里摆着两幅镶在金相框里的美人照,涂着红唇,染着胭脂,粉嘟嘟的一张脸,见谁都是喜气盈眉的。邮局挨着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人很多,老老少少挤了一屋子。有人想排队买票,眯着眼睛侦察了半晌,却闹不清哪里是队尾,急得大喊:“谁让我跟尾儿?谁让我跟尾儿?”

县城南关有个影剧院,再往南一点是个饭馆,三间门脸儿,玻璃推拉门;字号没记住,大约是什么红餐厅。我饿了,一点不犹豫,推门就进。

迎门是一个柜台,三尺多高,柜台上摆着六个脸盆大的菜盆。里边都是素菜,依次是:炒土豆、炒尖椒、炒葱头;炖豆腐、炖粉条、炖萝卜。

柜台后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服务员,系着围裙,戴着套袖,目光斜视,神情冷峻,从我进门开始,她既不看我,也不说话。不知道受了谁的气。我走上前冲她一笑:

“同志,你这里有菜单吗?我点菜。”

她反问道:“看不见柜台上的菜?不用点,就这些。”

“主食呢?”

“馒头。”

“有汤吗?”

“暖壶里有开水,渴了自己倒。”

没吃饭我已经气饱了,索性摔门而出。身后追着我的是锥子一样尖刻的语言。

餐厅外赤日炎炎,直晒。天已近午。肚子在咕噜噜地提抗议,只好继续寻找喂肚子的地方。溜达到东关,在一个饭摊儿上吃了几个包子,喝了碗蛋汤。起身付钱的时候问老板:

“县城里何处卖胶鞋?”

回答:“北关土产门市部。”

“土产门市部在北关多少号?”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边走边打听吧。”

头顶好像扣着一个大火盆,马路两边树上的知了热呀热呀地狂喊。我手举一瓶汽水,走几步,喝一口;走几步,喝一口……眼睛不住地来回踅摸,看了马路东边,又看马路西边。好在鼻子下边有嘴,不知问了多少回,终于找到了地方。

那是很小的两间门脸,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着两个美术字——土产。地上堆满了铁锹、镰刀、铁镐、坛子、绳子等各样农具。我进门先是胡乱踅摸一番,然后冲柜台后的女售货员点点头,笑问:

“同志,这里有长筒胶靴吗?”

“有。你要多少码的?

“四零的。”

女售货员从货架上抱下一个纸箱子放到柜台上,从里面挑出一双长筒胶靴递给我。我坐在一只倒扣着的坛子上一试,大小正好。问好价格,立刻掏钱付款,把胶靴装入鞋盒,抱起就走。

“慢!”女售货员匆忙把我拦住,提醒道:

“您还没交鞋票呢?”

“买鞋也要鞋票?”

“老外吧您?一看就知道很少进商店买东西。”

“我是插队的,一天到晚跟土地爷打交道,哪有时间逛商店?即使偶尔进门,也是买铁锹锄头之类干活的工具。”

“那今天怎么买的是胶靴?”

我解释道:“在农村,天天得干活。虽然下大雨不去,但雨停了,照常就得出工。可是土路已经变成泥塘,万一踩着根钉子或碎玻璃扎了脚,就得歇几天。农村不像工厂,休病假一分没有。您说我若没有一双胶靴,行吗?可我们那个生产队,从有脚丫子那天,就没有发过鞋票,您让我到哪里找去?”

女售货员笑了,但还是不松口。她说:

“按照原则,不交鞋票,不能发货。我不能破坏规矩是不是?”

“是是是!像您这样漂亮的姑娘一看就是先进生产者,我怎么能忍心让您破坏规矩呢!”

我不再正面请求,改为想办法和她拉近距离,增加感情。首先夸她面相好,额头有川字纹,说预示着将来子孙封侯。女售货员说:

“封建王朝早就解体了,没了皇帝,到哪儿封侯去?”

我忙解释:“我这里说的封侯是指将来您的晚辈中肯定有一人是部长级干部。”

女售货员说:“不可能,我们家的坟头没长那种蒿子。即使当官,也就是小组长之类的。”

我又改口夸她高寿,说她眉长眼细,面色光润,人中长,属于长寿相。一般这种特征的人都能活到九十岁以上。

女售货员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小声对我说,在对外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可以破格卖给你一双长筒胶靴。不足的是这双鞋有点大,是四十四号的。我马上感谢她的菩萨心肠,说,大点也行,我能将就。

其实,这么说绝对是哄自己开心。回到生产队,我把买的每只鞋放进去三双鞋垫,脚趾前端还塞进去一个大纸团,即使这样,走起路来依旧是晃里晃荡。雨后穿它出门,穿一次,摔一次。只好把它请到墙角旮旯,臊着它,不理它。几十年过去了,国家步入了小康社会,老百姓的钱包鼓了,生活蒸蒸日上。买东西再不收这票那券了。我自己的皮鞋、棉鞋、胶靴、球鞋、各种布鞋,整整装了一鞋柜。那双没法穿的长筒胶靴早已经灰飞烟灭,可是它留下的故事却让我至今难忘。我这样告诫自己:多做些好事实事吧,为了感恩我们发展中的祖国。

(选自《百花山》2022年第六期,原名《买胶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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