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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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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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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老白姨》

 王名环

那是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两年以后,一天我在小区门口一个流动摊位上买熟食。卖熟食的是位大姐,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先是欲言又止,后来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就下定决心问我:“哎,你原先是不是住在××小区?”我一愣,茫然地点点头,嘴上没说,心里嘀咕:“那是我爷爷奶奶家,她大概经常在那边摆摊,所以对我有印象。”

没想到,她有印象的其实并不是我,她是对老白姨有着太深刻的记忆了,她向我打听她,问怎么好久不见她了。我回答说老白姨两年前就不在我家做了,现在没有联系。

“哦……”她显出一丝失望的神情,随即又噗哧一笑说:“实在没有见过那样能讲话的人,是吧?而且她说话还真是蛮准的,你看我本来根本不认得你,就是记得她跟我讲过,说雇主家有个孙女,不用染发打娘胎里就长着一头红里透金的头发,阳光下看跟额头顶着火烧云一样,还说你皮肤白得怪好看,可惜就是脸上长着好些黑雀斑,还说你一个女孩家偏爱吃猪大肠,每次你回家她都要到我这儿买上两根给你爆炒,搞得屋里臭上好几天。你瞧,今天我能一眼把你认出来,全凭这三样:红头发、黑雀斑、猪大肠……”接下来,那卖熟食的大姐肆无忌惮大笑起来,笑得她前仰后合喘不上气,笑得我头冒汗脸通红,不知道该不该接她递给我的两根猪肠。

猪肠我还是买回了家,自己爆炒起来,以前从没在意,今天还真就闻出屋里确实弥漫着一股臭味儿。而在我脑海中弥漫不散的则是那位老白姨的形象,还有我的爷爷奶奶,以及那些险些就被遗忘了的旧日时光……

在走马灯一样换了20多个小保姆之后,老白姨是我爷爷奶奶雇佣过的最后一个保姆,也是时间最长的一位,加在一起在我家做了十多年。管她叫老白姨是因为她年纪比我爸还大,来我家的时候早已五十开外,加上头发白得早,更显老气。

十多年,说我竟没能记住老白姨的脸,那是瞎话,但她的模样确实毫无特点,像是从废报纸上撕下来的白边一样平凡无奇,非要形容一下她的外表,也只能说她拥有一个强壮农村妇女的普遍形象。虽说头发花白、一脸皱纹,但是身体强健、手脚灵活、力大如牛。然而这样相貌平平的老白姨,自有她的办法叫所有见过(准确地说是听过)她的人对她终生难忘——那就是她的声音和她的话语。

这个老白姨的嗓门儿之大前所未闻,声音之粗哑难听与尖锐刺耳相结合,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听她说话,就仿佛用两片粗砂轮硬碾你的耳膜、你的神经、你的动脉、一路碾碎你的心肝!更可怕的是,她总是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活活一个话痨。说话对她来说需求之大之迫切甚至超过呼吸,因为据我料想,憋气她恐怕能憋上一两分钟而不死,但是只要醒着而超过一两分钟不说话她恐怕非死即疯。对她来说有听众当然最好,没有也无妨,她对着切菜板和菜刀,油盘子和脏衣服,扫帚、簸箕、墩布照样可以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从早上睁开眼一直说到半夜熄灯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嘴角结满一层白唾沫、两只眼睛既疲倦又没来由地直放光,看着那么瘆人。至于她说的话,有些你听得懂,有些则完全不知所云。

要说我家为什么竟能雇佣这样一个神经兮兮的保姆,前文说了,一来因为家里已经走马灯一样换过不下20个小保姆,不是拈轻怕重、就是偷奸耍滑、再不就是嫌钱太少、嫌饭菜寡淡、或者不肯给我奶奶捶背按摩洗澡搓泥、或者不肯给我爷爷洗内衣倒痰盂,总之没有一个合适的。这样一个又一个换来换去,搞得全家人疲惫不堪,烦不胜烦。恰在这时,老白姨出现了,钱多钱少她不太在意、饭菜好赖她从不挑剔、脏活累活她绝不惜力,确实是吃苦耐劳、诚实本分的一个人。爷爷奶奶对此感到满意。至于她爱讲话的毛病,我奶奶严重耳背,实际上根本听不见几句,而我爷爷是个工程师,虽然退休了,但还是喜欢闷在书房里画图纸、搞设计。年迈以后又迷上了水墨丹青,还好听京剧,所以书房就是他躲清静的阵地,一天难得出来几次。所以说,每天绝大部分时间,老白姨都是对着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见因此表情木讷富有耐性的奶奶叨唠个没完。至于我们这些晚辈,有个诚实可靠又能干的保姆帮忙照顾老人,解决了多少后顾之忧,还挑什么刺。渐渐的,因为老白姨实在太让人放心,同时她话痨的毛病又太让人难受,一来二去,我爸我叔还有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爸和叔是忙,忙着喝酒忙着打牌,而我,正是十八九的好年华,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太精彩,少回家正好。

然而十几年不是短时间,从我上中学到我结婚生子,这期间我和老白姨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在少数,听她说的话简直比山高比海阔。这在当时,成了我的噩梦,害我恨不能抓起一切东西来塞进耳朵。然而今天,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以后,经由一个外人提醒,再次想起老白姨其人的时候,我竟突然怀念起她的声音她的话语来,突然对她这个人有了全面的、颠覆性的改观。我突然特别想念她,就像势必特别想念我的爷爷奶奶一样,并在想念他们的时候一阵阵心痛不已一阵阵追悔莫及。

现在想想,我了解老白姨的一切。她的父母、丈夫、儿女、孙辈乃至她的乡亲父老、街里街坊的许多情况、许多事迹我都熟知,老白姨早已巨细无遗地给我讲过多少遍了。虽然总是颠三倒四、想起哪出讲哪出,但只要用心加以整理和排序,就呈现出一种相当可观又颇具特色的人生经历。由于她讲的故事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列举,就挑重点记录几则,简单勾勒一下她的人生,算作她在我家辛劳工作一场,而我这个晚辈不曾把她忘记的一个证明。

老白姨本是东北人,是辽宁还是黑龙江我记不清了,总之跟我爷爷奶奶同属东三省这一点也给她加了分。后来十七八岁她到沈阳一家工厂做工,认识了一个小伙子,用她的话讲:“咦!那人,当时可会装相,装得不像别的,就像个人似的!”在我想来,老白姨当时不会是现如今这样神神道道的模样,也不该是个话痨。我尽力去想象她年轻时,尚不知生活之苦时的模样,应该也有过短暂的美好与沉静。她当时一定是爱极了那个“像个人似的”男人,才全然不顾父母的反对,一分彩礼钱都没要,就私奔一样把自己嫁到了河南农村。(这种事在当时那个年代一定是大事件,老白姨很少提及结婚以后她娘家的事情,想来八成是自她嫁人起就跟娘家断绝了来往)嫁过去,被真相泼灭了爱情之火以后,她那一双眼睛总算看清了事实,也就一下傻了眼。用她的话说她男人“实际懒得死猪样,脾气大得疯狗样,他家穷得耗子洞样!”为了加以证明,她给我讲了她第一次和第二次挨丈夫打的情形。(她说挨打太多,后面的记不清,我当时暗暗庆幸,幸亏她记不清了。)

第一次挨打,是她才嫁过去没几天时。因为婚结得实在太寒酸,婆家连件新衣服都没给买,所以她自己花钱好歹买了两条绣花的红枕巾,入洞房时铺上,含蓄地表达她对新婚生活的美好憧憬。后来这两条枕巾洗干净晾在院里转眼就丢了,她心疼得直哭,可也没处寻去。没承想几天以后串门,赫然在邻居家枕头上瞧见了,红得像火一样,用金线绣着两只耳鬓厮磨的凤凰,确定无疑是她那一对!她碍于自己是才嫁过来的新媳妇,不好意思当面索取,回家告诉丈夫,想叫丈夫出面给要回来。没想到她丈夫非但自己不去要,还给她下了死命令,叫她到那人家去偷,还说不要偷枕巾了,为了报复一定要偷回来更值钱的东西,比如偷两件衣服、一床被子什么的,要是嫌这些东西太大不好下手,就偷些小的值钱的东西,当然了能直接偷钱是最好的,显得有本事!年轻的老白姨简直不敢相信,说咋能偷东西呢?她男人理直气壮抢白道:“许他偷咱,凭啥不许咱偷他?再说俺们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谁偷你你就偷谁!”老白姨说死不肯去偷,就挨了很响亮一记大耳光。至于她男人有没有到那家去偷,她不得而知,总之那一对象征爱情的红枕巾从此与她无缘。

第二次挨打也是因为一样物件,而且也是她自己花钱买来,最后不晓得跑哪去了的。事情是这样,她嫁到那个村以后,就要和村里所有女人一样在河水里洗衣服,然而她找遍全家竟没找到洗衣盆,原来全村家家户户都没有洗衣盆。“那怎么洗衣服?河水里直接洗?”再怎么不爱搭理老白姨,当时的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老白姨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听众”肯跟她互动,于是说起那件伤心往事来,兴致简直高昂极了,好像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事情,她甚至是把白菜高高抛起来,再将肩头一翘,耍杂技一样接住的。我对这个细节记忆深刻,所以记得当时是一年冬天买储存白菜的时候,她旋风一样在走廊里上上下下地跑,一个人把上百棵大白菜扛上五楼,高高地码满一阳台。老楼没电梯,我那时为了减肥,就跟着她在楼梯上来回走了几趟,她不叫我帮忙,我就当真连一片菜叶都没拿过,现在想起来真是害臊,而我那时却觉得听她说话已经是给了她好大面子,一点没有过意不去。总之,她兴高采烈回答我说:“用水桶!家家户户都用平时挑水吃的水桶洗衣服,就连脏鞋臭袜子也用水桶洗,洗完再挑水回去做饭吃!”见我恶心得直咧嘴,她高兴得眉飞色舞,接下来的故事讲得更加绘声绘色:“是呀,我也觉得那样太恶心了,咋能用吃水的桶洗脏衣服呢!俺就拿出自己的钱到集上买了一个大铝盆,回家来专门洗衣服用。姑娘我跟你讲,我那口盆当真是当时村里唯一的一个盆,全村好几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就只有俺家有这么一个洗衣盆!不过因为俺乱花钱买盆子,俺家老曹差点就打我哩。”但一开始,她家老曹没打她,因为那个盆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倒不单单因为他家是全村唯一趁大铝盆的人家,而是因为全村几百户人家恨不能全都跑到他家来借这个盆。老白姨讲,他们那从不时兴自己买东西,特别时兴借东西,整天借东西就说明日子过得穷,有东西能往外面借则证明这家牛得很。他曹家,想来只有管人家借的份,很少有东西能借给别人。而现在,他家有个敲起来铮铮响、看一眼明晃晃直放光的大铝盆能往外借了,这是何等气派的一件事!更何况乡亲们好歹是来借东西的,哪一个进门不得陪着笑脸、说句好话?甚至有手脚大方的还撅半颗烟给他抽呢!于是,这位农民老曹就啥也不干了(据老白姨讲,自她嫁过去以后,她男人和她公婆本来就是什么也不干的,地里农活都是她一个人的,还得兼顾伺候一家老小,后来种地实在不挣钱也是由她出来打工挣钱,而她男人只是在家看家,坐等她每月寄钱回去)天天在家守着铝盆等人来借,享受着人们借盆时对他的恭维奉承和半截烟屁股。所以到最后,盆成天被别人家借走,而老白姨照样得用自家水桶洗衣服,很多时候在河边遇见,也是人家拿她那只心爱的铝盆洗得不亦乐乎,她自己只能用挑水吃的水桶洗。然而这样借来借去,终于有一天,铝盆再没还回来。老曹还搞不清把盆借给谁了,于是结结实实揍了老白姨一顿。老白姨恨得发了毒誓,倘若叫她知道是谁偷了她的盆,她一定用当地的方式去把它偷回来。结果,她用被打肿了的一双眼在河边静静观察了好些日子,从没见铝盆踪影,她最终明白,那盆一定是被人卖掉换钱了。

然而老白姨自己选择的婚姻她从没想过中途退场。我突然意识到她大概就是那么一种人,就像大风刮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的种子,就像锤子砸进哪里就一辈子咬死不松口的钉子。否则的话,她就不会拿着比一般保姆低出三成的工钱,一口气在我家干了那么些年,坚持把两位老人都送走。据她讲,我爷爷奶奶家,是她出来打工遇上的第一户人家。

她和那个姓曹的河南农民过了一辈子,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先是两个女儿,为这又不知挨了多少打,然后总算生出了儿子,还是前后两个,却没得到一点好处,该挨的打还是照旧。关于她的孩子们,我亲眼(应该是亲耳)见证了她是如何操碎了一颗心的。

先说她的大女儿,老白姨用了一个让我险些拍大腿叫绝的形容词来描述她,她说她大女儿嫁到婆家生养了两个白白胖胖的男娃以后,她自己却瘦得像根“刺儿”一样。多妙,像根刺儿一样瘦!我想,老白姨心疼女儿的时候,那感觉一定是有根尖刺儿扎在自己心头肉上吧。这位大女儿我没见过,不过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和她男人就在我家这个城区打工,从工地到我家不出半小时路程,可她们连一次也没来看望过自己的妈妈,倒是隔三差五打电话叫她妈去看她,还在电话里头拉清单一样要这要那,老白姨就跟我爷爷奶奶告假给女儿女婿大包小裹地买了送去。不仅如此,她像是下定决心要把大女儿这根“刺儿”养胖一点,经常从我家给炖好肉、蒸好包子、烙了馅饼给送过去。这些肉啊面啊什么的,她折了现金,只多不少的要给我家,我爷爷奶奶坚决不要,说她做工做得这样好,和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不该见这个外。我爷爷奶奶是真诚的,她也看出来了,当时就没有给钱,但是我爷爷、奶奶还有我过生日的时候,她给我们每人买了一身衣服,你别说,她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妇女,眼光还不错,尤其给我买的那件小夹克和牛仔裤,款式颜色都和我心意。一看就是商场货,价钱肯定不便宜。我穿着那身衣服照镜子,心想,不知道她女儿那根刺儿胖点了没有。

再讲她二女儿,说起来话更长。她说二女儿从小学习就特别好,初中毕业是保送上的省重点高中(说实话,我因为自己学习不怎么好,就很不地道地在暗地里认为老白姨是在吹牛)但是上高中开始学费就贵了,关键是上学耽误出去打工挣钱,所以姓曹的农民坚决不让女儿继续读书。为这事老白姨和二女儿都坚决反抗了,老白姨不知又挨了多少打,但她就是不依丈夫,甚至放下地里庄稼不收、灶台饭菜不做,用罢工的方式来威胁她男人。但是姓曹的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见这次打人都不管用了,就出了绝招,他应该是跟村里老娘们学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上吊。不过他是当真上吊了,绳圈真格套在脖子上,板凳真格踢翻了,整个人真格悬空吊在那里直抽抽,要不是二女儿刚好在家给救了下来,一准勒死了。(他准是掐准了女儿在家的时候才闹那一出的)但毕竟脖子上勒出了吓人的紫印子、舌头都给憋黑了,两只眼珠差点瞪出来,老白姨着实害怕了,二女儿更是哭得上不来气,当场就保证这个书她不念了。保证还不成,姓曹的非叫当面撕掉录取通知书不可,女儿真就给撕了,撕完就不声不响的南下打工去了。为这,我想,老白姨不知流过多少泪,眼泪流干人就越发神道起来,话就越发多起来。后来断断续续,她还讲过这个二女儿的其他很多事情,有好事也有坏事,比如打工过程中,这姑娘自己攒钱报了财会班和电脑班,学会以后在工厂做了会计,收入翻了好几倍。最关键还被厂里一个大学毕业、城里户口的技术员看上了,苦苦追求她。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恰逢那段时间我也刚好初尝爱情滋味,正为着恋爱那码子事儿神魂颠倒不知所以,于是下意识里很关心那位二女儿的故事。那段时间,老白姨一有空就躲在阳台上给她二女儿打电话,叫她答应那个技术员的追求,说女人这一辈子找个好男人比命都重要,最后总不忘急赤白脸地质问女儿:“你凭啥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就她那大嗓门,即便是偷偷讲电话,这两句话也足以喊得楼下半条街都能听见。打电话时她一次比一次更加焦虑,到最后话题变成劝二女儿不要辞职,于是半条街又能听见她这样喊:“人家男娃不是没有骚扰你吗,不就是天天给你写信吗,你不同意就不同意,辞的哪门子职!”不过,没过几天再听她讲电话,我知道她女儿到底还是辞掉了广州的工作,不声不响地回了老家。老白姨随即请假回乡,说是回去给女儿介绍对象。

两三个月以后她从老家回来,神色更恍惚,话也更多,说话的时候更加眉飞色舞、比手划脚,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亢奋。她说她女儿简直没把她气死,她穷尽了各路人际关系,给她找了不下三十几个好小伙子来相亲,可她女儿独独从中间挑中了条件顶顶差的那一个,老白姨说那小子瘦得连根刺儿也不如,简直就是一根细线儿,没风都能吹出二里地去,最要命脚上还有点残疾,走起路来一步高一步低的,好像你不用打他推他,只消狠狠瞪他一眼,他就脚底拌蒜会摔倒。老白姨还一口咬定,她自己就凭一双眼把那小子给瞪了个大跟头!可到底没办法,偏偏她如花似玉的二女儿就是和这么一个细线一样的残疾青年一见钟情了,大有她妈年轻时非嫁不可的架势。老白姨只好认命,自掏腰包给女儿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她女儿前脚出嫁,她后脚就回到我们家来了。再后来一两年的日子里,我每回去奶奶家,老白姨竟不考虑我是个还没嫁人的姑娘家,跟我讲的最多的是她二女儿婚后如何生不出孩子的事来,我当时对这种话题打心眼里是好奇的,所以格外留神听她讲。还有一些太可怕太露骨的事情,老白姨没跟我讲,又是她打电话时刚巧被我听见的,这事还牵连出老白姨家老三,那个大儿子的一出的悲剧来。

事情大体是这样的,老白姨的二女儿婚后一年一直没有怀孕,她婆家就急了眼,逼着她到医院检查身体。他们小夫妻俩倒是恩爱得很,细线一样的男青年不舍得叫媳妇一个人上医院,就自告奋勇陪着去检查。他话说得特别真诚:“哪怕媳妇你真不能生,我也绝不嫌弃你,照样爱你一辈子!”可结果这一查不要紧,媳妇一点毛病也没有,倒是细线儿一样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而且似乎是没办法治疗的,医生给判了死刑。最关键细线青年是他家祖辈单传的独苗,这样一来,全家人陷入绝望,连同在我家做工的老白姨也陷入了绝望。有人绝望时沉默,而她绝望起来则是加倍的说话,那段时间她到处翻广告、找偏方,找到找不到都跟我们念叨,我真觉得全天下包治不孕不育的广告都飘在我们家了。

再后来有天夜里,她二女儿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那天我刚好在家,半夜里被老白姨打电话的声音吵醒了。她照例是躲在她卧房里偷偷讲电话,可照例能吵醒半条街的人。从她讲话里我大概听出,是她二女儿哭着打来的电话,老白姨追问半天她才哭哭啼啼讲出了原因,而老白姨讲电话有个习惯,就是把对方的话一句不差重复一遍,连对方的语气音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听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那天夜里,细线一样的男青年上夜班没回家,男青年的父亲,也就是二姑娘的老公爹就偷偷摸进了她的被窝,一半用强一半哀求的叫儿媳妇从命,说是实在没办法,只好由他来给他家留条根,延续香火……这样的事情,哪怕是身在千里之外的我听上这么一耳朵,都吓得心脏骤停全身僵直,何况是当事人那位二姑娘呢!我能想象她被吓得怎样魂不附体、臊得怎样生不如死,能想象她是怎样奋力反抗,怎样连件像样衣服都没穿,一双脚上鞋都没踩,就奋不顾身跑进漆黑恐怖的夜里的。她一定是在地狱一样的黑暗里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也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跑到精疲力竭,再也挪不动一步的时候,才伏下身来吞着满心的委屈和羞耻,失声痛哭的。我也能想象,这样哭过以后,她是怎样游魂一样起身继续在黑暗中挣扎,脑子里闪过多少生生死死的可怕念头,她一定想起了被自己亲手撕毁的通知书,想起省吃俭用攒钱学技术的打工生涯,想起了那个英俊可爱的技术员,然后想起那么疼爱自己的孱弱的丈夫,最后她的思路一定是定格在妈妈的脸上,于是实打实觉得自己还有依靠,就这样她才鼓起勇气找到一个没打烊的小卖店,借电话给妈妈打来这么一个电话。

可她妈现如今身在北京啊,就是插了翅膀也来不及飞去救她呀!当时我听着她这个电话,急得眼泪在眼里直打转,急得在被窝里直攥拳头。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我清高地意识到,对于保姆家的事,我本来就犯不上怎么样吧。总之,我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倾听,后来听见老白姨冲电话喊,喊声明显带着哭腔,她叫女儿给她弟弟打电话,叫儿子去接她,把她接回娘家去,从此就踏踏实实住在家里,不要在乎农民老曹的嘴脸!后来听声音老白姨挂了电话,但她的话音可没停,大半夜时间,她躲在她那间由壁橱扩建出来的斗室里,一个人唠唠叨叨讲不停,一会骂亲家公一会骂自己老公一会骂孩子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又骂这世道……我听着听着终于沉沉睡去了。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防盗门猛然开关的声音,又被惊醒了,我走出房间一看,老白姨不见了。那是唯一一次她没请假就离开,我爷爷奶奶离不开她也很惦记她,赶紧给她打电话,这才知道他儿子在夜里出了车祸,生命堪忧,她必须赶回家看儿子。我把前前后后的事连起来一想,一定是二姑娘打电话叫弟弟去保护自己,弟弟大半夜急急前往,半路上出了意外。当时的我被吓住了,心中一片木然,真是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对于保姆的家事,不说不做最好。

老白姨走后,我家又换了几茬小保姆。一年以后她又回到我家时已是白发苍苍弓腰塌背的模样了,瘦得像根刺儿、像条线儿。然而我们好像没怎么察觉这些,因为她身上自有其他更加惹人注目的变化,比如她变得更加神经质,眼里的光更瘆人,说话声更刺耳,话更多更折磨人,于是更加讨人嫌。以至于她再怎么念叨如今她两个儿子竟全是残疾,她男人又不中用,全家就指靠她一个人这样的话,再怎么说得苦楚悲凉,也唤不起我们多少同情心——再打动人的悲剧,听多了也索然无味。所以关于她最小的儿子瞎眼睛的事,我只简要记录几笔吧,她小儿子的悲剧实际是所有孩子们当中发生得最早的,也是她打从第一天起跟我们讲得最多的,说是早在那孩子六七岁的光景就和同村小孩比赛打弹弓,比赛的形式竟是脸对脸近身对打,看谁能打瞎对方的眼睛。于是她小儿子打那以后就只有一只眼了。她当时找到对方小孩家里去评理,却叫人家给撵了出来,对方振振有词地讲什么愿赌服输、生死有命乃是自古有之的雄风霸气之类的歪理,还骂她说咋就你一个外来的娘们不懂事,胡搅蛮缠、丢人现眼!更可怕的是,就连她自己的男人,孩子的亲爹嘴里喊的也是这套词。总之,老白姨最小的儿子打小就瞎了一只眼,到如今正值壮年的大儿子又压折了腿,落下终生残疾,这哥俩从此最多只能在家养养猪鸡、种几亩薄田了。最急人的是二人都没娶上媳妇,一家人的生活可谓一点希望都没有。所以老白姨一心出来打工挣钱,指望着自己能多攒上几个钱,好歹给两个儿子讨上老婆。“死也就能闭眼了!”她这样念叨。

就像祥林嫂是惹人生厌的,就连我爷爷奶奶也越发不能忍受老白姨的唠叨,怎奈他们日渐衰老,身边实在离不开人。可他们心里不再爱她、同情她,反倒把她那种无休止的念白当作是要求加薪的手段。无奈之下薪水倒是给她加了不少,到最后二三年老白姨挣得比一般保姆还要高出几成,但是我们一家人实在是没有好脸色再给她了。我对她所有的故事都失去了兴趣,见到她唯恐避之不及。就连我的小女儿,自打会说话以来向来乖巧礼貌,见人就打招呼,唯独不理这位老白奶奶,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老白姨倒是很喜欢我女儿,她笑着说:“咦!这小丫头将来了不得,从小就会拿白眼看人,仿若大官一样!”

然而不管我们怎样冷待她,最后那几年,老白姨干活确实是越来越卖力了。那时我奶奶生活已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老白姨一人伺候。我爷爷脾气愈发古怪,老来添了个洁癖的毛病,为着地板上的一根头发丝都能气得暴跳如雷、掀桌子摔椅子,吓得我们来了都不敢多坐一会儿,巴不得趁早逃跑。现在想一想,我爷爷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光,竟全靠老白姨一人陪伴照料,她一个人既是保姆又是护工又干脆像个长女,然而我们竟全没想起来过,那时的她也已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本应过着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好日子……

因为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问询,我的记忆之门轰然打开,用一顿午饭的时间追忆了老白姨在我家度过的寒来暑往,我突然发觉我自己炒的肥肠远没有她给我炒的好吃,在咽下最后一口时竟然有些哽咽。我起身,径直走到卧室,从床下拉出皮箱,我爷爷奶奶的遗物我都好好的保存在里面,那里应该有爷爷的电话薄,上面应该记着老白姨的电话。我突然特别地、特别地想再听她说说话……

选自《百花山》2022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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