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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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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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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手表

王爱红

    去年冬天,一个大雪过后的日子,北京诗社在门头沟组织了一个活动,我是开车送一位南方的诗人朋友,驱车近一百公里,而匆匆赶来的。吃过午饭后,没想到游览妙峰山风景名胜区是其中的一个项目,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不自然地摸了摸衣角,好在那天早晨我胡乱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相对平时显得多少有点厚实的棉衣。冬日游山也只有诗人能够想得出来,这本身就是一道景观呀。妙峰山不管是春夏秋冬,四季都有美景。我没有去过娘娘庙,但走过这条路,知道山路陡峭。我恐高,就与朋友一起坐了另外一位诗人的车,一路谈笑风生地向妙峰山驶去。

在山门前,我难免会想起了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是秋日的上午,我突然接到诗人东南的电话,他说与几位诗人朋友相约来妙峰山游玩,结果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差点成了一个坏了一只手的残废,好在北京积水潭医院的医术高明,又加上医治及时,才保全了他的那只手,仅仅留下一道无法掩饰的伤疤。东南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的时候,我异常冷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我的心目中,东南是值得庆幸的,他坏了的可不仅仅是一只手。

实话说,我并不讨厌喝酒,有时自己也会偶尔小酌一杯。我讨厌的是酒徒,是嗜酒如命的人,不管他是谁。才高八斗七步成诗的曹植,喝酒误事,头脑简单,这才是被曹操看不起的理由。在从政方面,他不如曹丕,肚量也没有曹丕大。他比曹丕活得长,曹丕没有杀他,反过来还赏赐他不少呢。曹丕死了,他酒兴大发,还想画龙画虎呢。东南出身贫民,他无法与曹植相提并论。他写的那些臭诗,就是小孩子说冒话,冷不丁蒙上一句就是诗了。东南是酒德极差的人,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位君子,喝了酒就是一个疯子。诗人崇高的称号就是被这样的人弄脏了。我终于看透了这个人。我最讨厌也最害怕的就是他喝了酒给我打电话,一肚子垃圾不知往哪里倒。

东南说,昨天下午,他和一帮诗人在山上玩得很尽兴,助兴的是两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我认识其中的一位,名字叫卜尧,长得风骚又漂亮。我关注她很久了,不得不把焦躁不安的心情藏在心里。其他的人都已经下山了,山上只剩下东南与这位女诗人卜尧。我问东南,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我知道东南这个瘾君子,见了酒就不要命。东南承认,喝了点。我想,那个不下山的人就是他了。卜尧一定是临危受命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在山上陪着他的,换成谁也会这样。东南在这一张连椅上躺够了,又换到另外一张,好像把山上所有能躺的地方都躺了一个遍,假如每一个躺到的地方都有一个卜尧的话,他将有无数个卜尧,卜尧成群。他躺着,是等月亮从他的肺腑里爬上来吧,游览时间结束人家要关山门了,在管理人员的不断催促下,他们才动身下山。据东南说,是卜尧发现椅子上有一块光芒四射的手表,是瑞士品牌的欧米伽,价值不菲。这座山压根就不是为诗人的到来平地升起来的,虽然,山上的人不多,刚才就有两个陌生的人在这里小憩过,他们大概知道是谁这么粗心大意。表你抢我夺地都要上手看个仔细,他们彼此惊奇还有些惴惴不安,还认为是哪位好心人送上的礼物呢。最后,卜尧像得了一个宝贝似的抓在手中,两个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悄无声息地往山下走。我认为卜尧好像不是那样的人。对东南说的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这个人太轻信人了,自己都生自己的气。

朔风吹着明媚的阳光洒在未来得及融化的残雪上,反射出镜子般耀眼的光线。召集合影留念的熙熙攘攘的声音和来来往往不停地晃动的身影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不知道这群人里面是不是有那一次与东南一起来的人,东南早已离开了诗歌界,现在,大概很少有人记着他这个人了。大家先在启功先生题写的“金顶妙峰山”巨石旁合影留念,后面的傲然挺立的古松,还有温稳的“缘源”侧石,或许闯入镜头,红色的大字聚集着冬日的暖阳、伟岸的山石巍然屹立、热情似火的笑脸似乎能够遮住整个冬天。

我站在他们中间多少有点惶恐,不是因为他们的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的原因,是害怕东南也在里面,甚至还有卜尧。照完了相,他们三五成群地沿着台阶向上朝惠济祠方向走,唯独我像有心事似的踽踽独行。

妙峰山上也有一处玉皇顶,但不是泰山上的玉皇顶,显然不需要经过气喘吁吁的十八盘,大家欣赏着墙上许多的石刻画,在谈笑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它的前台。妙峰山风景名胜区以古刹、奇松、怪石、异卉而闻名,属太行山余脉,主峰海拔1291米。相较其他名山,妙峰山地势相对平缓,我站在山门殿前的长台上向远处瞭望,虽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叹,但也有山峦起伏,壮丽巍峨,让人心旷神怡,一览无余的舒畅。有人问,妙峰山的最高峰在哪里?有熟悉当地情况的门头沟诗人指着一个高处说,就在那里!好像伸手可及。妙峰山五峰并举,妙高为其一,故亦称妙高峰。

山上的风大,据悉海拔每升高1000米,气温降低6度,海拔每升高约166.7米,气温降低1°C。这也是高处不胜寒的科学依据。

诗人们恨不能把妙峰山上别致的美丽景观尽收眼底,而我却在到处找连椅,想看一看那上面是不是还烙印着东南的丑态。东南称我为大哥,还把卜尧介绍给我认识,并鼓励我说,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道他,你是不是已经怎么着啦呀?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高尚,但至少不承认是那种走下三路的人。我知道,卜尧对东南更感兴趣,她宁愿爱东南,把他当做同道中人。所以,卜尧在我的面前显得很高傲,不仅胸脯挺得高,眼睛还贼亮贼亮的,让人望而却步,感觉很不舒服。在男女情爱方面,我总是一个被动的人,这在很多情况之下保护了自己。

惠济祠西侧有小径通幽,几处独立的景观掩映于一条沟谷内,谷口两块巨大的山石挤靠在一起,遮天蔽日,只留下一线的缝隙。两块石头均有名字,一块叫“猿人石”,石头的形态与博物馆陈列的猿人头像化石一般无二;另一块岩石为“神来石”。相传在抗战时期,一次日机轰炸,一枚炸弹落在了娘娘庙旁,炸弹却没有爆炸。在1985年修复妙峰山娘娘庙的过程中,民工在这块石头下却真的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炸弹,经鉴定这枚炸弹仍可炸响,引起了不小震动。

那块手表也是一颗炸弹。东南和卜尧正往山下走,老远就看见一老一少两个人急匆匆地望山上走,那样子仿佛在找东西。诗人是敏感的,具有预知能力。据说,老鼠也有这种能掐会算的能力。但是,它有一个缺陷,就是记性差,放下爪儿就忘。所以,它还是会被人轻易逮住。据东南说,卜尧一看情况不妙,就把手表塞到他的手中。东南接过表来,果断地把这颗炸弹扔到了山下。欧米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便滚落到神仙也找不到的草木丛中去了。

两人很快走到他们跟前,其中一位年龄大的应该是年轻者的父亲,穿着很体面,像一位领导干部。他开口便问,您见我的表了没有?东南慌忙回答,什么表呀?我们没见。年轻者也不多言直往山上跑去,他是想看一看那表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走着时间。他不知道属于那块表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东南想趁机溜走,但是,那位老者却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堵墙。他借着酒劲还想耍横,老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是走不脱的了。东南明显地感觉到,这位老者的力气很大,恐怕与经常爬山有关。一个退休的老人怎么能看住两个人呢,再说他也不便跟一个柔弱的女子过多地纠缠,他眼睁睁地看着卜尧从他们身边越过,朝山下的方向走去。卜尧是想看看山脚下还有没有等着他们的人,要他们赶过来救急。山门外,除了晚霞的余晖,哪里还有诗人的影子。

在文昌殿里有人喊我,要我看这三个字是谁题写的。我一看这是著名画家杨明义先生的手迹呀。我介绍说,杨明义先生是一位很有资历的大师级画家,德艺双馨,吴冠中先生画周庄水城,陈逸飞画双桥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书法很有自己特点,就是签名比较难以辨认。诗友夸我,见多识广。我说,这是文缘,在妙峰山上给我留下了一个见证。我知道这里的神是灵验的。在供奉的文昌帝君塑像前,我虔诚地拜了又拜。

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管是什么缘由,千万别做亏心事呀!我似乎看见那个年轻者从山上下来了,他肯定没找到表,山上没有其他人,断定那表与东南有关。东南让他搜身,那坦然的态度更值得人怀疑,如果不是东南拿了表,走过去的那位与他一起的女士一定脱不了干系。老者死死抓着东南的手,东南感到酸麻,手上的血仿佛凝固了。面对着满是疑虑的父子两个人,东南有点胆怯。他说,我们快去找她呀,还来得及,不行的话也搜搜她的身,她肯定没有走远,就在山下等着我们呢。抓着他的力已渐渐地滑到东南的大拇指上了,东南觉着自己年轻力壮却被一个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给缠住了,受了莫大的屈辱似的,用了全身的力,想把他的手从这位老者的手中拉扯出来。正反两股力绞合在一起,东南的右手虎口肌肉在顷刻之间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溅了老者一脸,东南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像狼嚎一样。年轻者喊,你把他放开吧,他跑不了。老者的手这才松开了手。东南的伤势非常严重,血直往外涌,好在派出所的人赶来了,先为他作了临时的包扎。原来,卜尧在山下四处无人求助的情况下,打了110电话,报了警。当然,她的叙述是有所保留的,他们是无辜的受害者。那时候,妙峰山上还没有安装探头,他们的丑态还不能回放。在宗教圣地,最好的观察点是自己,最好的检验也是自己。自己才是自己的神。

东南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派出所作了简单的笔录后,就在警察的协助下,动用了警车,响着警笛,把这只伤手快速地送到了医院,作了诊治缝合手术。东南这是捡了一只手呀,否则,他也不用写诗了,连写字也是困难。借用艾青先生的诗来说,他的这只手呀,瑞士总统的手杖他也不换。但是,他的事情并没有完结。东南说,对方的势力很大,一定要在他这里寻一个说法。他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求我帮忙,因为,他知道我认识的人多。我认为东南不是无可救药的人,他能够把事情跟我讲清楚,足见他对我的真诚。

妙峰山上供奉的神真多,山门殿左右是监门神君、孟章神君;灵感宫三字为乾隆皇帝所赐,里面供奉着道教五位元君,天仙圣母碧霞元君、眼光惠照明目元君、送生锡庆保产元君、癍疹立毓慈幼元君、送子育德广嗣元君;观音殿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月老殿供奉着月老神;地藏殿供奉着地藏菩萨;药王殿供奉着药王,据说是战国名医扁鹊;王三奶奶殿供奉着慈祥老母王三奶奶,她是一位真人,解除人间的疾病作了很多好事,最后在此坐化成神。

在神的面前,我感到十分渺小。在小花小草,甚至是雪花与枯草面前,我也无限谦卑。东南的事情让我十分为难,由于我年轻,经不住人家喊我大哥,几句好话就把我灌醉了,我失了方寸。我把自己当成神了。我是个没有原则的彪子,是我给公安口的朋友打了一个不该打的电话,并有违事实地说,东南是中国诗坛最优秀的诗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就是他清白的证明。我在愚昧无知的情况下,成了东南的同谋。我的罪比东南还要大,至今都不能赎清我的罪。

没过几天,东南打电话告诉我,派出所的同志给他通知,要他去结案,并让我陪着他走一趟,还要开着我的车,因为他的车出了故障。我无法推辞,便和他一起去了妙峰山派出所。因为,查无实据,对方的怀疑与指控不能成立,双方叫到一起很快达成了和解。对方给东南所造成的右手虎口撕裂情况应该支付全部的医药费,问双方愿意吗?对方的老者没有来,年轻者说,愿意。东南也说,愿意。东南去里面的一间屋子,录详细的口供,以弥补那天在匆忙中留下的缺失,外面就剩下我和那位年轻者。我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我问他,你是哪里人呀。他说是那里。我一听,我们是一个地区的老乡呀。年轻者就不与我说普通话了,乡音是一张名片,他一说家乡话,我立刻感到几分亲切。

年轻者长叹一声,他说,我看着你这么和善,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

我问,咋了?

他恨恨地说,我敢肯定那块表就是他拿的,如果不是他拿的,他不会这样心愧,也不要求赔偿,仅仅是报销了一个医药费。

我假装糊涂地说,我真不知道事情经过到底是什么?

他笑着说,我们不在乎那块表,能戴起这款表的,就不缺那个钱,看得重的话就不会到处放了。花多少钱,我们也想要个真相,让他为自己的轻浮受到法律的惩处。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狂妄,躺在地上就是赖着不走,说天王老子也拿他没有办法。别忘了,他手上鲜血直流呀。他死了不是我们的罪过吗。在这圣洁的地方,我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无赖。听派出所的人说,如果再晚去医院一刻钟,他的那只手就废了。你知道吗,他的手很可能是自残的。你是没在现场呀,太吓人了。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我一听大吃一惊,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那位老乡很真诚地与我说,跟这样的人交往要小心点,别让他骚气着。

我道他,这也是一次磨难呀。

东南的这个事情算是了了,从此,我与他少有往来,大约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几年前,我还见过那位公安口的朋友,他虽然提拔了,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客气,说很喜欢我的诗,就是嫌我不去找他玩,也没有机会给你办一件事情。我意味深长地说,找你找的少应该是好事呀。我竟然忘了为了东南的事找过他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的,东南的事情我差点忘了,甚至他这个人,我恨不能把他从记忆中抹去,只是无能为力。他老是提醒我他的存在。几天前,他喝了酒又给我打电话。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都没有,包括卜尧。虽然,这位所谓的美女诗人还在诗坛,我不时在一些诗的刊物上见到这个人的名字,但绝对不会去看她写的文字,因为,我对她非常不信任,她写什么都是梁山上的军师——无(吴)用。我听东南讲话就知道他喝了酒。我说,喝了酒不要给我打电话,我讨厌喝酒的人。他说,他没有被人骗过。我知道,他是指我被朋友骗走钱财的事情。我说,能够被人骗也不是特别坏的事情,毕竟有被人骗的资本,让人惊醒是好事。他说,现在赚钱难了。我说,你为什么总是想着赚钱呢?写出好文章来才是真正的财富。他蛮有底气地说,他又买了房子。我觉着他很无聊。他开始关心国家大事,我说管好你自己是最大的事。他狮子大开口,说跟某某是朋友,我生气了。我说,你就是你,你是老百姓的孩子,这么高的人物你够不着,人家承认和你是朋友吗?你真敢说,以后请不要说这样的话。他问我,你承认我是你的朋友吗?承认的话,你到我这里喝酒。我说,我不喝酒,也不会到你那里去,因为,我们实在无话可说。我们压根就不是一类人!

我挂了电话不久就接到另外一位东南认识的朋友的电话,他说,东南刚才给他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通,因为,我说他们都是垃圾。我说,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吗?在我编辑的书中,你是排在第一位的,我这么看重的人,能够叫他垃圾吗?我知道,再也没有必要对东南这样冥顽不化的人再进行敲打了。我果断地删除了东南的电话,把不看他的微信设置变成了删除。

晚霞映红了妙峰山,也映红了北京诗社朋友们的脸庞,他们一个个美丽冻(动)人,游览结束,大家瑟缩在一起,回味无穷地往山下走去。东道主的诗人热情地招呼大家,春暖花开的时候,你们再来吧,这里有万亩玫瑰园,鲜花盛开,一片花的海洋,值得我们歌之咏之,手足舞蹈之。

我沉浸在美好的怀想中,禁不住朝远方瞭望,目光回到崖下的时候,又想到那块弃至下面的表。它或许早已腐烂了,如果有幸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一时刻被哪位捡到,定认为妙峰山上的神显了灵。二十年前,我是不是可以冒充诸葛先生与那位年轻的老乡说,你应该到这些地方去找一找那一块手表。我笑了笑,可能自己太把一块大家都不太习惯佩戴的手表当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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