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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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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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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陆军

      被送上车的时候,虽然是冬天的早晨,但并不感到寒冷,我们哥仨的心情和天空一样明媚。沿曲曲折折的水泥路,农用汽车以30迈的速度在左突右转。天空深蓝,空气清新。早晨的太阳偶尔会从车顶照下来,像母亲温暖的大手,抚在身上,十分惬意。驾驶员为了给我们防风,在车厢前面挡上了一块塑料篷布,快速奔跑的风在上面哗啦啦地叫着,就像旅行车上的音乐。

车厢四面是和我们身高差不多的厚铁皮,铁皮上面是用钢条围拢的车窗,车厢顶部是空洞的天空。如果我站着抬起头的话就能望到远处的山峦、梯田和我眼前向后急驰的树干。杨树干巴巴地站在路的两边,宽大的枝叶被冬天收走了,像身无分文、表情麻木的乞丐。柳树也消去了夏日的风情,在寒风中卖弄着褪色的青春……人们收获了一季的果实,大地疲惫地裸露着干瘪的乳房。

时令已经进入到深冬,这是大寒过后第一个晴天。今年比往年冷很多,我们棚房里,干冷难熬,但我们是一个有二十多个成员的大家庭,发扬团结友谊、抱团取暖的精神,在与日递增的脂肪热力下,终于等到了出门的日子。

颠簸让我们头晕眼花,想吐又吐不出来,真想不通坐车有什么好。我们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母亲生我的地方就是我一直生活成长的地方,由于兄弟姐妹多,当我们一周之后便与母亲分开生活,再也没见到过她。

呼呼的风不断从我身边掠过,把车厢敲打得唔唔直叫,让我惊慌不已,我不知道这第一次的远行将要到达何方,前方对我来说像黑夜一样幽暗无边。望着苜蓿花一样蓝蓝盈盈的天空,我的灵魂顿时无依无靠,孤独难耐。这蓝,让我觉得有些饥渴,我看到它仿佛就是一汪清泉,我跳到里面大口大口地喝着,胸膛里一阵一阵的冰凉。

一阵剧烈的左右上下摆动让我们三个集体站了起来,随后车子停在了一个村庄靠河滩的沟口。阳光已经直直地射进车厢,车厢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烫,我们身上都热得渗出了汗。昏昏沉沉中,我听见主人和另外几个人打招呼,说走了十里路吃过早饭了,现在就动手。我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五个衣着怪怪的男人相貌各异。他们相互握了握手,我的主人拿着一盒烟,向空中甩了甩,将一根根纸烟依次塞进各自的嘴角,然后头抵着头,挡住顺沟而来的风开始点烟。不一会,几缕淡蓝色的烟从他们头顶袅袅升起,像极了农家屋顶的炊烟。他们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听到了主人报上我们几个的年龄、体重和性别。他们其中一个肯定地说,有三个钟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这是一块由周围村子倾倒垃圾而形成的平地,一半被污水和不明的红色浸透着,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升腾着雾气,充满着血腥味。碗口粗的木棍用绳索绑着支起的架子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颜色,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血垢和毛发。一口盖着铝质锅盖的三尺铸铁锅冒着热气,那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大的锅,能装下六桶水。锅台旁边是双人床般大小的石板,上面结着一层薄冰,在阳光的直射下泛着耀眼的星光。再往前就是一滩红色的血污,在冰冻之后又在上面盖了一层新的,像水波一样向前散去,直径足有两米。在锅台的后面是一个简易的茅草棚,放着一张二尺见方、比地面还无法说清颜色的短腿方桌,几个不锈钢的脸盆和几把形状各异、明晃晃的钢刀摆放在上面,闪着寒光……其他地方一片狼藉,像发生过你死我活的争斗似的。

“我们动手吧,一个小时一个。”一个沉闷的声音还没落到地上,车厢的后门就哗啦一声打开了。一顶黑色的皮帽子跳上车来,将我们三个中最强壮的一个用绳子绑住了后腿。接着又上来了一顶黄军帽,将它的嘴用铁网子罩了。车子慢慢退到架子下方,我奇异地看到哥哥的一条后腿被悬空吊起来了,两条前腿和另外一只后脚在徒劳地划动着,像在水里游泳似的,它在拼命地吼叫和哭泣,甚至我听到它在叫妈妈,但这些人对它的痛哭置之不理。我们两个不敢再看接下来那悲惨的一幕,眼泪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两个想跳下车去,厢门早就关得严严实实的,况且鼻子上还有一个钢丝环,用绳子拴在车厢的栅栏上。

车子又回到原位。透过钢条的缝隙,我极力想再看看哥哥。四个人分两组从两边将他的两条前腿分别绑到早已钉在地上的两根木桩上,一道寒光闪了过来,刺得我的眼睛墨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哥哥撕心裂肺的哭声宰割着我的心。这是怎么啦,哥哥这是怎么啦!那帮人把它怎么啦!

哭声越来越远。湛蓝的天空碎成了红色的布片,像雪花似的往下掉,埋住了他的哭声,遮蔽了我的眼睛。我们两个手无寸铁,被困在车厢里无能为力,企图用最恐怖的尖叫和踩踏来突围,除了累得满身是汗,连屎尿都颠出来了,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死到临头了,叫什么叫!”一个粗鲁的声音恶狠狠地嚷着,“牛羊肥了就是吃肉的,还是乖乖地待着省点力气吧!”一股纸烟的味道夹杂着血腥缭绕而来。我既累又怕,四条腿软弱无力,只好爬下来静听他们无聊而神秘的谈话。

你今年有好几个万了吧,要好好庆贺一下么。

没几个,要挣钱得上规模,得养二十头以上才有利钱,不然是赔钱的。

今年大小已经宰了十五头了,每头按一万二千元算,就十八万元啦!牛皮又大涨价,一张至少五百元吧!

你不知道,今年粮食涨价了,饲料也涨了,几乎翻倍地涨,除了成本,剩下的没你算的那么多。今年行情好,为了赶价格,我把正在长的牛犊都拉出来了!……

这些可恶的人类,为了几个臭钱滥杀无辜。我听得出来,哥哥是被这伙人害死了,想到这里,我热血奔涌,站起身向外望去——

哥哥的身体已经被一块一块支解,上称包装,贴上我们牛类共同的肖像,我甚至记得箱子上有“来自大自然的绿色食品,天然味道”的草绿色标识。

看到这一幕,我的腿脚开始打颤,我问睡在我旁边的弟弟:“你说人为什么把我们叫牲口?”它还睡着,静静地反刍着昨夜的食物。

我用力推了一下它,它才懒洋洋地张了张嘴巴,打了个呵欠说:“牲口就是整天衣食无忧,像我们一样吃了睡,睡了再吃,长得膘肥体壮呗!连这个都不懂,真是牛脑子,连这个都想不通!”

它的回答令我失望,我听到这几个人谈论牲口的意思不是这个,像是说我们是一堆行尸走肉,就该是卖肉的命!

两个小时之后,就剩下了我一个,可能是因为我的体型最小容易宰割,在他们人困马乏之时不至于太累。太阳已经偏西了,睡在车厢里确实惬意,可是我为两个失去的手足感到难过,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和担忧,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在排山倒海般的吼叫之后就再无声息了。我感觉到他们被这些人分解之后装进了麻袋,虽然肉体被三三两两的各色小轿车带到了四面八方,走进不同档次的酒店与家宴,甚至被再次分解、绞杀……可他们的灵魂还在车里盘旋着,人们看不见这无形但有气息的存在,我却依然听见他们的痛哭之声和我们骨肉的分离之音。

他们又凑到一起冒起了蓝色的烟雾,细算今年的收成。又是那个皮帽子的声音,说我的主人今年仅卖牛肉一项就能获得纯利润十万元。由于受到什么新冠疫情影响,其它的肉类价格忽高忽低,而牛肉一直保持着稳中有升,是一支稳赚不赔的股票。

听到这些话,我胸腔中激起的怒气又像是平息了许多,牛和人类是有交情的,从人类的文明史开始就有了和牛的关系,成语说“牛气冲天、气壮如牛、一牛九锁……”到了现代也有说好股票称“牛股”,还有牛市,牛人等,牛是人类的忠实朋友,为他们默默无闻地耕种和付出,用牛的生命祭祀神灵和他们的祖先。甚至中国有一位作家批评人类要向牛学习,说“俯首甘为儒子牛”。可今天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呢,难道我们不是老黄牛而肉牛的原因吗?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气又回来了,想要上前理论的冲动让我的脑袋更加清醒,我愤怒地站起来,把车厢踩得咚咚直响,鼻孔里冲出两股怒火。那几个人同时朝我这里看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话题,把我的生气没当回事,真是岂有此理。

此刻,孤独的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他们在带走我身边沉睡的弟弟的时候,忘记了关门,一波一波的寒风像冷水泼在我身上。焦虑和恐惧让我无法像来时那样稳稳地站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块一块的红晕。我干脆继续躺下,听到他们说:“它不会跑的,不然怎么叫牲口呢!就是你把它放下来,它也不知道往哪里跑!”

“今年咱们县上整体脱贫了,按照标准,我们村也脱贫啦!”我知道这是那个周身黑皮衣的人说的话,他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看到我时,我立马能瘦掉三分。

“咱村子里最困难的五保户吃上兜底一类低保,加上公益岗位的收入和其他零碎收入,每月也有两千元,够他海吃山喝的了!”这个细细的声音就是蹲在那里烧火、搞清洗的年轻人说的。我闭上眼睛能见出他的样子来。

“老百姓现在的日子怕是历史上最好的,咱不但什么也不上交,还有各种补贴,养一头牛也有补贴,喜娃(这是我主人的名字)养了这么多,仅补贴一项就要几千元呢吧!”我知道这是戴着羊皮帽子,周身裹在一片迷彩服军大衣里的大胡子的话。他的声音一高一低像是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着,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牛肚子里面的臭味。一缕风吹来,我又嗅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味道。“从进入腊月,你就每天往这里跑,我们这些屠户也挣了不少,每天也能挣个四五百的。农闲时节,闲着也是闲着,只要勤快一点就能挣到钱。”

我的主人袖着手站在平台前面,一身军绿色棉衣棉裤挡住了弟弟平躺在水泥几案上的身体。他嗨嗨地憨笑了几声,慢腾腾地说:“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好了,农业实现了产业化,搞种植的上规模、机械化、专业化。我就搞养殖,给他们提供肉品,大家发挥各自特长,咱乡村才能振兴么,农民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我听到这里有点惊讶,翻身起来,正视着他的背影,心想,一个整天围着牛棚转的农民也知道啥叫专业化,啥叫乡村振兴,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我在广播里听到过这种说法,现在我的主人变着法子给别人讲,真是开了天眼啦!我差点笑出了声。

太阳已经偏西,模模糊糊中我看到四面的山上树木茂盛,蜿蜒的水泥路像一条长蛇穿行其中,时隐时现。常绿的松柏顶上雾气升腾,与天空接在一起。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车辆像色彩各异的甲壳虫,快速移动,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一袭冷风吹来兄弟的血腥味,我打了个寒战,接下来就是命运注定的结局,像他们一样被吊起来,然后……。

难道我们天生就是死于等待的物种,就是人类餐桌上的供品吗!我们这不曾运动的臃肿身躯,力量呢,牛劲呢?三国时不是有火牛阵么,牛是不可小觑的物种……想到历史上与牛有关的光辉事件,我决定要改变被送到这里惨遭宰割的结局。想到这里,我的肚子饿了,每天定时的吃喝养成饿了就想造反的习性。我翻身起来站在车厢向外张望,不忍心看到的一幕又跳入我的眼帘,当我把视线转过来,眼前一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山顶的森林边上,它似乎就是上天拯救我的一条绳索,让我心中充满了激情,像小时候千方百计跳出圈舍到外面自由地游荡似的。我判断了一下车的高度,也就二尺多,远远低于圈舍的高度,敞开的车厢前方有个高土堆。我用敏锐的嗅觉观察推算了一下,不用我跳下去,而是轻轻跳到高土堆上就可以实现软着陆。关键是我的鼻子被绳子牵着,怎么办呢?我用力拉了一下,发现打了活结的绳索在车子颠簸中变得异常松动。我又用力挣一下,有股刺心的痛从鼻腔传来,掺杂着血腥味,这和在牛棚里有时出现的情形一样,挂在我鼻腔里的那根钢丝从闭合处开裂,拉破了鼻腔,流出了点点滴滴的血,当啷一声掉在车厢里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听到。

我欣喜若狂,憋着气一路狂奔,感觉慢上一步我的命就没了,靠着我出色的听觉和嗅觉径直向山沟的森林深处跑去,面对死亡的威胁时,我缺乏锻炼的腿脚并没有阻碍我奋力前行。直到“跑啦,牛跑啦,前面有人没,挡住它!”的喊声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我没敢有半点的松懈,一口气跑到森林深处。这里高大的灌木丛生,是藏身的好地方!林子外面的喊声此起彼伏,但我已经筋疲力尽,哗啦倒在一堆雪泥里直喘气,即使他们站在我身边,我也无力站起来了。

躺在雪地里和雪融为一体,冰冷让我慢慢清醒过来,浑身是滚烫的痛,被荆棘划破的棕色的皮肤一道一道变成红褐色,我的心脏像是已经无法承受再次的奔跑,毕竟这是生平第一次逃命似的跑。有几次我被刺眼的灯光照了一下,我浑身无力,闭住呼吸等待着厄运的降临,我甚至感觉到主人愤怒的气息在树林间穿梭。他的右手提着明晃晃的尖刀,一下子就能置我于死地,一改他平日里的善良。

红皮帽嘴角的老旱烟在阴暗的树枝间一明一暗,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音,他让大伙跟着雪上的蹄印找,肯定能找着。可有人说雪地上的蹄印混杂,分辨不出哪个是牛的哪个是兔子狐狸的,或野鸡山鸡的。阴暗的光线模糊了脚印的新旧,让那几个人面对沟壑纵横、荆棘丛生的树林时束手无策。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小,似乎转移到山的背面去了。冲天的火光在山后渐渐代替了夕阳的余晖,他们高估了我的耐力,以为我和我的祖先一样善跑,或已跑过了整个森林的一半到达十里外的草山,其实我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就倒在他们刚才经过的雪窝子里喘着粗气,等待着死鬼的到来。那时,我对生存不抱米粒大的希望,我甚至能嗅到黑衣人身上新鲜的血腥味,还有他们手握利器的惊慌心跳。

屠夫们的气息远去了。此刻,我紧攥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自信让人类的智力过犹不及!

夜,完全进入了它的领地,四周的动物们窸窸窣窣地向我聚集,它们都是些身体弱小者,最大的也就是几只棕色的狐狸,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阴暗处盯着我。老鼠们在一步一步向我进逼。雪地一片白色,照亮了我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这黑夜比白天还要光明和安全。当我毫无客气地一口吞掉爬在我嘴边,啃噬我牙齿的两只巨型老鼠时,我的味觉告诉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这是我第一次吃肉类,竟然如此的美味,比谷物口感好得多。其实我们平时是不吃肉的,即使有肉的味道也难以下咽。可我有气无力的生命比那些虚无的自尊心高得多,有了生命才有信仰。这些不自量力的无名鼠辈竟然欺负到我老牛的头上了,我三两下就将它俩碎尸万段,嚼成了肉泥,安慰我饥饿难挨的胃。我还想来几只,它们都抱头鼠窜了。这时,我朝那几双绿眼睛深深地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真有点“气冲斗牛”的气概。看到这一幕,远处的几双大小不一的绿眼睛也随之消失。

我起身在附近找到半截洞穴躺了下来,这里相对安全些,至少有多半靠着山崖。此刻,饥饿和疲劳将我打翻在地,我试着从昨晚上的余粮里寻找反刍的食物,多少还是有些的。这些人真是太可恶了,他们为了今天屠宰我们,今早就没让我们进食。我警觉地看了看远方,没发现盯我的绿眼睛,我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到地上。这是我离开牛棚和兄弟们的第一次出远门,却差点成了永别。从此,我对出门旅行不再有美好的期盼,可怕的人类真是让我琢磨不透。回想这一天,心有余悸啊!

当清晨的鸟鸣在我头顶的树枝上响起时,一缕一缕的阳光像金丝一样穿过树枝的间隙照到我身上,但我却无法站立起来,我露在洞穴外面的前后两条腿冻得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好像不是我。洞穴里面的部分虽有点麻木但还算伸展自如。我只好将身子翻过来,将两条麻木的腿脚压到身下,想用脂肪和泥土来唤醒失去的知觉。

在家里,这是早餐时间,和众兄弟一起悠闲地享受着年关将到的早点。吃了睡,然后排泄,然后吃了睡……然后等待着在利刃下变成人类的食谱。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我弟说的牲口的生活。

当我站起来准备寻找能吃食时,树林边缘的山鸡、鹌鹑、麻雀……还有我不认识的鸟儿惊叫着,扑棱棱地像乌云一样漫向山顶,它们的叫声听起来很不和谐,有引颈高亢的,有委婉动听的,也有抑扬顿挫的,都在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不安。我的主人,准确一点说是前主人,现在的我已经摆脱他的奴役和管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自由地走动了!他仍不死心,纠结了一帮村里的人卷土重来,希望能找到他丢失的那头牛,准确一点说就是找到一万二千块钱,这对他很重要。

我突然的自由让我无所适从,首先是一日三餐无法保障,第二是生活的危险性大大增强,随时有人围猎我,第三是时时感到孤独,如果有个妹子或同类在身边,情况可能会马上改变,我可以为之努力出新的生活,至少可能说说心里的委屈和恐惧。

我憋在荆棘丛生的洞穴里不敢出声,也无法逃走。我感觉到怒气冲冲和志在必得的人群,正沿着林中小道缓慢向前行进,他们中的大部分像是来旅行似的,把注意力全放在用手机拍照上,即使从我身边走过,也无心注意我的存在。像昨晚一样,声势浩大的人群沿小道翻过了山顶,惊得还在睡觉的森林居民仓皇乱逃,从它们的言语里,我能听出对这群人的憎恶,一大早就来打扰它们安静的生活!

肚子里实在是空洞无物了,一通排泄之后更是看见什么都想吃。先吃几口冰雪解解渴,然后啃些干草,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森林里到处是食物,虽算不上美味,但维持日常生命不成问题。我巨大的身躯不会被这里的小动物们欺负的。

太阳已经老高了,可能是早上十点多钟的样子,我起身为寻找新的居所而探险了。从人类的屠刀下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刻起,却时时得为这条命的续存着想。想睡却不敢睡,得拼命撑着,可以躺下,但不能睡着,以防被人类或恶狼发现。听人讲,以前这一带树林里有过狼出没,这几年像是绝迹了,他们都没见过狼长得什么样子,听说像家狗一般大小,样子也相似,两只耳朵竖着,牙齿像尖刀一样锋利。晚上的时候,一双眼睛闪着绿光,叫声很特别,像家狗哭泣的声音。狼靠群体猎食,团队精神势不可挡,即使他这头牛,也得小心为是……回想起这些对狼特点习性的描绘,他心里稍微安静了些。

经过一夜的观察,我这个树林的不速之客迎来了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特别是那些个头稍微大一些的狐狸,跃跃欲试,有几只胆大的昨晚就在我近旁观望,觑见是个庞然大物,也没敢贸然侵袭。连那些麻雀、山鸡们,一大早就叽叽喳喳说三道四,不是人来把它们吓走,怕要把我的脑袋吵破了。虽然有无名鼠辈胆大妄为,却被我当了小点心,因为它们的能耐我了如指掌。那几只狐狸我是不怕的,它们那小个头,经不住我一脚踩,更经不住的牛角一挑而开膛破肚。想到这里,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决心开始踏上寻找食物和安全居所之旅。

这片树林连绵几十里,覆盖着起伏的山恋,松柏苍翠高大,有的树干和我的腰身一样粗,高耸入云。我感觉到我的渺小,就像这片树林中的一株小树苗,我置身其中谁还能发现呢。这可能是一块原始森林,因为里面没有任何人活动过的痕迹。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发现我跨过了冰封的沟壑,漫游到林子的对面。

冬季食物确实少得可怜,森林里众多的动物兄弟都在“靠山吃山”,我所到之处,它们早已翻过了好几遍,不过,我的食谱恰和他们有别,我是以植物叶茎为食的,虽然没有青草和精制饲料,只要有植物的茎叶也能充饥,不至于饿死。有些地方夏天水草丰茂,冬天时仍然保持着它的脱水形式,可以供我食用,只是容易口渴而已,至于咸水,如果真的没有,我可以舔食咸土来补充盐分,万事只要你想办法,总能得到解决。

太阳翻过山去了那边,清凉的霉味从森林深处袭来,我周身酸痛,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之前的那个家已经很远了,在山的对面。我现在的位置可能是向阳的,冰雪几乎全部消融,有些地面露出表皮的干草苔藓来,在太阳的照晒下散发出温暖的气息。我对住所条件要求不高,就在这块厚厚的草垫上土上躺下来,温热得像是热炕。晚上睡在树林里,和牛棚一样舒服而且空气清新一百倍,对身体好。半夜里,我并不感到寒冷,厚厚的脂肪和毛皮抵御住了夜晚零下十几度的寒冷。

我熟睡的气息惊动了安静的森林,众邻居远远地偷窥我这个庞然大物的奇异睡觉方式:闭着双眼,嘴里却在咀嚼食物,它们不敢近前,也不敢入眠。远在老家的亲骨肉越来越少,我又听见了哥哥弟弟呼喊妈妈的凄惨叫声,他们的叫声妈妈听不见,即使听见了又能怎样。只有我听见了,像我一样的生者听见了。这是我们的命运,与人类一起进化成长的结果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是为什么呢?!弟弟的话有道理,我们几千年来养成了甘愿被圈养、热衷于饭来张口的无所事事和游手好闲的安于现状。我们奔跑的能力、思考的动力、生活的能力慢慢退化了,甚至连自由交配的权力都失去了。我们从小被人类阉割,生殖不是为了繁衍种族,而是为了成为生长快、肉量多的供肉品种。我们目光短浅,只知一日三餐。我们寄生虫般的生活造就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我突然感到前主人和那帮人找到了我,提着一把一尺来长,周身闪着绿光的刀子站在我身边,他趁我熟睡的时候,向我的头部、颈部和肚子猛刺过来。

事情就出在我过于自信而放松了警惕,像在老家一样随便躺在一块空地上就睡着了。在森林这个实行弱肉强食自然法则的生态环境里,你的随便可能会带来生命危险。我们牛类虽然睡着了,但嘴还在反刍食物,这让很多陌生的敌人以为我们没睡着,不敢冒然进犯。但狡猾的狐狸在试探了几次后发现我没反映,它们判定这个陌生的东西生来睡觉就这个样子。因为太累,我睡得很沉,当我的脖子和鼻子同时被攻击时,尖锐的痛弄醒了我。我猛烈的起立推翻了身上一堆毛茸茸的东西,我的鼻子上挂着一个,脖子上吊着两个,另外肚子下面还有四个。恐惧让我力量倍增,当我将鼻子的家伙扬头甩起来再用我坚硬如岩石的头用力抵向面前的一棵松树时,一声惨叫之后像一张画一样挂在了树枝上再没下来。此时,我的四个蹄子托着足有八百斤重的身体,踩在肚皮底下四个家伙软绵绵的脖子和肚皮上,场面混乱不堪,它们的惨叫嚎叫声和我气冲斗牛的左右奔突裹在一起。我边跑边踩边用牛角抵,没几下便将身上的吊挂物甩掉了。睁眼细看已经是黎明时分,有些鸟儿已经在树枝上早叫了,它们或许是因为我这个庞然大物的光临而惊慌失措,或许被黎明时分的一场突围战而惊醒,在向同伴传递警报信息。

当我回头感知到危险已经远离我的时候,才停下脚步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我的鼻子有四个小洞,流着血。脖子下面下有十几个牙印,其中一两个在往外渗血。肚子下我尿水的东西肿痛难挨。一股狐臊味让我明确了这场阴谋是谁发起的,它们想用军团作战的方式把我解决掉,真是白日做梦。只要我正面迎接,它们哪是我的对手!我估计被我抵在树干上的哥们当场就没命了,它小小的心脏让我给抵破了。我脚踩过的四只可能有两只不死也残废了,我尖利的蹄子感觉到踩穿了它们暖热的内脏,到达了草地和沙土,还有脆弱的头骨和细细的腿骨都被踩碎了。我这一脚下去可有五百斤重呢,连人类都害怕,这些狐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自取灭亡。不说别的,就看我老牛这身体,只倒下去也能压死五六个。况且,我的族类至今依然还在非洲草原与狮虎抗衡!

话虽这么说,可进食时还有些不便,在我拖着受伤的身体,四顾茫然无亲无友时,我又想念起老家养尊处优、不愁吃喝的美好日子,和同伴吃了睡,醒了吃,吃了再睡,过着畜生一般的生活。我真想他们,想回到老家甘愿被人送上餐桌,变成粪便归于大地。如今,我是自由了,可代价太大,每天除了为填饱肚子奔波,还得为生命付出流血的代价,难道自由就是这么斗争来的吗?我想破我的脑子也没想明白。

在吸取昨晚惨痛教训之后,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干燥舒适的半截石洞,足足能容下两个我。洞子在高高的悬崖底部,崖上被茂密的松柏掩映着,洞前是个陡峭的长满荆棘的沙土坡,再下面就是结了冰的溪水,水畔是蜿蜒的走廊和水榭楼台,人类的气息越来越浓。春暖花开的季节,这里肯定是一处美景。

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

我半睡半醒直到天明,半夜里醒来过几次,昨晚的噩梦时时惊扰着我,身上的伤痛随着心脏的跳动有节奏地痛着,有时像火在烤,有时像尖冰在刺。

第三日又是一个晴天。太阳从东方一冒头就看到我的居所。这是一个好地方,我决定把它当成家,不能再四处漂泊了,不然像前天晚上一样引来一群狼,结果可能不会那么容易获胜,我这身上好的牛肉怕要奉献给这些无名之辈了。

小溪里的冰在两岸靠土壤和植物的部分慢慢消融,有些地方还保留着新鲜的青草,我边吃草一边喝还没动结的溪水,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基本吃喝住不愁。

就这样我每天日出而出,日落而归,以景区的这条河为中轴寻找水草,越到山下水草越多,水流也多起来。就这样,我在这条河边小心谨慎地、安全地生活到来年的农历三月左右。具体时间我也弄不明白,但那时小溪里的冰很少了,水从冰下面钻出来向山下奔去,唱着一首永不变调的歌。我在歌声中入睡,在歌声中醒来,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经过野外的锻炼,我身体的脂肪也慢慢减少,体能倍增,走起路来轻松快乐,下一趟十公里的山回来,腿不酸气不喘,不像我第一次下山回来,整个身体被虚汗浸透了,累得头昏眼花,一爬到家里就起不来了。如果这时有人来,我定是瓮中之鳖,定被拿下。不管怎么说,我的日子还过得去,除了没有美女陪伴,一切合乎人类美好生活的价值判断。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三三两两的游客从山下指指点点地向山顶而来。起初我还是悄悄地隐蔽,千方百计不让人发现,如果被发现了,我必须迁移,另找安身之处,否则,这些贪吃的人会想方设法逮住我,绝不会放过我。这座森林里的众朋友说起这里人的贪婪,会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却又谈人色变,闻人丧胆、望人而逃。它们一谈人,我又想起前主人和那几个屠夫提着明晃晃的尖刀在月夜里四处找我的情景,不觉间我的身上冒出冷汗来,仿佛日子将要过到头了似的。

从那些木质的栈道我应该知道这是旅游景点,住在这里很可能会被人发现的,这一点在我初来时就明白,但那时天寒地冻,体质被人类的圈养弄得弱不禁风,加上我有些外伤,只好在这里暂住下来,待伤口和体质稍好一些再作打算。不料我这脑子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再加找到了食物来源,日子好过了,不再居安思危,还想起了美眉。现在游客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时间一长肯定会被发现的。我的生活起居又不讲卫生,居所相邻游客栈道也就五百多米,说近也远,说远也近。一到夏天,那些与恶臭相约的蚊蝇还不把管理人员引来?

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尽量远离人行栈道,在凌晨昏暗的掩护下出发,宁神静气、心惊胆战地吃完早餐立马向山后进发,寻找新的更安全的落脚点。

三天之后,新居终于找到了,我认为绝对安全,因为远离道路和溪流,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但新居离溪流太远了,饮水不方便,当然,随着天气的转暖,食物随处可见,但水源不一定有,我得开拓新的水源领地。

没想到,在白天里,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在我觅食的道路上晃动着,把我一下子惊呆了。这两具叠在一起的肉体怎么看怎么像人类,不过仍然在哼哼喘着粗气,发出怪异的声音。它俩是活的,一男一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到家里去做,而要跑到这深山老林来呢?我惊恐地望着这一幕,不敢出气,可从旁边灌木丛里飞出的一只锦鸡惊动了他俩。当女的翻起身的时候看到了我,她羞怯的惊叫明显在极力控制着,生怕被我发现似的,慌忙躲到男的背后,用手向我指了指。男人还算镇定,裸着身体拿出手机拍我,倒是我慌不择路朝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我的新居还没住多久就显出不安全的先兆,有人已经侵入到领地,还肆无忌惮地在这里交配,准备繁衍子孙,我怎么办呢?!他们的后代肯定会占领整个山林,我该往哪里去?地球这么大竟然没有我老牛的一席之地。

我陷入沉思中,整天没有精神,一闭上眼就是那两具白花花晃动的肉体,像两把刀子在我周围游走。

一段疑似野牛出没的视频在网上疯传过后,一帮专家来了,他们对我的足迹、粪便和不知哪儿弄来的影像进行研究,得出结论是一种介于野牦牛和家养肉牛的偶蹄新物种,提出要严加保护。他们在我经常出入的地方偷偷地安装了监控设备,有时我会发现,像一只眼睛似的在树上盯着我,有时,我愤怒将树干抵断,那东西便哗啦一声掉下,被我踩得粉碎,但里的芯片我却没有伤到,他们还得到了我更为具体生动的影像资料,进一步研究我。当我第二次路过时,它却变成了一块会移的石头,我走它也走,真拿它没办法,只好绕道走。

我不得不又换新居了。除了觅食,我很少出来,可这片森林又不是很大,他们已经在我可能通过的地方装了防护网,我像是被圈在这片森林里似的。之后不久,奇怪的事发生了,明显有人已经完全掌握了我的行踪,在我的必经之地预先放好了食物,等我去食用。更令我热血沸腾的是,食槽边有两位妹子,她俩新奇地在四处溜达。我的到来让两个妹子有点惊喜,向我慢慢拢来,在我私处和敏感部位乱蹭,让我心猿意马,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便任由她俩骚情,我且不理会。

一看就是圈养的,和我以前一样,也是同一个品种。她俩全身心投入到对我的爱情当中,可我还得考虑危险。我吃完后扬长而去,两个妹子紧随在身后,快到家的时候,我放缓脚步,放心和她俩聊了起来。

这是专家的意见,目的是给我传宗接代,保住我和下一代,就保住了这里几何数倍增的旅游收入。可我已经被他们阉割了,难道“砖家”们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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