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伊霜
(一)
几个世纪以来,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在黑暗潮湿的地层中,我耐心等待。长久的等待换来的是长久的孤独。我沉默,由此走向更加决绝的沉默。
有时候我会回忆一些往事。两千多年前,我也像如今这样,躺在地母黑暗的怀抱中,对上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常常听到上面传来一些沙沙的声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让我非常兴奋。我唯一的朋友瞎子告诉我,那是风吹动地面的草叶发出的声音。我不太相信他的说辞,因为他是个瞎子,他凭什么知道?他不屑地说,眼睛是看不见风的,只能用身体感受。对此我将信将疑,我想到他曾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祖先也在陆地上爬行生活,后来发生了难以置信的灾难,他们只能转移到地下。在长久的黑暗和死寂中,他们的身体竟发生了改变,首先是体形变得更小而且柔软,随之是嗅觉和听觉的退化,最后是视力的完全消失。
“到上面去看看,那是一个有风、太阳和星空的地方。”他说。这一番话让我的肉体因为过度兴奋而发出咔咔的迸裂声,身体的迸裂使我疼痛,但我却决意要去上面并且狂喜。我察觉到,那是一种危险的煽动。我生长、迸裂,我极度渴望水、光和养分!一些细小的根须纷纷从我的身体里延伸出来,死死抓住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壤,我拼命吮吸,啊,它酸苦的味道让我受不了,但是每当想起瞎子煽动的话语,那种渴望就日日夜夜诱惑着我、折磨着我——我渴望去上面,连同这酸苦的土壤也一并要忍受下来。起初,我以为是这么做是因为瞎子的煽动,但后来我意识到,这根本上是出于我的意志,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如果我不这么去做,我就会立即死亡——一种真正的死灭。有时候,在我的梦里,我隐约看到一种模糊不明的光亮,照目前的距离来测算,它离我并不遥远,我试图用根须去靠近它、触摸它,但都是徒劳,每次总在我以为将要触及它的时候,它又保持我努力靠近之前的那个距离了。我逐渐明白了,它看似近在咫尺,却是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它模糊的光芒仿佛在告诉我,不停追逐我吧,虽然你永远不能触摸到我。有时候我在怀疑,目前的境况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呢?唯一确定的是,即便在梦里,我也在不断延伸我的根须。它似乎让我找到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有一次,我的根须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大吃一惊,居然是另一棵树的根须,瞎子告诉我,它是一棵杉树!我非常愤怒。我开始意识到,这大地并非仅属于我,仍有别的生物和我争夺有限的养分,仍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挤压我的生存空间。我多么想它去死啊,但是它却日益生长起来,于是我只能将根须更加拼命地伸出去,决意夺取我的生存!
我生长、迸裂,有一天,把那厚重讨厌的泥土顶开!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太多的光、热气,使早已习惯黑暗的我几乎晕眩。许久过后,我渐渐适应了光的氛围,清醒过来。我前面有一条河。一条透明的河,河面发着荧荧的光;河里有鱼,一种肥而宽的鱼,仿佛也是透明的,他的嘴唇是如此厚,对我露出嘲讽的笑,真是岂有此理。我听到熟悉的沙沙的声音,只是这次,沙沙的声音竟然那么近、那么大,全世界只剩下这种声音了,这是风声,是我在静寂的地层里从未听过的声音,每当风声响起,我就感到身上痒痒的。瞎子的确没有骗我。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上面的世界,同样会面临黑暗降临。当夜幕逐渐落下,光线一一褪散,我总会感到一种恐慌: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在地面上,不仅要面对无尽的黑夜,还要随时被野火、百虫、暴雨、干旱所威胁。我开始意识到,某种斗争早就开始了,从我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起,那种斗争就已经拉开了序幕。而我注定每天都要为生存所担忧,并且不断挣扎,这种境况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我死亡。我看着漫天星辰,它们始终兀自发着光,丝毫不能体会我在暗处的忧郁。那棵在地底就与我争夺的杉树,依旧与我展开长久的争夺。他生长的速度是如此快,我认为,他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好让我嫉妒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到这里,我却感到如释重负。我开始数星星,每数一颗,身上的叶片就兴奋地晃动一下。
有时候瞎子来找我,在我下方的土里拱来拱去。我说,瞎子,瞎子,真无聊啊,没有什么兴奋的事情吗?瞎子告诉我,无聊正是生活的本质。这太残酷了,我说,活着不应该有点什么意义?瞎子头也不抬地说,活着原本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下定义者自作多情。我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活着不是为了争取到更多的光、水露和养分,变成更高大的树吗?他说,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是不是当你变成这片森林最高大的树之后,也就同时失去活着的意义了?即便如是,我也可以完全否定掉你生存的意义,因为你是一棵树,而像我这样的虫豸,却注定要终日埋头耕耘,居于黑暗、死于黑暗。我为什么这么做呢?是出于一种崇高的理想吗?不,实际上我没有什么理想,仅仅是生而如此,别无选择。我惊奇地说,并非别无选择!我们可以选择死亡,但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瞎子说,抱歉,我还没有答案,但我认为存在对抗死亡的理由,我们必须等待下去。我问他,等待什么?他没有理我,继续拱来拱去。我又追问,瞎子,我们要等待什么?他说,活下去,说不定会发生有意思的事情。说完,他钻回了地底。
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瞎子,我不知道我唯一的朋友是不是死了。但我还要继续活下去,就像他说的,等等看,说不定会发生有意思的事情。
(二)
在接下来的一千多年里,有意思的事情是否将要或已经发生,我实际上并不清楚,但让我近乎绝望的事情却是时有发生的。比如吧,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个夏天,雨水没有按照往年的时间到来,已经迟了一个月了,我想它也许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我耐心等待,结果三个月后仍不见它,我渴得要晕过去了,它去哪里了?是不是迷路了?那一年遭遇大旱,使我大病一场,叶片也变得消瘦枯萎。我以为一切会好起来,没想到接下来是连续两年的干旱,我每天张望的那条透明的河,不再散发着荧荧的光辉,它的生命在不断消失,河底一块一块的巨石露了出来,而那些又肥又宽的厚嘴唇鱼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它们去了哪里呢?哎!我树叶耷拉着,我能感觉到生灵的气息正在消退,蝗虫成群飞来,将河岸的芦苇啃食殆尽。我能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慢,比过去的千年更加漫长,我不断在晕厥和醒来中重复,在生与死的边界徘徊,我随时准备放弃!而真正令我开始感到恐慌的,是那一天,我感觉不到那棵该死的老杉树的气息了!它死了?它死了?!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我老了,仿佛从来没有这么衰老过。而此刻,我竟怀念起往昔平庸无聊的时光。有时候,我认为我应该已经死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本能地把根系往土壤里伸去,再一次试试里面有没有残余的水分。每次做这种事都令我感到无比耻辱,我发现自己竟然这么贪恋活着的滋味,哪怕是痛苦地、耻辱地、乞求地活着!
的确,尽管如此不堪,但我无法挪动,也无法呐喊,我无法死去,也无法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与其说我正在活着,不如说那是时间一股一股地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它就是这样做的,它穿过山谷,穿过风和云,一直奔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永远无止息。
在等待中我渐渐明白,往往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却只是另一种开始。正因为这种未知性和神秘性,存在即使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也不至于成为一件错误的事。一天,一种久违的冰凉侵袭我的树叶上——是迷路已久的雨。那一次,雨是那么大,好像把过去三年的亏欠都还给了我。叶片欢腾地摇晃着,我感到它们对雨水的贪婪,这种贪婪的快乐弄得我晕头转向。
大雨就这样持续下了两个月,直到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恰好劈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被烈火燃烧,面对它的灼热啃咬我却无能为力。希望在万火归一前雨水能够将它浇灭吧。如果没有浇灭它,我就会这样死去,但这也无所谓,毕竟我已经等待太久了,至于有意思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仍然不知道。雷电交加的那个雨夜,我再一次晕厥了过去。苏醒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烧空了三分之一,主干下方的部位被掏出一个焦黑的洞。我应该为那夜的雨足够大感到庆幸。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一艘破破烂烂的船停靠在了岸边。船上走下来一群人类,他们跟那艘破船一样不堪入目,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身上带着这片土地从未有过的某种独特气味。这群矮子有着黄色的油亮的皮肤。我注意到,矮小的人群中有一个身形显得较为高大魁梧的、肤色黝黑的人,而在我打量他时,他也看到了我。他绕着我被烧空的身体走了三圈,说实话,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堪,过去我是多么辉煌、骄傲和强健?他如果敢流露出一丝怜悯,我就会无论如何要了他的命。而他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惊异,他用手抚摸我那道雷电留下的伤疤,然后从衣服中掏出一根红色的带子,系到了我的树枝上。当他的手触碰到我时,那种感觉令我震颤不已。这竟然是人类手掌的温度?我从未感知过这种来自人体的谜一样的温热。我立刻就爱上了他!随后,他对其他矮子咿咿呀呀说了什么,他们脸上呈现奇怪的表情——嘴大大地咧开,露出牙齿。我知道在动物中,这种表情意味着警示、威胁和愤怒,但我看他们一个二个看上去却非常快乐,他们吼叫欢呼、上蹿下跳、拥在一起。
后来,矮子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到森林里锯树的时候,黑高个儿在一旁用手比划着,他们都听他的。运输的时候,他比其他人扛起更多更重的木材。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沉默的女人,相对于他呼风唤雨的领袖形象,这个女人就像巨树旁边的一根瘦瘦的藤。有好几次,我发现她躲在我身后,偷偷地看着他。不仅是她,好些女人都这样看着他,我认为其原因如出一辙,那就是迷恋于他手掌的温度,的确如此,每当想到那样的触感,我就想赞美他、歌颂他!有时候我在想,他总是如此具有奉献的美德与领袖的魄力吗?他内心为此感到真正的快乐吗?他是否像我一样曾为黑夜的降临而感到不安?
一天夜里,黑高个儿和那个藤一样的女人爬到我的树干上,他唱歌给她听,像一只献殷勤的画眉!她爬到他的身上,像藤一样缠绕在他的身上。后来他们每天晚上都来,带着那种温热的气息。唱歌,然后同我一起数星星。千年以来,这种事是从未发生过的。那一刻,我决定了我伟大身体的最终归宿——被做成一副无与伦比的棺材,然后将黑高个儿装在里面。
夜里,人类熟睡的时分,我们这些尚在林中的树,与那些被做成雕花木箱、棺材、梳子的树也会谈话。
“我很好奇,人类这种生物每天都在做什么?”
“进食,劳作,睡眠,繁殖和死亡。”
“终日如此?”
“终日如此。”
“不过人类具有某种东西,这是我们都没有的。”
“什么?”
“欲望。”
“欲望,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他们会因为欲望变得强大,有时候又会变得虚弱,有时候会变得像魔鬼一样疯狂。”
(三)
不久后,黑高个儿和藤女人带着一根小藤爬到我身上。白天,许许多多的小藤爬到我身上玩。那些小藤以惊人的速度不停生长,这种旺盛的生命力让我想到了我的老敌手杉树!
我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确心灵手巧。他们勤劳,并且懂得种植出良好的庄稼。每到秋天,那些流金一样的稻子便在风中摇晃,人类唱起歌来,整个山谷被一种澄明的光辉笼罩。即便在千年以后,我仍然记得这些时光。这些回忆使我明亮起来;但有时候我又怀疑,这些回忆是否只是我的妄想?
我记得一只红色长喙的乌鹳曾停留在我的树枝上。我看着他,问,喂,怎么了,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疲惫?他说,你这懒汉一样的树啊,永远待在原地,你不会知道,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说,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它将那红色的长喙对准一个方向,告诉我,朝着这个方向,一直向北,我飞过千座高山万重峡谷,到达北方森林。乌鹳说,废物一样的树!你看看自己,你没有翅膀,没有脚,你的根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它们扎得如此之深,已经使你永远离不开这里!这是真相中的真相,许多事情上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没有用,除了显得自己更加愚蠢之外,没有任何一点作用。乌鹳吱地一声飞走了。次年春天,乌鹳飞回了北方的森林。
我正在发生着某种转变。我开始喜欢暴雨风来临的时刻,因为风已经不是我以往认识的样子,它变得强大又可怕,拼命想击倒我!当我的树叶猛烈摇晃,身躯不停震颤,有很多次,我从这种强大的、可怕的东西中看到了自己,一粒躺在黑暗地层中的种子,那时我有预感,安稳舒服的境况会使我奔向死亡,而非生命。即便在这样的土壤中,在这样的暴雨中,在这样的争夺中,我的生长连连受挫,根系短小并且卷曲,仿佛随时可能全部断裂,但是这种激怒,让我的根向深处、向更深处延伸,我的枝干越来越接近星空,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星星就在我的头顶,我只要轻轻晃动叶片,就能触到它们。我甚至开始喜欢这带着酸苦味道的大地,这浓雾的山谷,疯长的苔藓与蕨类,夏初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这里的夜晚,有着风的气息和萤火虫的光亮。此时,我已经如此伟岸、美丽、无与伦比的强健,在深深的大地之下,我粗壮纷繁的根须盘错在一起,野火不仅不能威胁到我的生存,相反,它将杂草矮木燃烧殆尽,化为我的养分。它们再也无法掠夺我的生存。我长久地存在于一切之中,仿佛超越了时间。
一天夜里,黑高个儿独自一人来到树下。我很好奇,藤女人呢?这时,树林中突然蹿出几个黑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希望他们不会影响我数星星。不过。我渐渐察觉到情况的异常,他们在攻击黑高个儿!在幽幽的月光下,他们用闪烁着银光的东西扎他,一下又一下,陷入了一种狂热。他的力气呢?他的英雄气概呢?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至少不应该以这样的狼狈模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如此热爱和崇拜他的树的跟前。我认为他已经不是他了,他怎么会坐以待毙呢?他的生灵的气息正在消失,他的味道在变淡,他仿佛在越变越小,变成藤,最后变成一片凋零的枯叶。一股股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身上,这种温热的感觉是那么熟悉,好像他的手掌拂过。我的树叶猛地颤了一下,我知道,从此以后他的手掌不会再抚摸我了。他们动作迅速、手脚麻利,在我身下的土地挖出一个坑,然后像抛一块破麻布那样把黑高个儿抛了进去,草草地盖上碎土。
完事之后,他们席地而坐。一束月光照射下来,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啊,我认出来了,当年黑高个儿们划着那艘破船来到山谷之初,人类就是这种表情——嘴大大地咧开,露出牙齿。我认出来他们中的一个是那时曾和黑高个儿拥抱的人。我感到好奇,为什么呢?拥抱他的人,和置他于死地的人,为什么是同一个人,用同一种表情呢?我至今也没有解开这个谜团。
在后来的半个多世纪里,藤女人每天独自都会来到树下,爬到我身上,唱起我熟悉的旋律,那是他唱过的歌。后来她也老了,白发苍苍。我想,她永远不会知道树下埋着他。但有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我又觉得她知道一切。一天,她靠在我身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亲手系上的红色带子已经变得破烂和腐坏。
那是一个黄昏,我的根系明显感到土地的异常,它们变得松软且颤抖着。颤动感越来越强烈,在朦胧的暮色中,山谷整个儿开始倾斜,一股巨大的污浊的洪流裹卷着树木残枝、猪牛狗鸡、房梁瓦片,从天际朝我袭来,像空中有一双无形的巨手,不停地推着一切向下倾斜、压倒、淹没、摧毁,而这双手的主人显得是那么不费吹灰之力。
不可抗拒,并且无法逃离。不断加剧的倾斜,眼前的被摧毁的一切,使我感到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意。世界在变得暗淡,我的粗壮纷繁的根须再也抓不住挚爱的大地。我感到一种东西压着我,非常沉重,又非常温暖。我感到自己离河水越来越近,我看到河底的鱼,虾,石头,看到自己归入尘土前的最后的倾斜的模样。嘿,结束了吗?我的村庄,我的山中的歌声,我的黑高个儿,和爬到我身上嬉戏的疯长的小藤们。的确,我没有恐惧。最后一眼,我望向山谷,它依然是那么美。
(四)
这能让我相信吗?可笑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在过了一千八百年的时光后,我又重新回到了无尽的黑暗中。这次我被掩埋于河床的泥沙之下。命运不停地捉弄我,即便我也曾成为大地上无与伦比的存在,但我依旧被它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中。更可笑的是,我的根须已经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但我竟然还活着。我还活着,并且如此狼狈、不堪和愚蠢,生命不会给我一个痛快的结束,而目前这种缺氧、高压、逼仄的环境,使早已习惯在地面生活的我痛苦得死去活来。这种黑暗冰冷的绝境,比曾经我是一枚种子的时候更甚,因为此刻我已心如死灰,而不再期待风、太阳和星空。
在河水的侵蚀、鱼蟹的啄噬、沙石的压碾以及不知为何的微小生物的掠夺中,我千年来储存的养分很快被蚕食耗尽,树叶迅速凋零并且腐烂,不仅如此,我的身体也在激流与岩石的不断撞击中磨损、残破,我看见自己躯体的碎片在水中漂亮地飞舞。我垂垂老矣,并且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不久我就将化为尘埃,但我平静地等待着这一天。
生命消逝的最后时间里,我拼命回忆着往昔,就像经历了一场甜蜜短暂的梦境。梦里,我刚顶开泥土,冲出黑暗的地层。我看到发着荧荧光辉的河,感受到痒痒的风,还看到那条厚嘴唇鱼。这次,它躺在我旁边,奄奄一息,但依旧对我露出嘲讽的笑,真是岂有此理。我盯着它看的时候,发现它身下有半边头骨。那一刻,我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因为我立刻就认出来,嘿!那是黑高个儿呀!没想到,别离了半个多世纪后,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旁边。而当他这样陪伴我时,我分明地感到,即将成为死灰的残破身体又再度活过来。在梦里,我将他拥入怀中。
我又开始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我尚且不知道,但不是等待死亡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还要继续活下去。
接下来的四百年时光,尽管依旧处于不知何时能够结束的黑暗中,尽管依旧被挤压、啃噬和摧磨,但奇怪的是,我的身体不仅没有因此腐朽霉烂,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变得柔滑细腻,我变得通体乌黑并且散发出香味,这使我庄严肃穆、百虫不侵——获得了真正的不朽。
当我被人类挖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他们的服装发生了极大改变,但依然是那样的表情:嘴咧开,露出牙齿,我依旧无法揣测他们的情绪。如你所见,我如今被摆到一个华丽的、辉煌的、灯光明亮的地方,每天都有熙熙攘攘的人在远处看我,但却没有人上前来用手掌抚摸我。这样一个冰冷的地方,我是必须逃离的,尽管我无法挪动,但总会有办法。两千多年了,我越来越发现瞎子的话具有正确性:活下去,说不定会发生有意思的事情。我几乎是充满信心地等待,我拥有不朽的生命,并将用尽全部生命、力气和希望去等待。真的,有一天,那个人就出现了——就在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中,他同我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我看穿了他,而他也看穿了我。
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这个身手矫健的伟大的盗窃者,趁着黑夜将我挪出那个华丽又无聊的地方。当他的手掌触碰到我的时候,那久违的温热的人类体温再一次令我震颤和感动。在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林中空地,他拿出了一个污迹斑斑的箱子,从箱中掏出锯子、锉刀种种工具,然后将我一段段地锯开、打磨……他正在把我雕琢为一件无与伦比的琴。
他用一块灰布小心地把我包起来,紧紧地抱着我。他一路奔跑,不停跑、不停跑,步履凌乱而慌张,好几次险些跌倒,对于自己的脚步他并不那么自信,但对于那个必须到达的方向他充满自信。月光,黑风,汗水的味道,薄的背脊。他跑进一间灯光昏暗的小屋,那个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我能感觉到,她的生灵的气息如此微弱,她很快就会死去。他拨动琴弦,颤抖的琴声回荡在昏暗的房间。他在哭泣,女人咧开嘴,露出牙齿。
喂,你相信吗?当琴声响起的刹那,我竟然看到了我的山谷、村庄和浓雾,该死的老杉树依然得意洋洋地跟我比高,瞎子在地里拱来拱去,黑高个儿与藤女人在我的树枝上歌唱,纷繁的星河不停旋转,甜丝丝的雨水从我身体中流过……
我感到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