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华
拴虎五岁时,与爷爷相依为命。他本来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上小学时曾经当过体育委员,学校的水泥乒乓球台、用树木搭起的篮球架和平整的草场,都曾留下过他和同学们的足迹,矗立在学校草场中央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每天都是经他的手冉冉升起来。拴虎上初中时曾被评为“三好学生”,爷爷全力供他上学,家务活儿都不让他插手,只希望他学有所成。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是块好材料,但拴虎上完初中,就上不下去了,在家里也不安定,总想往外跑。高速运转的网络信息传播,不断提醒他外边的世界无比精彩,诱使他走出家乡,到城市发展。拴虎特别欣赏《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那首歌——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拴虎天真地认为,城里到处都能挣到钱,即使卖冰糕、擦皮鞋,也能发财,甚至捡垃圾也能成为富翁。
人不会相信自己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
这天清早,朦胧中,拴虎觉得床前有轻微的脚步声,醒来后,他看见床边有一件用编织袋包裹的行李,里面是被子和换洗的衣物。另有一件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面是洗漱用品。
桌上,已经摆上了小花卷、小葱拌豆腐、香油拌酸豆角,还有两个煎得金黄黄的鸡蛋。拴虎认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把鸡蛋煎得如此惊艳。他喝着香气扑鼻的小米粥,有过片刻犹豫:真想好了吗?非要出去不行吗?一直守着爷爷又能怎样?
然而,腾起的翅膀还是飞越了脆弱的情感。拴虎越来越感到,乡下已经装不下他跳荡的激情和河流一样奔腾的欲望。
拴虎临行前,爷爷从贴胸的衣兜里摸出一个装钱的手帕,递给拴虎的时候,手有些迟疑,还有些颤抖。爷爷没有说话,只用目光笼罩着拴虎,凝滞而沉重。拴虎接过带着爷爷体温的装钱手帕时,手不停地抖动,起先那份自信几近于无,他想努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些,可越是这样,抖得越厉害,就像深秋的树叶一样,以至于连身体都在发抖。拴虎逃也似地避开了爷爷那双眼睛。
爷爷终于说:“吃不消,就早点回来吧!”
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年陆续往外走,只余下老和幼。拴虎的爷爷六十多岁,这要在城里,西装革履,穿着亮皮鞋,夹着公文包,白日银行股市,晚上街心花园的舞场,都是他们匆匆的身影。可在乡下,完全是一个老人了。爷爷有四五亩果园,在果园边上盖了三间房,他和拴虎一人住一间,另一间做饭,还搭了一个堆放杂物的棚子。剪枝、浇地、施肥、疏果、打药、摘果和销售等……一年四季忙忙碌碌。这里视野宽阔,空气新鲜,心情舒缓,看树绿花开,听鹊叫鸟鸣,其乐融融。爷爷本想教拴虎栽种果树技术,可拴虎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拴虎并没有出去太远,只到了八十里之外的县城。他显然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在城里晃悠了半个多月也没有找到事做,爷爷给他的贴胸钱花得差不多时,才找了个按日付钱的活儿,虽然钱少,但每天能拿到钱,心就不慌,不像无头乱飞的苍蝇。两个月之后,拴虎又在工地找了相对固定的工作,整天搬砖和泥干力气活儿,虽然累点,但比在超市和干小时工挣得钱多,盖完楼房,建附属工程,都是凭力气吃饭。有的项目一干就是两三年,只要不拖欠工钱就行。现在,拴虎在一个小区建筑工地上,这是一片商居两用楼房,号称全县建筑面积最大的楼宇。
工作时间一长,拴虎便摸出了规律,每天早中晚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另每周还有一天调休。他便利用这些时间,到工地的周围捡拾纸壳子和易拉罐,交到附近垃圾收购站换钱。拴虎想多挣些钱,想让爷爷早点享清福。
捡垃圾虽然脏也低下,但能挣钱,这才是最主要的。面对散发着各种气味的废品,一堆堆的塑料瓶子和易拉罐,一叠叠的纸盒废纸和成捆的书刊,拴虎心里得到一丝安慰,那毕竟是他的劳动所得。然而,捡垃圾也是有地盘的,拴虎没有想到,如今干什么都不容易,就连捡破烂的也越来越多,不仅外地人干这行,就连城里下岗的或吃低保的也加入了这支队伍,生存的竞争越来越激烈。
不久,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指着拴虎的鼻子说,不准你在这一带捡垃圾,赶紧滚得远远的,不然再让我们看见,就是自找残废!拴虎看看那几个人和自己的穿戴差不多,也是脏乎乎烂兮兮地散发着一股股酸臭异味。心想,这片天和别处没有不同,不可能掉下馅饼来;这块地也和其它地方一样,不会长出金子。不就是捡个垃圾吗,还有什么可争的?
拴虎不以为然,每天仍然利用工休时间捡垃圾。他万没料到,再次与那些人遭遇后,果然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当雨点般的拳脚向拴虎袭来时,他只能双手捂脸防卫,一个小混混将红红的烟头用力按在了拴虎手背上,随着一声哀嚎,拴虎露出脸来,另一个小混混在悠然间猛地踏上一脚,吼道:“再不老实,把你的双手剁下来……”
天下着雪,一阵寒风袭来,刀割一样疼,拴虎一阵干哕,吐得稀里哗啦,之后身体一软就迷糊过去了。后来被热乎乎的东西惊醒,拴虎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一只黑狗在舔自己的脸。狗见拴虎苏醒过来,后退着走了。拴虎挣扎着爬起来,冲狗喊了一声:“阿黑!”黑狗回头望了拴虎一眼,还是走了。拴虎随即想起爷爷,叹息道:“爷爷,要不是雪天在外面跑的狗,我就被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样一想,阿黑就成了拴虎的救命恩狗。拴虎望着黑狗远去的方向,再叹:“救人不图回报的阿黑,有缘再见!”
拴虎本来想报警的,可想想,又得费时间和精力,反正手和脚都还能动。更主要的是耽误干活儿,要是把自己开除了,还挣什么钱?吃个哑巴亏算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拴虎在工地附近遇到了阿黑,它正低头觅食。拴虎立即到就近的小卖部买了几根火腿肠,阿黑吃过火腿肠没有离开,而是跟在了拴虎的身后。拴虎便在工地的角落里给阿黑搭了一个窝,每顿饭后都给阿黑留一些。之前,阿黑是一只随处觅食的流浪狗,和拴虎相处后,便找到了主人。同时,阿黑也给拴虎枯燥单调的打工生活,带来了些许生机。拴虎工作时,阿黑就在窝边附近自己溜达,拴虎下班后,阿黑远远地听见脚步声,早早跑到窝边等候他。
一进腊月,春节就忙碌起来了。电视里,广播里,都在报启动春运的消息。离家远的工人开始着手买票,拴虎本来是想乘坐长途汽车的,可一打听,车上不让动物与人同行。拴虎不能丢下救过他性命的阿黑。后来听说,有一个同乡开车回家,途经拴虎的村庄,拴虎便给同乡买了一条烟,定好回家时搭乘他的车。临近放假前几天,拴虎给爷爷买了糕点,想想,又买了皮帽子、皮手套和皮棉鞋,爷爷冬天总爱冻手、冻脚,还冻耳朵。出来这一年,拴虎挣了一些钱,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但每一分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他手上磨了多少个血泡,已经数不清了。脚上多了一个洞,那是推砖时绊倒,被混凝土里的钢筋扎的。胳膊上留下两寸多长一个口子,那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时被铁丝剐的,幸亏抓住一根木头没有直接掉到地上,否则小命可能早就交待了。另外,还挨过几个盲流一顿毒打。后听说这几个盲流偷盗马路上的窨井盖时,被巡逻的民警抓了起来……拴虎有太多的感想,想回家说给爷爷听。
回家途中,拴虎肚子不舒服,到厕所方便后返回车上时,阿黑正冲司机“汪汪”。带狗搭车本来就不好意思,还冲人家叫唤,拴虎更加难为情,便斥狗:“别叫!”又转对同乡,“对不起!”
阿黑不叫了,但一直盯着司机,毛发也是立着的,根根刺天。
司机倒没有不悦,说人怎么能跟狗计较呢?看来,他的心态很平静,车速也平稳,几乎没有急停急转,却悄然超越了不少飞驰的车辆。
路上有许多同乡人乘车往家赶,有大巴车,也有拼凑的车,途经省际公路,陆续有人下车,有的直接进村,有的还需要转一程,就有家中小辈候在站上,或开自驾车,或开摩托,把人接走。省道下面有县道,县下面有乡,乡下面有村。拴虎谢过司机,要下车步行进村。司机很客气,还送给拴虎一瓶酒,拴虎再三推辞,司机说:“过年了,回去给家人尝尝。”
半下午时,拴虎进了村。
离家一年,拴虎觉得,村子的树木更加杂芜,人家更为稀少,错落几爿的屋顶,几被掩埋。爷爷推着一辆三轮车站在村口,穿着一身新衣服,刮了胡子,脸上的皱纹浅了不少,眼睛明亮,显得很有精神。爷爷接过拴虎的行李放在三轮车上,这时拴虎身后的阿黑“汪汪”叫起来,拴虎呵斥:“别叫,这是爷爷。”阿黑果然不叫了。拴虎又冲阿黑道:“叫爷爷!”阿黑即刻冲着爷爷“汪汪”了两声。
忽听“喵”地一声,爷爷怀里的猫探出头来,当它看见阿黑后,有些不知所措,盯了阿黑一会儿,突然“噌”地从爷爷怀里蹿了出来,一溜烟儿跑走了。
阿黑冲猫叫了两声,往前追了几步,被拴虎喝住:“站住!”阿黑果然就站住了,抬头望着拴虎,摇摇尾巴,像准备接受下一条指令。
爷爷笑笑,说:“这狗还挺通人性。”
拴虎本来想说“阿黑救过我的命”,到了嘴边又被舌头顶回去了,生怕爷爷为自己担心。
拴虎接过爷爷的三轮车,推着回了家。
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砖瓦、柴禾和大白菜码放得有棱有角,串串红辣椒悬挂在房檐上,别有风景。平时,出来进去的,只有爷爷一人,以前养了只小柴狗,可不知是跑丢了,还是被人偷走了,爷爷憋闷了好长一段时间。此后,跑来一只小白猫,爷爷喂了它两次就不走了,多少缓解了爷爷的孤独和寂寞。拴虎回来了,家里就有了热呼气,过日子的欢腾也回来了。分别一年了,爷俩有许多话要说。天黑得很快,电灯亮起来,明晃晃的,冬天里的肃杀之气这时舒缓下来。屋里房梁上挂着腊鱼腊肉,床上整齐地摆放着新被新褥,床下有新购的棉拖鞋。爷爷看看拴虎,“大炕都烧热了,想睡床铺就插上电褥子……”
拴虎这瞅瞅,那瞧瞧,眼睛都不够用了——荤食素食和大馒头、大豆包塞满冰箱,铁锅里米饭喷香,液化气灶擦得锃光瓦亮,坐在上面的锅里小火炖着鲫鱼。爷爷边摆弄腊肠、羊杂碎、咸鸭蛋、小薰鱼,边对拴虎说,“家里想吃么有么。”言后,从坛子里取出半碗腊八蒜,“外边不好干就回来。”拴虎心头热了一下,血流也加快起来:爷爷准备得这些东西,可都是他爱吃的,细想一下,离家这一年多,还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呢。
爷爷将菜端上桌,鲫鱼灶熄火,锅里的饭铲出,又打开一瓶酒,说:“今年过年,得请三次客,一是请帮咱们果园干活儿的乡亲;二是请帮咱推销水果的老板;三是请村里的干部,好让咱们继续承包果园……”爷爷跟拴虎说着年里头的安排,“还想求求村干部,划给咱们一块宅基地,说话你就到成家的年龄了。”
拴虎没接爷爷的话茬,而是把自己带回的吃食放在了板柜上,又打开行李,取出皮帽子、皮手套和皮棉鞋。当他喜滋滋地将手伸进皮棉鞋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又迅速将手伸进另一只皮棉鞋,顿时僵住了……天呐,装在里边的钱怎么不见了?拴虎分明记得,他先是把两叠钱各自装进小布兜,又分别放入两只皮棉鞋里的,现在竟然是空的,那可是他一年挣得血汗钱呐,身上只留了路上用的零花钱。拴虎本来想给爷爷一个惊喜的,爷爷种植果树,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收入一两万块钱。拴虎很快联想到那个司机,这时也明白了自己去厕所后回到车上时,阿黑为什么冲他“汪汪”了,肯定是他干的!想到这里,拴虎就想往屋外冲,他知道司机的家住哪个村。
爷爷一把拉住拴虎,问明原委后,叹道:“既然他想偷,怎么可能承认呢?”言罢,又把拴虎拉回到饭桌上,“你无凭无据,人家反咬你一口怎么办?”拴虎挖心挖肝般地难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爷爷再劝,“只当爷爷花了。”拴虎心想,那怎么能当呢?仍是抓耳挠腮地不安不定。爷爷继续道,“破财免灾吧,闹出病来,还得自己熬着。”说着,便一杯接一杯地跟拴虎喝酒……
终于,拴虎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爷爷将一副对联贴在了门框上——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为“越过越好”。对联一贴上,过年的气氛越发浓厚起来,将爷爷照成一脸的年色。
正在这时,有人来给爷爷拜年:“拜年了,恭喜发财!”说着,递过来一篮子鸡蛋,“这是自家鸡下的,分你些尝尝。”说话的是位大娘。爷爷把她往屋里让,她说,“不了。”随后,拿出两个小布兜问,“你认识这个吗?”这正是爷爷亲手缝制的小布兜哇,上面还绣着一个“虎”字。拴虎小时候,爷爷给他绣了不少这样的小布兜,用于盛钢镚儿、糖块、玻璃球儿、桃核杏核等。
爷爷疑问:“这不是我家的小布兜吗?”
大娘忙道:“可能是你孙子昨个儿丢在我儿车上了,怕你们爷俩着急,就赶紧送过来了。”
原来,大娘是拴虎搭车司机的妈,司机回家后摆弄钱,被他妈看见了,一眼就认出了装钱的小布兜,便问:“这不是种果树老汉家的小布兜吗?”想想又问,“他孙子跟你在一起打工?”看看儿子,再问,“怎么到你手里了?”
大娘的儿子被问蒙了,脸红一阵、白一阵。大娘立即察觉出这里面可能有事儿:“儿,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大娘即刻想起拴虎的爷爷,“老汉可是个好人,还救过我一命哩。”
近些年,大娘一直帮拴虎的爷爷在果树地里干活儿,这年五六月间,大娘在给苹果套袋儿时,因天气炎热中了暑,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拴虎的爷爷及时叫车把大娘送到医院,医生说:“幸亏送来得早,要不人就没了。”事后,拴虎的爷爷承担了大娘住院期间所有医疗费用,还多发给她十天的工资,拴虎的爷爷每次发工资时,都是从小布兜里往外取钱,每个领过工资的人,都对小布兜印象深刻。
拴虎的爷爷要留大娘吃饭,大娘推辞道:“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得赶紧回去。”
眼看留不住大娘,拴虎的爷爷装了一大兜年货递给她:“忙完了过来吧,家里还有一只大鹅呢。”
送走大娘,爷爷放了一挂长鞭炮,回声阵阵,在果树间碰来撞去,久久不能散去。
鞭炮声惊醒了拴虎,也惊醒了阿黑。阿黑像是头一回听到鞭炮声,吓得它夹着尾巴直往拴虎身后钻,直到猫咪出现后,阿黑才有了精神。
这就是昨天从爷爷怀里跑出来的那只猫——它的毛发几乎是纯白的,只是尾巴上有两块黄斑。
爷爷称它:小白。
阿黑走过来,嗅一下小白。小白往后退一步,阿黑斜过半个身子,堵住小白的去路。一猫一狗就这样对视着,空气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狭路相逢的遭遇。小白的耳朵支棱着,阿黑的毛发也竖了起来。先是小白的身子塌了一下,轻轻地“喵”了一声,它显然没有昨天见到阿黑时害怕了。紧接着,阿黑的毛发也平伏下来,并上前试探着舔小白,小白躲闪一下,当阿黑的舌头舔到它身子时,它欣然地接受了,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小白很快就与阿黑建立起友谊,喜欢它胜过村里所有的狗。小白看不起那些狗,因为它们一直被拴在窝旁,还时不时傻呵呵地叫个不停。此后,阿黑和小白就寸步不离地腻在了一起。有时,阿黑和小白会在果园里相互追逐,当阿黑快要追上小白时,小白就“噌噌”几下蹿上树。阿黑不会上树,便在树下“汪汪”叫几声。看得出,它们乐在其中。还有时,小白会故意招惹阿黑,用小爪子拍打阿黑的头,阿黑不气不恼,只是轻轻摇摇头,然后上前舔小白。阿黑的舌头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很快就会使小白安静下来,有时它会枕着阿黑的肚子安然入眠,随着阿黑的呼吸,小白像水里的船起起伏伏。
说话就过了正月十五,拴虎要回工地了。可早晨起来,自己的鞋子却不见了,犄角旮旯找了个遍也没有。最后,还是在柴禾堆后边找到了,原来是阿黑叼着鞋藏起来的。
鞋找到了,可阿黑却扭捏着不肯走,一会儿钻进屋里,一会儿躲到树下。也不知小白从哪里蹿了出来,阿黑去哪,它就跟到哪,后来还骑到了阿黑身上。
气得拴虎捉住阿黑,连呵斥带踢——拴虎踢阿黑一脚,阿黑“汪”一声,又踢一脚,又“汪”一声。
爷爷将小白抱起来,放进怀里,悄声对拴虎说:“趁它们互相看不见,你快走。”
终于,拴虎抱起阿黑出了门。
拴虎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爷爷的叮嘱:“不好干就回来。”
拴虎稍作停留,还是加快了脚步。
拴虎带阿黑走后,小白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放在小盆里的猫食动也不动,爷爷几次更换新鲜的,它仍旧未动。此前,小白多是跟爷爷玩耍,阿黑到来后,它像是把所有的兴趣都移到了阿黑身上,阿黑突然离开,一下子就变得不适应了。
有一天半夜,爷爷起床解手,发现小白蹲在窗台上,怔怔地望着窗外。过了半天,爷爷才明白过来,小白是在看月亮,月亮已经少了半边,但仍澄澈透明。
此后,小白仍然不吃不喝,总是蹲在窗台上朝外张望。爷爷给它做了鱼,它连闻都不闻,这可把爷爷愁坏了:哪有不吃腥的猫呢?
这天一早,爷爷刚做完饭,发现蹲在窗台的小白耳朵突然支棱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声。顺着小白的眼睛望去,外边有个模糊的影子往近处走来,那个影子先是圆的,后来变长。爷爷刚一开门,小白便迎了出去。原来是阿黑,它身上沾满枝叶,毛发打成绺,有条腿还瘸了。但它一见小白,迅速上前舔了起来,小白“喵喵”地迎合着。阿黑身上簌簌地发抖,抬头看看爷爷,然后眨眨眼,像说:“我饿了。”爷爷先将小白的吃食端了出来,阿黑刚想食用,小白蹿了过去,大口享受起来。爷爷奇怪:小白可是几天不吃不喝了。
小白吃了一会儿,突然离开猫盆,走到阿黑身边。在交错的那一刻,阿黑像问:“吃好了?”小白“喵喵”两声,躲到一边。阿黑这才蹲下大口吃起来……爷爷心说,看来是饿坏了,于是又端来皮蛋瘦肉粥倒进猫盆。这时,小白也走过来,蹲在阿黑对面喝起粥来。
温暖和饱足像一层丝绵包裹着它们的身体,瞬间将它们推入睡眠的深谷。
爷爷给拴虎打电话,说阿黑回来找小白了,还录了视频——阿黑摇着尾巴,不停地往爷爷身上蹭,还仰面朝天躺下,让爷爷抚摸它的肚皮,它已确定爷爷为最亲的人,忍不住表达着无比的欢乐之情,为自己重返家园和获得新生而欢欣鼓舞。接下来,阿黑将拴虎的拖鞋叼到爷爷近前,然后冲着北方“汪汪”起来,带着哭腔的叫声耐人寻味。
拴虎恍然大悟,心说,我说怎么几天不见阿黑呢,八十里地,怎么就认得路?那个视频,拴虎连看了几遍……最后,落下泪来,开始收拾行李。
当天,拴虎赶回家来,听到脚步声的阿黑,带着小白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