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百花山》的头像

《百花山》

内刊会员

散文
202305/06
分享

正名

曹桂林

父亲,怎么说呢,一个伟大如山的名字。但在我的心中,却始终是一个难以树起的形象。多少年来伴随我的是不解、抵触,甚至是恐惧与怨恨,直到自己也到了父亲的年龄才真正理解了父亲。而此时,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六年了……

这是为什么呢?十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父母亲的战争》的散文,说的是父母亲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用我的话说,是父亲欺负了母亲一辈子。我从小目睹了父亲的种种不好:骂人、摔碗,动不动就发脾气,偶尔还对母亲动手。特别是在生活困难时,甚至有过而不及。母亲天生软弱、善良而又胆小,以至于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诉说父亲的“滔天罪行”……久而久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憎恨父亲的种子。一次,母亲又说起父亲的不是,我立刻向母亲发誓:长大后,一定给母亲报仇!当时我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把他扔到粪坑里,淹死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连个爹字都没说。我家院子北侧有一个大粪坑,常年存水,又黑又臭。母亲却轻轻摸摸我的头,苦笑了一下说,傻孩子,水有好几尺深哩。我抬头不解地看看母亲,想说点啥,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记得在我十几岁那年夏天,在村东我家那块自留地的水沟边上,亲手种了一溜儿向日葵。之后我就天天跑去看,天天跑去看,时间不长,就长出了“豆瓣”似的嫩芽儿,我高兴极了,就像农民看到丰收在望的庄稼一样。我不止一次地向几个要好的伙伴谝呢。虽然只长出了七八棵向日葵,但在我的心中,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种成就感满足感油然而生。它们不仅成了我长大的象征,成了我的希望,也成了我的心爱之物。我喜欢它们,一直看着它们发芽、长高、开花、结果。到了初秋时节,向日葵长得比人都高了,碗口大小的“盘子”,天天围着太阳转来转去的,让人心花怒放。当“盘子”上的花尚未干枯时,嫩嫩的籽就可以吃了。

一天下午,放学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我家的自留地。当我走到地头时,眼前的一幕令我惊呆了:自留地里一片狼藉,是村里一个叫福根的人,把我种的向日葵一棵不落地弄倒了。谁都知道,福根这个人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到处干坏事。谁都讨厌他。看到这种情景,我气得不行,便张口就骂,让他赔,他不但不赔,还想动手打我。当我们俩闹得不可开交时,不知怎么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人。父亲看到倒在地上的乱七八糟的向日葵,不但不给我做主,撑腰,和福根理论,反而指着我的鼻子说,住嘴!我心里正气着呢,好好的向日葵,过不了几天就收获了,却眼睁睁被福根毁了,我不能容忍。心想,骂他是轻的,如果能打过他的话,我早就把他打翻在地了。于是我还在一刻不停地骂他,可是万万没想到,父亲发怒了,只见他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倒在地上。当父亲的一只脚就要踢在我的屁股上时,我一骨碌爬起来,边跑边骂,一溜烟回家向母亲告状去了。之后,父亲会不会和福根算账就不知道了。

事后想想,父亲到底为啥不为我做主,撑腰?是因为我挑战了父亲的尊严,丢了他的脸面。父亲这个人也真是,他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尽管那件事福根有错在先。

几天了,我与父亲别别扭扭,他不理我,我不理他。那天晚上,刚端起饭碗,父亲突然把饭碗往桌子上一蹾,气呼呼地说:你小子,成不了“南海大士!”记得我家的影壁墙上,供奉着一幅“南海大士”画像。我猜想,那位“南海大士”,不是神仙皇帝,至少也是一位成功人士。很明显,父亲的言外之意是:就你这个样子下去,是成不了才的。父亲这个结论,我不服气,我扔下饭碗,拔脚出去了。在我以后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对我肯定或者鼓励的话,只记得父亲骂我成不了“南海大士”这句话了。

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十九岁那年走进了军营……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凭着我在老家上高中的底子,入伍两年后,考上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重庆后勤工程学院。这个喜讯,我在第一时间告诉了父母。当然不只是告诉父母,也有一种“让他们看看”的意思在里面,特别是我的父亲。我在信中说,马上要到学校报到,请不要来看我。按照当时邮寄信件的周期计算,当父母亲收到信时我已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我所服役的部队驻扎在燕山山脉的二郎山下,是全军第一支野战输油管线队,隶属于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管辖。那天吃过早饭,我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到北京站坐火车去学校报到。忽然接到部队大门的电话,说让我下去接人。我问是谁,门卫说是你父亲。我“啊”了一声,心里埋怨道:不是说不让来了嘛,但还是从距离大门两华里的军营一溜小跑下了山……

父亲穿一身土布紫花衣服,上衣对襟,脚穿布鞋,却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是母亲纺花织布一针一线做成的。父亲还理了发,刮了胡子,一条羊肚子毛巾裹在头上,与当年的陈永贵相差无几。看得出,父亲千里迢迢,一脸疲惫,但精神矍铄,见到我眉里眼里都是笑,他打心眼里为我考上大学而高兴呢!

上午九点钟。阳光灿烂,空气如洗。连队的营房依着山势,在劈开的山坳处建有两三排平房。南侧是一个小型广场,周围是一排排笔直、挺拔的白杨,如一个个持枪列队的士兵。微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似是在为我鼓掌送行。不一会儿,连首长来了,战友们来了,虽然没举行欢送仪式,但连首长讲了话。之后,他们依次与我握手、拥抱,同时说些鼓励我的话。那场面令人动容,一种生死离别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是的,即将离开我工作两年多的地方,离开我亲爱的首长和战友,我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眼睛湿润了……

而此时的父亲却像个“外人”,远远站在首长和战友后边,显得有些孤独、可怜,不存在似的。我透过战友身体的夹缝,看见父亲不时踮起脚尖,仰起头,不停地变换位置,目光一直随着我的身体移动而移动,生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似的。我猜想,父亲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矛盾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父亲多么想挺胸抬头,大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不可能的),再嘱咐我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可是没有,他没有这个勇气。但看得出,父亲是自豪的,骄傲的,满足的,始终荡漾在他脸上的笑容就能说明一切。也许,他不想破坏我与首长战友告别的氛围;也许,他在忏悔过去对我的不好;也许,他怕给我丢人现眼。因为他是农民,他脚上有泥土,身上有布衣。当然,我偶尔也会瞟上父亲一眼,几次也想拨开人群,跑过去和父亲告个别,那怕是说一句也好,这种想法很快在一瞬间就消失了……

就这样,我终究没有和父亲说上一句话。在我向首长和战友敬过最后一个军礼之后,212吉普车“滴”了一声,逃也似地冲下山坡,屁股后边留下一片飞起的尘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