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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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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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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史诗

陈瑛

父亲在絮絮叨叨中把故乡的往事一点点从记忆中寻回,以不厌其烦地讲述急切地告诉子女,你们生养在这片故土。父亲说,人过六十,心尖尖上就有一捧故乡的土。父亲把自己的半生都种在故土之上,即使老屋倒了,田地荒芜,人世变迁,故土上的旧事依然那么清晰的刻印在骨子里,这是一个男人对于故土难以抛却的情感。

当我的故土开始从我的记忆中剥离的时候,父亲用一脚一脚的丈量,用他手上蜿蜒的伤痕告诉我,这个从兴盛到荒芜的山村在阳光的缝隙里还能寻觅到的血脉根源。山村是父亲的山村,他记得他亲手垦殖的每一块土地,种下的每一棵树,他把所有的苦难与梦想都写满山村的方圆之中,这片土地上有一个男人最疼痛的记忆。

父亲兄妹六人,他行三,九口之家,算不得大家族,却也是枝叶繁茂,爷爷奶奶满身的泥土气息,是耕耘庄稼与岁月的人,与天地下所有老农民一样,老实本分的过着与泥土相接的日子。好在,南方地域植被丰富,并不用担心吃的问题。然而父亲的苦难并不在于吃穿之上,父亲两岁时正逢年节,客家人向来有磨豆子打豆腐的习俗,那一年,爷爷奶奶磨了豆子,把磨出来的豆汁煮开,父亲年少贪吃豆腐脑,半个身子扎进滚烫的豆腐水里,那天一个两岁孩子的一声惨叫让方圆不足百里的山村浑身一震,村口的阿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忘不了三伢子的那一声凄厉的叫。奶奶当场就晕了,爷爷一把捞出不足一米高的孩子,父亲脸部以下烫伤严重,已经不成人形。手上已经炸开了一个个水泡,一碰就皮肉分离,爷爷让大伯扛了一桶凉水,浇在父亲的身上,解了厚重的棉衣,爷爷就这样抱着父亲一动不敢动,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伤痛随时可以带走生命,父亲嘤嘤的无意识的惨叫,一声一声,像绝望的关在木桶里的老鼠在用细微的呻吟求救。左邻右舍都来了,看到父亲的样子,心里都凉了半截,四阿婆赶紧掐了奶奶的人中才缓过劲来。奶奶颤抖着牙齿说:“走,去医院,要保住三伢子的命。”叔伯们拆了家里的门板,扛了两根竹竿,奶奶抱了家里唯一一床好被子将已经人事不醒的父亲连衣服带人用被子裹了放躺在门板上,一行人往乡里赶。

南方的山村,都隐于大山之中,山道蜿蜒,迂回转折,六十年代的山村,出行全靠双脚,一座山一座山的盘旋,奶奶从没觉得出山的路这么漫长,漫长到赶不上生命的距离,等赶到乡里卫生院时,已经是晚上了,当时的卫生院医疗条件简陋,医生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烫伤,不敢收。爷爷奶奶哭着说:“孩子小,耽误不得,求求你们救救他”。后来,卫生院收治了父亲,父亲吊着一条命,昏迷了三天,醒来后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剧烈的疼痛,让一个孩子用头直往床板上撞,奶奶不敢使力,就用身体挡着父亲的头,一下下撞在她的心窝上,疼得体无完肤。父亲说两岁的一次烫伤,让他把世间的疼都经历了一番。治疗效果不好,父亲也是时醒时昏,后来还越来越严重,已然开始人事不省,也是父亲命不该绝。一位走方郎中到家里讨口饭吃,当时祖爷爷在家,给郎中做了饭,留他住了一晚,所有的善意都会得到回报,也正因为祖爷爷的一次好心,郎中看见一家子萎靡忧愁,与祖爷爷闲聊中知道了家里的事。郎中说:“哎,让我遇见了,也是缘分,带我去看看孩子,我有法子救他”。祖爷爷腿一软,给他跪了下来:“恩人呀”。说着让大伯打了火把,连夜赶路将郎中送到卫生院,到了卫生院,郎中用剪子剪了父亲身上缠的绷带,看着惨不忍睹的伤口一双眼都红了。那个年代有些传奇的民间方士,他们拥有着神奇的能力,当时郎中掏出一瓶药说:“这是我的保命药,能救你这个小伢子,也是孩子的造化。”于是让卫生院的医生给父亲全身消了毒,把药往父亲身上抹,凡是烫伤的地方都涂满了,最后抹完双手,还剩一双手臂,药已悉数用完,老郎中说:“事事有缺,总会有遗憾,留点教训,你这手臂上的伤疤是去不掉了。记住一个月身上别沾一滴水”。老郎中守了父亲一晚,当晚父亲的眉头就舒展开了,第一次睡着了。第二天老郎中见药已起效,收拾行囊就走,奶奶憋在心里的那点泪如同雨下,掏出自己所有的余钱说:“郎中啊,就剩这点了,三伢子是遇着贵人了。”郎中分文不取,爷爷奶奶用农村人最重的礼仪双双下跪目送恩人远去。

父亲说两岁的事已经记不得了,只有那钻心的疼似乎还黏在骨髓里,很多事是爷爷奶奶告诉我们后辈的。爷爷总说父亲的造化大,命不该绝,老郎中的药抹上后父亲身上开始结痂,开始好转,过了半个月,除了双臂,父亲就见好,眼见父亲好些,爷爷奶奶带着父亲出院回家。慢慢的父亲身上的痂掉了,露出粉色的肉,奇迹般的身上连疤都没有留下,唯独一双没有抹过药的手臂,肌肤蜿蜒曲折,如同龟裂的树皮。所以在我的记事中,父亲从未穿过短袖,在天气最热的时候,父亲也从没露出过自己的手臂。年少时并不懂得父亲的手臂上的秘密,觉得父亲的手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干活时,会挽起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上,一道道如大地褶皱般的肌肤在我们眼前出现,皮肤扭曲,经脉里有一道道红色的印迹,弟弟会捧着父亲的手轻轻的吹。这么多年来,父亲手上的伤疤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为我记忆中不能磨灭的父亲印象。

很多年后,伤痛已经远去,连记忆都已经开始泛黄,但唯独父亲手上的陈年旧伤告诉他曾经经历的往事,那是教训也是生命的勋章,从两岁起一直陪伴他至今。伤痛终究会过去,但在那个人人都以当兵为荣的年代,父亲却因为手上的伤疤而无法实现他保家卫国的愿望。为此,父亲至今都在遗憾。

这一段经历成为父亲幼年时的传奇故事。老人都说:“三伢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我那远离尘烟的山河故土里,父亲是有出息的伢子,似乎是苦难激发了父亲的天资,让父亲虽无七尺身高,却慧致心灵,难得的通透。父亲用那双手来学书法,一遍遍的临帖,在霜晨雨夕中,练就了一手好字。父亲从小识字读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父亲会用竹子编织,会拉二胡、会吹笛子,还写得一手好诗。父亲比一般孩子聪明,那双布满疤痕的手不但能写出龙飞凤舞的书法,也能写出锦绣的文章,能喂养鸡鸭,能耕耘田园,所有的希望与未来都来自于父亲的双手。

后来父亲走出山村,成为了一名会计,那双被烫伤的手写出了工整秀美的字,算盘打得飞快,噼噼啪啪声里耕种着自己的未来。父亲用自己的双手养育着三个子女,把我们送入高中,送入大学,送到远方的城市工作。每一次挥手告别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他隐藏在衣袖中的斑驳伤痕,父亲总说:“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要先苦心智,劳筋骨。”他告诉我们要吃得苦,要稳得住心。

时过境迁,如今医疗发达,我与父亲笑说:“不如去医院看看,把手臂上的疤痕去掉了。”父亲说:“当年老郎中说的,人间事事有缺,总会有遗憾,我也已经习惯了”。

长沙现在的天气如蒸笼一般,但父亲依然还穿着长袖的褂子,一辈子没有穿过短袖的父亲早已习惯了将伤疤掩盖,心怀希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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