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火
万事万物的尺度,无非是人的尺度;人的尺度,无非是人性、人格的尺度。我有了这种物我“尺度”相通相融的悟觉,均来自于“我尝试用不同的方式写作”的作家、诗人、画家与书法家王爱红那已在一条因果链上标白人性、人格的尺度之短篇小说《一块手表》(载《百花山》2023年第1期)。若是有人想我提前表述一下《一块手表》里的“因果链”与“尺度”,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小说中的妙峰山与前来游览的客人形成了一条善(有“妙”味的山)恶(未能脱俗的人)有别的因果链。而妙峰山拥有“妙”的尺度,可衡量在人性、人格等方面有缺陷的人——如名表的失者、捡拾名表者与知情者等。
妙峰山,是妙趣横生、意蕴飞扬的一处风景名胜。王爱红将妙峰山之妙趣、妙格与妙异等存放于小说《一块手表》里,就形成了一个超级隐喻,亦或是一个相当于“磁场”、“气场”与独特气质的隐喻“场”。可以说,不是每一个小说作家的作品都会有这种隐喻“场”的存在。王爱红能设置这种难得一见的隐喻“场”,并让我们在隐喻“场”的门口自由进出时,“意识到了他的开门与关门的动作,是他的艺术个性中含蕴最深的动作,是隐藏着特殊意义的动作”(执仗《打开隐喻之门——读阿蹦<洛阳铲>等短篇小说》,2005年7月《鄂州大学学报》)。不用说,妙趣横生的妙峰山就贵在一个与“俗”相对应的“妙”字:
妙峰山上供奉的神真多……在神的面前,我感到十分渺小。在小花小草,甚至是雪花与枯草面前,我也无限谦卑。
在王爱红看来,这座有妙味、妙理入心的妙峰山,让“我”自觉“十分渺小”、“无限谦卑”,是情感之暗流涌动时的真实反应。我觉得“我”的这种本能的情感“反应”,首先是自然而脱俗的妙峰山与尘世中的“我”在一定条件下的比照之自觉;其次是意欲引出与妙峰山失去“妙”的呼应关系的其他几个游者,即没有感到自己“渺小”与“谦卑”的丢失手表的游者、捡拾手表及知情的游者。
丢失瑞士欧米伽名表的游人,在妙峰山面前是难以入“妙”的。王爱红客观地叙述了丢失名表的游人,是一个“穿着很体面,像一位领导干部”的老者。随老者而行的,是个有大牌意识或悠游自得的年轻人——“我们不在乎那块表,能戴起这款表的,就不缺那个钱,看得重的话就不会到处放了。花多少钱,我们也想要个真相”。这一老一小,知道丢失了名表后忙上山查找,直到与嫌疑人发生冲突、伤了嫌疑人,再接受派出所的调解。
对此,王爱红不打算和盘托出老者与年轻人在妙峰山面前难以入“妙”的情形,只想让读者面对客观的叙述去思去悟若干个为什么“难以入‘妙’”。我觉得,他的这种有分寸的叙述是作家的高明之处。只因叙述中所留下的另一部分——依一个年轻诗人的话说就是留下“另一部分自己”,像画中的留白,诗句里的暗示、影片的一些特别技巧等都属于东方文化、属于行为美学中的含蓄与隐深。
是啊,若是从表面上看,丢失名表的老者与年轻人可说是一次一不小心,是一次不应有的遗忘,存在着一定的客观因素。当然,即便是存在着这种客观,也与主观因素不无关系;若是从老者平生所积累的经验看,像这种价值不菲的名表不应该轻易放在座椅上,他却随便放了,从侧面多多少少反映出老者(包括随行的年轻人)身份“价值”的不一般,有一种高贵者的无所谓心态存放于胸脯;若是从老者与年轻人回过头来寻找已丢失的名表看,并非年轻人所言“我们不在乎那块表”,应是他们有了“在乎”的意识才决定了上山寻找;若是从老者的功夫手(差点把嫌疑人的手“抓”残废了——“东南的右手虎口肌肉在顷刻之间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溅了老者一脸,东南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像狼嚎一样”)与年轻人的言行举止看,他们还有极为强势,包括凭个人的蛮力去追出个“究竟”获取事实真相的一面(有讽刺意味的是,解决此类的“纠纷”还是需公安部门出面调解)……所有这些,可视为老者与年轻人来到了妙峰山,心中并没有获取妙峰山之“妙”,反而把自己没有尽消俗虑的人性、人格的缺陷显露了出来。
捡拾瑞士欧米伽名表的游人东南,离妙峰山之“妙”更是相距甚远。看得出,王爱红采用时空错置的方式叙述“我”所熟悉的重点小说人物东南之过往,是作为他贪便宜、图虚荣——捡到名表不还、一经知道丢失者在寻找名表前,将名表丢掉的错上加错的相关情节之陪衬或铺垫。东南,肯定是一个值得我们追问的一个格调低下、自得恶果的贪财者:
他差点成了一个坏了一只手的残废,好在北京积水潭医院的医术高明,又加上医治及时,才保全了他的那只手,仅仅留下一道无法掩饰的伤疤。
作为小说中的“我”,觉得“东南是值得庆幸的,他坏了的可不仅仅是一只手”。我以为王爱红的这种含蕴极深的“觉得”,富有警醒、启迪人生的生活哲理。依此,我们会“觉得”东南的这种因贪便宜而差点落下的“残废”,正验证了俄罗斯寓言故事:贪财是万恶之根。亦如《新约全书》所提到的: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小说人物东南就是“把自己刺透了”的那一个人——他最不能让人原谅的是明知道丢失者在寻找名表,却想以事不关己的行为掩饰自己曾经的贪占:
据东南说,卜尧一看情况不妙,就把手表塞到他的手中。东南接过表来,果断地把这颗炸弹扔到了山下。欧米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便滚落到神仙也找不到的草木丛中去了。
东南的这种让人不齿的动作(包括当事人卜尧),全是贪心与虚荣心之“引诱”才让自己“离了真道”,离开了做一个正常人的“真道”。按理说,像东南、卜尧这种“贪心不足蛇吞象”之人,是不应该游览妙峰山的,只因他们的所作所为已完全有悖于妙峰山之“妙”。然而,王爱红着意让东南、卜尧来了,而且还让他们把尘世中人的一些贪婪、虚伪等恶俗恶念撕破了给妙峰山看,给尘世中人看。可说是让东南、卜尧们在妙峰山来一个现身说法,唤醒尘世中人应弃恶入“妙”。
据说,有一位知名的女作家认为小说《一块手表》有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艺术风格,即以描摩人性化的内心冲动,比如骄傲、虚荣、妒忌、仇恨等朴素情感。我觉得王爱红尽管在书写贪婪、虚荣等方面也有“描摩人性化的内心冲动”,但他只是将之悄悄地置于妙峰山之“妙”的隐喻“场”里,且以妙峰山之“妙”的尺度来衡量尘世中人的“俗”或俗不可耐等等,有别于茨威格的艺术风格。对此,我们不得不佩服作家王爱红,在妙峰山这个超级的隐喻“场”里,暗暗地帮助现实生活长出嘴巴,帮助一些心灵睁开眼睛——“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管是什么缘由,千万别做亏心事呀”……尤其是来到了以古刹、奇松、怪石、异卉而闻名的妙峰山的游览者,包括“一块手表”丢与拾、再丢与再纠结的相关者与知情者,包括所有游玩或未能游玩的尘世中人,都应该更多地获取妙峰山之“妙”中的精神财富与超妙的自然境界,而不是相反啊!
2023年3月18日——19日于鸟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