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
十多岁出头那会,并不懂得相思的滋味,纵然已经会读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词句,却并不偣相思滋味,以至于活得忒过没心没肺。
母亲带着弟弟去外公家,将我留在家中,初起之时还对母亲的离家有些抱怨,却总归知道,在山花渐满时,母亲便会归来,由此,这种略带女孩惆怅的想念几日就消散了。如同父亲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奔徙于两地,却总知道父亲会背着好玩的东西回来与我们相见。我其实早已记不清与父亲母亲一次次的离别与相聚,他们的离家与归来,让我觉得理所应当又时常可见,在我们曾经年少的岁月里这些离别和重逢从来不用觉得弥足珍贵。
直到祖母病中,而后去世,我才从少年不知愁的后知后觉中,第一次明白了离别与思念的意味。算起来,祖母离我们远去,已经有二十余年,只是她的眉目却依然刻在心上,纵然时光荏苒,却从未将她的面目忘却,父亲每年逢节气生辰,总要带着儿女去拜祭祖母,在山花秀色里追念祖母的生平。因为时常惦念,却有念而不得之感,这种伤涩顿时便盈满心头。尤其到清明时分,那藏于内心深处的思念,便又从池塘的春水里捞出来,晾在清明的细雨中,浇了个透,这种伤怀就来得更加浓烈。有多少追忆怀思的念,在清明时分更加明晰而清澈。
每一个清明节,我都会从花市挑几束白菊,买来的白菊,上面还带着水珠,插在天青色的长颈瓶中,如同氤氲的双眸,照出了眼底的泪痕。有些相思早已无从记起,只有在清明渐来,心中清明时方才能想起。我凭吊祖母的方式向来有些自己的意味,多年飘居在外,不能墓前拜祭,唯有心之一隅,为逝去的亲人祭起一柱清香。不问相思,却已相思。
于是与祖父母相伴的时光就一点点浮现在心头,年少时分多是祖父母看护,四月艾蒿冒尖,最是鲜嫩清香的的时候,祖母会背着竹篓采下艾蒿,用清泉浆洗,再用热水焯熟,与香软的糯米粉拌在一起,为我们做青团子,青团子冒着热气出锅,清甜的艾香伴着糯米的软糯,吃在嘴里,好比把春天都吃在了心里。祖母还会会带着我们去割猪草,会在田垄间为我们采下春花,会在那一畦畦的菜地里耕耘着属于她的土地。而今想念青团子的时候,那开锅时分冒着的热气和祖母一头的白发就会出现在我的心上。这些旧年无数的思怀在四月清明里,更加浓烈。
人至而立,已过了不问相思的年代,因为有亲人之离世,亦因为常年的分别,有些酸涩的悲伤入骨入血。常年客居在外,早已把他乡当成了故乡,人之于世皆有不可言说的无奈,便是清明归家扫墓也不能至,正如范仲淹诗中所云:“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句“归无计”道尽旅居漂泊之苦,此刻唯有相思滋味,深邃入骨。
不问相思知旧年,时光与岁月将人磨得没有一点脾性,唯有相思这种不可言语的情怀却在心灵深处滋养着自我的田园,不可言说的思念在心中氤氲成最温暖而悲伤的情怀,年年岁岁如此扎根,支撑着我们现在的生活,也维系着我们与逝去的亲人最深的情感。年少不问相思,而今识得相思,却已不知四月的相思该寄往何处。
清明将至,父亲与弟弟都去故地扫墓,四月的思念是汲了梨花枝头的冻雨,伤涩在怀,只能嘱托父亲替我在祖父母坟前燃一柱清香,父亲说:“心之所诚所念,祖父母定然会知道”我心下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