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柱
没文化,脾气暴,但勤劳、能吃苦,饲养家禽家畜和庄稼活样样在行。这就是我父亲。
父母亲都出生在上世纪20年代的河北农村普通人家。儿时就听老俩说,50年代初他们从河北老家出来,一路一步步走着,经过琉璃河、周口店来到门头沟的。从那时起,父亲成了煤矿工人,每天家里到矿上、矿上到家日复一日的往返,一直工作到退休。
从我记事开始,父母的一举一动在我心里都透着勤劳,能吃苦。像养猪喂鸡、砌墙搭灶、耕地种粮那些活茬,没有没干过的。老俩最不称心的是没上过学,除了认识钟点、钱币、粮票上的数字,能看明白月历牌上几月几号和节气,其它全不认识,用老百姓的话讲叫“大老粗”。老俩属相相同,可脾气秉性完全相反,父亲急脾气,干什么都急茬儿,气不顺就吹胡子瞪眼;母亲是地道的家庭妇女,整天围着锅碗瓢盆、针头线脑和孩子转,凡事都唯唯诺诺,什么都顺着。
上世纪60年代,国家处在最困难又动荡那个时期,绝大多数人家的日子是窝头、棒子面粥和咸菜,有的人家甚至还要挖野菜,馒头、烙饼、米饭成了解馋和年节才能享用的吃食,加上很多家庭孩子三四个,多的七八个,日子着实艰难。
我6岁那年,父亲买了两只山羊羔,养到年底卖了十几块钱,给过年增加了不少喜兴气儿。那几年,父亲这年买只猪、羊,换年也许就买几只兔子和鸡、鸭。猪和羊养到年根儿,弄个板车拉到屠宰场卖几个钱,兔子和鸡鸭基本都是宰了全家人改善一下伙食。养家禽家畜固然能卖钱、吃肉,可真的解决吃饭问题,要填饱肚子,父亲说还得种庄稼,这也是父亲最拿手的。
一年夏天,父亲看见离家不远的河沟里可以种庄稼,便带着一家老小,拿着铁锹扛着耙子,在河沟里连铲带搂地收拾出一片自留地,开始有模有样地种上了麦子、高粱、玉米。那时,在河沟、山坡开荒种地的不只我们家,有的人家早就给我们做了榜样,有的种瓜点豆,有的种麦子、玉米。要说那时正在动荡敏感时期,老百姓种自留地还是有风险的,但街坊四邻都明白个中道理,所以没谁多嘴扯闲话。
农村长大的父亲,从没说过哪月哪天是他的生日,也没听他抱怨过日子多穷多难,却总听他念叨“打掉牙咽肚子里”“胳膊折了吞袖子里”,意思是人要有志气,什么难处都要能忍。他还经常和我们讲“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早看东南,晚看西北”那些民谚俗语。他说,种庄稼得合时节。谷雨季节,坡坡坎坎的地方能种豆子,立夏以后麦垄就可以套种高粱、玉米了。总之不能让地闲着,地闲一季,人慌一年。哪个季节种麦子、玉米,长多高该耪、该间苗,谷子和黍子怎么区分,像刻在他脑子里似的一清二楚。父亲讲的那些民谚、“农活经”,我一一记在心里,也切身体会到春播秋种带来的收获成果。
那几年,父亲把庄稼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没事的时候就翻日历,日历牌上的每个季节,都提醒着他该去地里干什么。像到了白露季节,父亲就开始张罗种麦子的事,拿出头年留的麦种看看要不要晾晾,哪天翻地,上午种还是下午种,他都一样一样地谋划。到了种麦子之前,要我们去地里撒上炉灰和猪羊粪掺和好的粪肥,然后翻地。他说,“庄稼不使粪,等于瞎胡混”。到了秋分,父亲选好日子,一家人就拿上铁锹、片镐和麦种去种。每年种麦子,父亲都像个班组长,谁干什么都得听他安排。通常都是他把着片镐搂麦沟,负责撒麦种,我们管填埋。他怕我们搂的麦沟深浅不一,麦种撒的不均匀,会影响出苗。我们填埋麦垄他也检查,说麦种踩不严实,麦子就让蝲蝲蛄吃了。父亲真是想得细致周到。
到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时节,经过雨雪风霜浸润了几个月的麦子开始返青,茂盛密实的麦田,好似墨绿松软的地毯。此时,一家人又像播种时那样重装上阵,由东向西、由西向东地往返在麦田里,除草松土,撒上掺和好的粪肥。等到麦子拔节时,再耪一遍地,浇一次水,就等着收割了。
那几年,父亲带着我们还见缝插针开了几片山坡地,土质好的种点黍子、谷子,差点的就种绿豆、红豆、豇豆。收获的黍子、谷子虽然不是很多,但吃几顿小米饭没问题,黍子苗还能绑扎笤帚。有一年,杂七杂八的豆子收了五六十斤,真应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句农谚。
一代人过着一代人的生活,享受着一代人的艰辛和快乐。父母那代人是用勤劳的双手和艰辛劳作,温暖着家里的日子,也身体力行的感染影响着我们。如今生活在都市里的青少年,基本都没经历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对“粒粒皆辛苦”具体是什么味道,恐怕也都停留在书本上和故事里。而我的切身感受是,那个年代除了汗水、劳累,就是腰酸背痛。记得我10岁那年三伏的一天,我去棒子地耪地,半蹲在潮湿闷热的地里,一会儿工夫汗就下来了。蚊子、小咬像饿了八天似的往脖子、裤管里钻,轰都轰不走。等耪完地回到家看吧,脖子和胳膊腿上全是蚊子、小咬叮咬的罪证,而且钻心的痒,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
三伏前后是耪高粱、玉米的时节,也是收割麦子季节。麦子收割、晾晒打场,最好是阳光炽烈的天儿,赶上阴雨天就糟了。那时候没天气预报,哪天晴哪天阴,父亲说他知道,要“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时至今日,我去远点儿的地方游玩,也按照这个办法确定要不要出去。到了收割麦子、打场那几天,全家再次总动员,头顶烈日,轮番上阵,收割的收割,运输的运输,家里不大的院子成了麦场。当时我家麦子打场用的工具,也是父亲发明的——厚实木板上钉根圆木棍做柄,打场的人手握木柄半蹲着一下一下拍打。随着手起手落、呼哧带喘的拍打,饱满的麦粒很快都金蝉脱壳,飞絮般的麦芒也落在汗淋淋的身上。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麦子,心想过不了几天就能吃上喷喷香的馒头、烙饼了,高兴地心花怒放。
如今,我们的生活早已迈进丰衣足食时代,父亲当年守护耕种过的庄稼地,也深深隐藏在岁月记忆里了。可每当想起父母用艰苦劳作带给一家人慰藉温暖的庄稼地,想起曾经吃过的饱含黑土地和麦香、汗水味道的馒头、烙饼、面条和小米饭,那种辛劳感、喜悦感、自豪感依然如初。因为这感受源于父亲深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些质朴的科学知识,来自父亲坚毅坚韧地呵护一家人冷暖温饱信心。也是从那时起,我渐渐懂得了为什么人们常说父亲就是一座山,父亲就是艰辛、坚韧、奋斗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