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浩
7月31日
上午,我正在手术室安心地做着一台腹腔镜结肠癌手术,只听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虽然知道最近的雨水有点多,虽然那年“7·21”的时候我也在值班,但在做到多一半时,手术室突然一片漆黑的经历也足够让老主任的人生阅历上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不用提我这个仅仅工作了15年的小小小小小大夫了。
而这些,仅仅是这个简单故事的序曲……
还好腹腔镜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主任临危不乱,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首先是麻醉医生用“捏皮球”的方法稳住病人呼吸,然后启用麻醉机的备用电源,医院再调配各个地方的照明用电,把最后开腹取标本和吻合的工作完成,手术完满结束,病人慢慢醒来,一切看起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殊不知他主管医生(也就是我)的车已经从水上漂走了。
确认病人安全后我去窗户看了一眼外边,整个医院和医院外的公路一片汪洋,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了18年(其实已经快40了),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想象过会有这样的景象发生。
整个医院断水断电,医院组织全力保住和转运危重病人,大家一片忙碌却并未慌乱。此刻,没有人顾得上自己的车是不是已经被冲到了永定河里。
因为电梯不能用,做完手术的病人被担架抬回病房,好在监护仪的电池可以撑很久,病人的情况也稳定。
冷知识:打针输液是不需要用电的。
忙到傍晚,水退下去了一些,但供电供水可能一时还恢复不了。联系了家人互相报了个平安,我选择在医院坚守一宿,一来怕自己病人有事儿,二来明天值班免得跑来跑去,三来我的车已经被水泡半天了。
8月1日
一夜无话。
第二天,收集各方消息,昨天是门头沟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特特特大暴雨,不仅医院淹了,老城区也一片狼藉,山区里情况还未知。
主任带领查房,主要内容是:“病情挺平稳的吧?”中心思想是:“如果可能,尽快回家。”医院停电停水不知要持续多久,有些家在新城区的人可能没有太大影响。
下午,医院恢复了照明用电,但仍然没有水。门头沟的灾情已经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水、食物和其他物资开始送到院里。在院的医生护士徒手将物资搬到六层。此时院里是过膝的淤泥,臭气哄哄,各楼的一层无从下脚,抽水车已经在地下室外就位。
很幸运,我的病人术后状态非常好,我给他停了监护和吸氧,拔了尿管。
8月2日
医院情况依然没有太大改变,在等待救援同时也在自救,大家分工明确,分头行动:清理淤泥、打扫卫生、抢救资料。
接班的医生来了,我终于能下班。
拖车的师傅来了,再见我的小白。
回家路上看到的景象,真是令人触目惊心。虽然洪水已经过去两天,街上仍是一片狼藉,被洪水摧残得全无以往的热闹与美丽。
家里果然也没有自来水,勉强用本来接出准备浇花的水简单擦了擦身体,打算小睡一下。
突然电话响,简单的故事开始了……
13:50
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区里武装部组建了突击队,可能要去山里最困难和最危险的地方救援。之前我就向科室和医院的领导们表达过想要去支援的想法,因此我立刻接受了任务。
14:05
跑步来到医院的医务部,看到了将要并肩战斗的战友名单,有很多熟悉的名字,有些还是当年在疫情时一起在隔离点里奋斗过的战友,即将与完全信任、志同道合的人又聚在一起做事情,这让我心里顿时有了谱,于是踏实回科里准备东西——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
15:00
从医院出发到区武装部。
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家门口这条路的尽头是这个单位。昔日的寻常景象,如今被冲进河沟里的车、倒塌的树、脏兮兮的污泥所代替,我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陆续有人也到武装部集合了,公路的、通讯的、电力的、消防的、其他兄弟医院的……当然了,还有我们的人民解放军。
这么多人都参与进来了,可见区里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看来这次真的是硬任务了,我告诉自己:越危险的地方,就越是需要我们的地方。
我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放进武装部提供的大背囊里,还得到了一件迷彩服。没想到,我穿迷彩服的梦想竟然在今天实现了。此外,每个小组还领到了两台卫星电话,学会用法后,就要准备出发了。
17:50
各方队伍集结完毕,坐上了军用卡车。之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坐上后还有点激动。很快,被硌得剧痛的屁股就把我的激动值归零了。军用卡车上的座位是角铁做成的几根梁子,没有靠背没有把手,坐着实在是有点难受。我想咱们不能比人家部队和武警,但也要表现出有点纪律的样子,各方面这么给力,我也不能给卫生系统丢人啊,于是赶紧找一个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坐好。
出发前才得知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清水和斋堂失去联系的村子,断路断网断电后,要有先头部队挺进去,摸清人员的情况、房屋的情况、基础设施的情况,我意识到,这次参加的救援活动并不简单。
进山唯一的道路109国道已经断了,想到清水镇,就要绕道河北,从另一个方向进山。高速路还算平坦,但这样的平坦路段并不多,大多还是官厅附近的小路,十分颠簸。就在我被颠得头晕目眩时,突然,月亮出来了。
22:45
终于绕过了河北,即将进入北京,再往前走就没有手机信号了,即将彻底进入“孤胆英雄”状态。
8月3日 00:09
天空又下起了小雨,路上大小滑坡随处可见,卡车队在小路上绕啊绕,1个半小时后,终于开到了我熟悉的地方,此时路边的情况也开始复杂起来。到处都是被冲倒的电线杆和树,倒伏的电线需要有人抬着,卡车才能钻过去。
突然,车队停了下来,听说前边有座已经变形的危桥。公路专家下车前去观察,评估车队是否可以通过。最终结果是所有人员下车,车和人员分别快速通过后,人员再次上车。
00:49
又颠簸了半小时,因为路面危险,车队辗转开上了正在建设的109高速,这条路预计明年开通,现在没有全线贯通,路面也没有铺柏油沥青,我们今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这条路的首次通车。
01:20
车终于到达清水,路面受损,车队无法再往前。于是,我们确定这里为集结地点。此时已经过7个多小时的颠簸,大家都疲惫不堪,这时候不禁要夸一夸我们的军队和武警部队,再困再累纪律也十分严明。大家集合整齐等待下达命令,我作为医疗的负责人被叫到指挥部参加布置会。
02:16
政府、部队、武警、公路、通讯、电力和医疗的负责人连夜召开会议,布置明天的工作。开会的时候,应急灯也没电了,会议在桌上摇曳的烛光中继续进行。我坐在桌边,感觉好像梦境一般,上一次用蜡烛照明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
最终,会议决定在清水镇留下三支队伍,分别进入三个方向的失联村。剩下的队伍则要到斋堂镇,听从那里的安排。
在安排清水的三支队伍时,我们第七小队中部队和消防的领导是精英中的精英,因此我们被分配到了最远最困难的上达摩老村。当地的领导说这里的路完全不通,爬山是必不可少的,还要准备救生衣和绳子,做好涉深水的准备。开完会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我这就算是糊里糊涂地加入了平时电视上才能看到的精锐部队了么?
回到集结地点时已经3点半了,男同志们席地而睡,女同志在卡车上睡。我也找了个地方躺下,困乏的我很快就睡着了,完全没有想天亮后的情况。
05:20
部队官兵陆续起床,我们医疗小组起床后也紧急开了个小会。
本来第七小队有我和另外三位女同志共4名医护人员,而我们要去的村子里只有8名人员被困,医疗需求并不大,于是临时调整安排两名医生随队。于是我和麻醉科汤鑫医生加入,肛肠科张志强主任带领其余五位女同志挺进斋堂。
整理好我们的物品,重新分配了药品和物资,和部队的同志们集合,准备出发。
06:00
准时出发。
06:25
车只能开到田寺村,109国道就完全断掉,接下来的路程只能徒步前进。
我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点,以前每次开车上山里玩,我都会在这里吃饭。平时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都不复存在,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里竟会变成这样,万幸的是人员都安全。
大路被冲垮,只好走村里,村民们都投来敬佩的目光,当然目光99.9%都是给穿制服的,剩下0.1%可能会瞟到我,然后心里想:“这个夹杂在队伍里的闲散人员是谁?”
07:25
行进到达摩口,这是进村的唯一公路,山上还有水在一直往下流,这要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应该算是汩汩山泉,也是一道美景,但在今天,它却有可能变身为来势汹汹的山洪。
现在,面前的小山体滑坡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队伍中公路、电力和通讯专业人员各司其职,都各自记录下资料;消防和部队背负着救援的装备和即将送到村里的补给,我和汤鑫拿着医疗物资,我们的向导是名副镇长,已经50多岁了,仍健步如飞。看到这个队伍如此敬业、精干,一时间我竟有点儿感动。
不久后我就明白了昨天开会提到的危险之处:山上下来的洪水把进村的唯一道路阻断了,水流十分湍急,人贸然下去肯定会被冲走,好在向导开发出一条新路,从正在建设的109高速通过。不过我们需要走建筑工人用的简易梯子,直上直下30多米,这对恐高的人士极为不友好。
跨过湍急河流,前方是一片乱石河滩,旁边是很大的山体滑坡,随时有再次滑坡的危险,我们快速通过后,来到了一个分岔路,我的记忆也在此时复苏了……
08:30
几个月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依稀记得往洪水峪村方向也是一边有山一边是沟,路上有个鱼塘,村口有个大牌楼,还有个大石头在旁边。不过这次开布置会都没听到这个村子的消息,我问了问向导,他说昨天这里的路还被大水淹没,想进村子的人都原路返回了。一丝担忧不禁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记得这个村子很大,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不如顺道去摸一摸这个村子的情况。
我把想法告诉了向导、部队的刘参谋长和消防的周队长。我不得不赞叹一下他们在紧急情况下的判断力、处理问题的决策力还有下达命令的魄力,大家在商量后认为我的提议有道理,但是因为危险不可预知,因此不能让我一个人单独行动。在认为他们到达的村庄需要医疗救助的可能性较小的情况下,领导们同意我和汤鑫两名医生前往洪水峪村摸情况。我们携带一部卫星电话,一旦有问题可以随时取得联系,也好帮忙援助。
于是在这里,我和汤鑫与大部队分开,背上我们的物资,开始了孤独的探索。
我和汤鑫说:“现在我们是一个小队,我是小队长,你是副队长,遇到问题我们商量着来,要民主,有分歧可以投票解决,我是小队长,拥有一票否决权,哈哈。”
08:38
一路向上,受公路、电力和通讯人员的委托,我们同时统计并记录了相关设施的受损情况。来到之前说过的鱼塘时,检查人员都已经撤离。我们再往上走时,问题来了:
山体滑坡导致公路完全断开,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齐腰的淤泥和积水。我本打算和汤鑫商量一下,看看是了解情况原路返回还是克服困难继续向前,还没开口,我就看到了他坚定的眼神。我知道他的答案了,或许这就是老搭档的默契吧。
因为前方实在太危险,我们决定把物资和负重留在这里,仅携带手机和卫星电话前行。手机用来照相收集信息,卫星电话用来与外界联络。
我们趟过了过膝的淤泥积水,再侧身从悬崖边走过,有惊无险地突破了这个障碍。
我们继续向前,看到了一辆铲车停在路边,上方还有铲车开过的痕迹,感觉是村里人积极自救,已经用铲车把路铲到了这里,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继续向前徒步5公里左右,终于到达了村口。我看到牌楼还在,大石头也在,但是路面垮塌明显,电力完全断开,大量的水还从山上流下来,还好房屋没有倒塌。
我们继续向上走,有村民发现了我们这两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过来的?”我和汤鑫打趣说他们不会认为我们两个是天神下凡吧。
09:45
凭着记忆我们摸到了村委会,大家拥着我们上了二楼,村支书和村干部早已等在那里了。我们大概说了说下边的情况,老村支书带着哽咽迎接了我们,有的村干部倒是没有泣不成声,直接哇哇大哭。
书记介绍了村里的基本情况:目前村里有185人,没有人员伤亡,没有电,有山泉水可以饮用,煤气快要用光,粮食还能坚持3-5天,但是缺药品,目前村里已经组织自救,但铲车爆胎了,不能继续向前,还缺少一名会开钩机的司机。最主要的问题是,村里有一对3个月大的双胞胎男婴,他们的父母不在身边,只有孩子的姥姥和姨姥姥照顾,奶粉马上就要喝完了。
之前只觉得“全村的希望”是一个戏谑的称呼,只能用来开自己或别人玩笑,但今天这个称号确确实实地落到了我们头上,而且就是字面意义的那种。
于是汤鑫和我就目前的情况和村里的干部们紧急商议,做出如下的决定:
卫星电话留在村里,先通知报平安,再想办法和指挥部取得联系。少量的药品和补给被我们放在了山体滑坡的路上,一会儿村里人可以和我们一起取回来。考虑村里的路况和整个区里的情况,我们认为奶粉很难在短期内能送上来,3个月大的孩子又只能依靠奶粉生活,如果没有奶粉就意味着断粮,所以两个孩子和照顾孩子的姥姥必须克服一切困难转运出去。
决定做出后,让老人收拾东西,一切从简,只够路上的就可以。村民用本就不多的粮食给我俩准备了一锅白花花的大米饭和炖肉,又配上自家的咸菜和现摘的黄瓜,我们饱餐一顿准备上路(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奇怪)。此时还得知有个村民做完手术一直没有拆线,我就地取材做了一下老本行,帮他把线拆了。
11:15
一切准备妥当,在村干部的保护下,汤鑫和我,带着双胞胎的两位姥姥(一位亲姥姥一位姨姥姥),出发了。
这段路最难突破的地方就是来时我们放下物资的地方,但有村干部和村民的帮助,我们小心度过了。走到和大部队分开的地方,用卫星电话和他们取得联系,知道他们也已经胜利完成任务正在返程,我的心里一下子更踏实了,有部队和消防的保护,接下来的路肯定不成问题。
果然,汇合后我和地方向导、刘参谋长、周队长汇报了情况,村干部要原路返回村里,和村民们在一起积极自救同时等待救援,我把卫星电话留给他,望着他返程的背影,竟然有些不舍,鼻子也有点发酸。
接下来的路就平坦了许多。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以前我也只认为是个笼统的说法而已,今天它也以字面意义展现在我的眼前。
经过3个多小时的跋涉,最后一段路遇到了好心的村民,他用小皮卡将孩子和我们送到了集结地点。
19:00
和上级再次汇报后,转运孩子回到北京也是个问题,因为去斋堂的突击队任务还在进行中,车队要完成任务集结后才能返程,我很理解部队的命令。政府的车辆都在各处忙着抢险救灾,我们只好求助于社会车辆,好在大家都非常热心,最终孩子和家长被一辆京牌车带走,希望能顺利转回家中。
于是这回真就踏实了,我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安稳落地,汤鑫和我坐在地上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我饿了。主要是想白米饭和炖肉了。
8月4日00:30
后面的故事就更简单了:其他队伍的任务也胜利完成,车队集结成功,我们再次坐上颠屁股的大卡车顺利返程,得到了孩子们安全到家的消息。
再次坐上卡车的我迷迷糊糊地想: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又是怎样的旅程呢?
文末,我要再次感谢地方向导,刘参谋长和周队长,还有我的老搭档,你们都是英雄,就是字面意义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