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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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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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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李一勺

赵春光

旧时,京西琉璃渠村里办事,不管是婚丧嫁娶,还是老人寿辰、孩子满月,家境虽然有贫有富,但哪家都想图个热闹和人气,当然摆得席面因各家贫富不同而大不一样,但是面子还是要撑起来的。办事坐席就得有厨师,所以村里的厨师不管年景如何,总是不愁吃喝的。谁家办事都得敬着厨师,好吃好喝地招待,这样厨师们才会使出厨艺的真本事,为这家人尽心尽力地撑起脸面。

琉璃渠村里的厨师也分三六九等。掌勺的大厨地位最高,主家谁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点头哈腰,以示尊敬。琉璃渠村里的大厨往往都是自学成才,干得多了,厨艺水平自然就会不断提高,但李一勺除外。

李一勺是琉璃渠村民国年间最有名的厨子,谁家办事摆席要是能请到李一勺,脸上自然风光。李一勺何等人也?李一勺是土生土长的琉璃渠人,他中等个儿,身子板健硕方正,为人低调,没有一点架子,他在大街上遇到乡邻街坊总是客套地打招呼。李一勺和村里别的自学而成的厨师不同,在厨艺上他是有正式的授业恩师的。他的师傅“快刀刘”曾是清光绪年间的御厨,在清宫御厨里也是有一号,经常为慈禧老佛爷做御膳。一天,慈禧在进御膳的时候,在那道“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菜里吃出了一根头发,当即大怒,喝道:“大胆!做膳不精细,敢叫哀家吃头发,去,看看今天这道菜是谁主的厨!”于是太监领命去御膳房查个究竟。其实太监不查也知道,“桃花流水鳜鱼肥”那是“快刀刘”的拿手菜。还好,“快刀刘”在宫里一直为人低调,人缘不错,一众太监、宫女都为他说好话,被唤上来后,“快刀刘”鸡啄碎米似地一个劲儿地给慈禧老佛爷磕头,算保住了性命,挨了四十大板子之后,被逐出了清宫。

过了不惑之年的“快刀刘”被一辆马车拉回到了京西老家琉璃渠村,在自己老屋的土炕上一躺就是两个月。由于“快刀刘”一直单身,他的父母又年迈体弱,作为邻居的李一勺就忙前忙后白天黑夜地伺候他,直到他康复如初。“快刀刘”感激不尽。一天傍晚,他把李一勺叫到身边动情地说:“一勺,我能有今天的恢复,没落下残疾,多亏了你,我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的,我就会干个厨子,我打算把自己身上这点做菜的本事教给你,往后指着它混口饭吃应该还行,不知你愿意不?”李一勺听罢,忙双膝跪下给“快刀刘”磕头,“师傅,我愿意跟您好好学!”“快刀刘”忙扶他起来,“好!好!我把自己会的都教你。”接着他又郑重地说:“咱们在乡间做厨师,不比我先前在宫里食材应有尽有,老百姓生活清苦,有什么好的食材让你做?所以为百姓做菜食才是你的本分。”“好,师傅,我记住了。”

李一勺虽不识得多少字,但好学,能吃苦,不管“快刀刘”到哪儿去给人家当大厨,李一勺总是跟在后面,一边给师傅打下手,一边认真听师傅讲做各种菜肴的要领和步骤,他还仔细观察师傅炒菜的手法和火候。慢慢地,“快刀刘”就让李一勺从简单的菜上厨了。

两年的光阴不经意间就从李一勺的锅边、碗盘边溜走了,经过努力,李一勺终于出徒了,他可以独当一面地去给人家当大厨了。李一勺很有心,他不光死学师傅教的技艺,他还肯动脑筋,在实践中常有创新,鼓捣了一些自己独有的菜食。“一勺,你小子是块儿当厨子的料。”听到师傅夸自己,李一勺心里像喝了枣花蜜,美滋滋的。“快刀刘”为了给徒弟留出发展空间,凡是琉璃渠村的人家办事,他一般不掌勺,都让李一勺去。李一勺也很低调,从不以师傅的名衔去炫耀和自居,他自己暗中加倍努力,练就了一身好手艺,不管是鸡鸭鱼肉,还是飞禽走兽,不管是萝卜白菜,还是咯吱豆腐,哪怕是周围山上、地里的野菜,在他的手里都会变成中看中吃的美味佳肴。

酒是好东西,解愁、解乏、解闷,烘托坐席气氛,应了那句无酒不成席的俗语。李一勺也好喝一口小酒。“请知谢知”是琉璃渠办事的风俗,就是主家在办事前和办事后,要把厨师、张罗人、干零碎活的人,请在一起吃顿饭,前是策划安排,后是答谢。不管是哪家请李一勺当大厨,这两顿酒是不能少的。村里正街上就有个老字号的聚兴烧锅,李一勺就爱喝那儿的烧酒。

李一勺的爹娘快四十岁才有了他这唯一的儿子,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奔着三十了,就整天家为他的婚事发愁。这天他们把李一勺叫到跟前,一脸严肃地说:“儿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现在又学了一手做菜的本事,往后混口饭吃该是没问题了,你该娶房媳妇,也为咱们老李家续续后。”李一勺听了低下头。其实自从他学成厨艺能独当一面后,媒人早就踏破了他家的门槛,找个他这样的爷们儿,最起码生活能有个保障,可是李一勺只管嘿嘿傻笑,就是不吐个口儿。今天,急在心头的爹娘又问到这事,他不能不说话,“我师傅四十好几了还单着呢,我怎么好先成个家,二老放心,儿子心里想着这事,有数。”

其实,李一勺心里还真的是有个女人的影子在晃悠,那女子就住在村里,她不是村人街坊的哪家黄花闺女,那女子是村里地主邓富安的小妾菊红。李一勺早就知道邓富安除了正房之外还娶了好几房妾室,他也大都曾在不同的场合远远近近地瞄过,唯独邓富安去年根儿上娶的这房小妾,他还从没有见过。“他娘的,穷人家一个老婆都讨不上,地主家可好,一娶好几个,邓富安那家伙身体可也受得了!”李一勺想起来就牙根儿疼。

每年农历的正月十五,琉璃渠都要在村西头长桥的戏台,唱上一天的折子戏。明清皇家琉璃官窑就建在琉璃渠村南,历史最后一位官窑窑主六当家的非常爱听戏,而且他就爱听山西梆子这口儿,六合班就专唱山西梆子。这也不奇怪,因为负担着六合班日常生活开销的六当家的祖上是山西榆次人,所以他养的这个戏班子就唱山西梆子也就不奇怪了。凡是遇到重大节日,或是远近的有钱人家祝寿、婚丧嫁娶等,六合班都会被邀请去唱戏。琉璃渠村里祖上从山西过来的人也不在少数,尽管年轻一些的人不能完全听懂山西梆子,但台上演员华丽的装扮,咿咿呀呀的唱腔,功底深厚的动作,引人入胜的剧情表演,台下热烈浓厚的气氛,都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它强烈地吸引着人们,所以这一天,远近各村的人们都会聚集到琉璃渠来看戏。邓富安和六当家的虽然平素里来往的并不多,说白了,他们还不是一路人,但遇到大事还是会相互捧场的,比如唱戏这事,邓富安每次都会带着自己的家眷前来听戏捧场。

过了大年,正月十五这天说到就到了,六合班的戏照旧开唱。从一大早就人头攒动,看戏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村西头长桥的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京西古道就从大街穿村而过,不少西去东来的商旅也被吸引到戏台前来驻足观看。

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邓富安带着一家子前来看戏了,其中就包括他去年根儿上新娶的小妾菊红。戏台下的最前面摆着几张八仙桌子,周围是一圈儿条凳,是给那些有脸儿有钱有地位的人留着看戏坐的。邓富安带着一家人从外围往里走的时候,李一勺和菊红正好擦肩而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邓富安这小妾的庐山真面目。由于人多,李一勺的左臂不经意间挤蹭到了菊红软软的胸脯,虽然她穿着冬衣,但李一勺还是心里激灵了一下。菊红出于年轻女人本能的反应,猛然扭头望向李一勺,正要愠怒,看见的是一张方正敦厚的脸正在冲自己歉意地憨笑。菊红的脸上瞬间飞过两片红霞,她赶紧扭回头继续往前走了。就是这四目相对的一眼,让李一勺看清了菊红的模样,青春妩媚俊俏可人,皮肤白皙干净娇嫩,两只眼睛乌黑清澈,略施脂粉,恰到好处。也是这一眼,让李一勺第一次见到女人后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再也不能放下。邓富安一家子从人堆里这么一过,边上好多人都在偷偷打量着这个地主的小妾。李一勺还不认得菊红,就四下打听,“跟在那富安身后的那个女人是谁呀?”有人就告诉他,那小娘们儿是邓富安去年新娶的小妾,叫菊红。“可惜了!可惜了!”李一勺一边摇着头,一边心里默念着。

邓富安虽是琉璃渠村里的地主,但他并不是那种恶霸式的地主,之所以有了现在的一百多亩地和一些买卖生意,全是他家里几辈儿人艰苦劳作和省吃俭用换来的。据说邓富安他爹那会儿还暗地里倒腾过几回大烟土,有钱了一下子又购置了好几十亩地,从此洗手不干,专门照顾自己的地了。村人有事求到邓富安头上,他也能帮助些个,大多是借钱,钱可以借,但必须得还。别看邓富安娶了好几个媳妇,但至今也没能有个传续香火的儿子,闺女倒是给他生了几个,可那不顶用呀!眼看着自己就奔六十了,邓富安能不着急?这不,去年根儿上又娶了正值青春年华的菊红。

一天傍晚,邓富安家的管家拿着点心、烧酒等礼物来到李一勺家,“我家老爷三月初八要办六十大寿,派我前来真心相请,希望到时一定前去掌勺,办完事后我家老爷还有答谢。”看见李一勺听后在寻思着什么,管家接着说:“邓老爷这次可是六十大寿,打算大办,花销对于我们老爷家不是问题,只要热闹、风光,老爷高兴,别的什么都好说,怕您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次还特意请了‘快刀刘’一同主厨,他已经答应了。”“好,我去。”

三月初八这天到了,邓富安家院里院外好不热闹,院里搭大棚,各屋门两侧高挂彩灯,除了亲戚朋友、街坊邻里,还请了不少外面有头有脸的人,琉璃窑主六当家的也在其中,大家进进出出地前来给邓富安拜寿道贺。前院里整齐地排满了八桌,菜肴和酒食早就置备好了,是按琉璃渠村里办事的老规矩“十二八”,十二个盘、八个碗。但邓富安家的十二八和普通村人百姓办事的十二八不可能相提并论,普通人家,为了面子,只是凑够这个席面上的盘碗数就行了,菜肴简单便宜,而邓富安寿宴上的十二八,那可都是平素里普通百姓很难见到的干货菜肴,鸡鸭鱼肉、熬炒咕嘟炖样样齐全。

李一勺跟着“快刀刘”终于有了一次在本村乡亲邻里面前真正施展自己厨艺的机会了,这种场合,他俩都很卖力气。煎炸炖炒,色香味形,花样翻新,真是菜美汤鲜。“快刀刘”还把自己那道拿手的菜肴“桃花流水鳜鱼肥”给奉献了出来。宴席上的宾客对他们俩主厨的菜肴都频频点头,赞不绝口,“好!好!尤其是这道鳜鱼,那可是当年慈禧老佛爷最爱吃的,肉质软嫩、鲜美,口感极佳……”邓富安今天是真的高兴了,听到宾客们对宴席的赞誉,他的嘴巴快咧到耳朵根子去了,过程中他亲自到厨上各赏了李一勺和“快刀刘”五块大洋。

邓富安的小妾菊红也来到厨上两次,她在席上吃了可口的菜肴,就想过来看看厨子们做菜,平时她也爱鼓捣个吃食。一到后厨,菊红看见大家有条不紊地都在忙活着手中的事,洗菜的,切菜的,做菜的,端盘的……她一眼认出了两个掌勺大厨之一的李一勺,那不正是正月十五听戏那天和自己擦身而过的后生?她不禁眼睛一亮,脸上又飞起了别人不易察觉的两片红云。可这偏偏让李一勺清楚地看到了,他不由得又凝神而专注地望向了菊红那双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菊红低下头,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这时管家的嗓音清晰而洪亮地传过来,“为给我家老爷庆六十大寿,晚上还特意邀请了六合班,在长桥戏台子给大家唱上两出山西梆子的折子戏,大家都去捧场!”“好!”“好!”“就爱听这口儿!”屋里院中的宾客热烈响应,后厨的李一勺也听到了,他也一定要去看。

天色渐暗,邓富安家的烛火点了起来,映得里里外外明亮而热烈。早已喝得微醺的邓富安望着眼前的一切,知足了,人这一辈子活到他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要说美中不足,那就是他还差一个延续香火的儿子,他在心里寻思着,“菊红这么年轻,会给我生的,会的。”和宾客们又喝了碗茉莉花茶,邓富安就在家人的搀扶下和宾客一起走出家门前去戏台听戏了。

戌时已过,戏台上烛火通明,台下黑压压站满了观众。晚场的戏,观众看的效果会更好,四周黑暗,戏台上两旁点了两排大蜡烛,使观众看起戏来更专注。知道邀戏的主人和宾客已经台下落座,台上的胡琴锣鼓家什随即响了起来。听说邓老爷听高兴了会打赏,台上演员们都格外地卖力表演。今天唱的是六合班最拿手的折子戏《金沙滩》,咿咿呀呀,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下不时传来一阵阵喝彩声。

李一勺和“快刀刘”忙完手上的活计也来听戏了。

李一勺瞄着菊红的位置从观戏的人群中挤了过去,不为别的,就想一边看着戏,一边看着菊红。李一勺心里清楚,菊红可是邓富安的小妾呀,他这样真的不好,自己想入非非的,能有什么结果?万一邓富安察觉了……但李一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念想,因为他所能见到的女人,除了菊红,没有哪一个让他这样挂心而放不下的了。但愿菊红也留意了自己,李一勺想,他宁愿相信菊红可能已经留意他了。

戏一直唱到亥时才结束,看戏的人们带着满意的收获各自散去,回到那些个多数并不温饱的家。

第三天头上,忙完了自己寿辰之事的邓富安,设宴谢知,李一勺、“快刀刘”都在邀请之列。李一勺换上一身最体面的压箱底的衣服前去邓家,今天当然不用他和师傅上厨,菊红也亲自下了厨,做了几个她拿手的菜。“大伙受累了,感谢的话不多说了,大家吃好喝好!”几天前的寿宴办得圆满风光,邓富安满面红光,席间还让几个妻妾给大伙敬酒。李一勺醉了,烧酒喝得醉了,菊红给他敬酒敬得他醉了。

转眼,菊红嫁进邓富安家一年有余了,可邓富安的愿望并没有实现,菊红的肚子还是平平的、瘪瘪的,没有丝毫动静。邓富安心里急,“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能生呀!我还指望着他来为邓家传宗接代呢!”他时不常地会向菊红发脾气,“就属你年轻,难不成也不中用?”“原来是只不会下蛋的鸡呀!”其她的妾们也在私底下窃窃私语。菊红都听到了,她只有隐忍着,她心里最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苦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流。郁郁寡欢的久了,菊红病倒了,她像换了个人似的,面容憔悴,话语极少,最近一连好几天不怎么吃东西。

李一勺从村人的街谈巷议中听到些菊红的消息,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的屋里团团转,干着急,就是帮不上忙,他算干嘛的呀!

邓富安还是疼菊红的,比起他的正妻,比起那几个妾都已日渐老去的容颜,更多的只是亲情,而菊红不同,她还年轻可人,让人怜惜。邓富安看着菊红这样下去恐不行,“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儿子咱们不要了行吗?你可要注意身子,快吃点东西吧。”他站在菊红的屋子里,有些忧心地说,“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家里尽可能的满足。”此时,菊红终于开口,她望向邓富安,声音微弱地说道:“你六十寿辰那日,李一勺那厨子做的菜真好吃,我还想吃李一勺做的菜。”“好!好!我这就叫管家去请!”

邓富安的管家不敢耽搁,拿上几块大洋就去找李一勺,进的家门,说明来意。李一勺心中大喜,但是脸上还保持着足够的平静,“好吧,邓老爷的面子,我必须得给,你先回去,我收拾收拾,晚饭前就去邓宅做菜。”

这样,李一勺又见到了菊红,菊红又吃到了李一勺做的菜。

邓富安见菊红吃了不少李一勺做的饭菜,精神也明显好了很多,他非常高兴,“李大厨,你就在我家做上十天的菜吧,我必有重谢。”

“好!早中晚三顿饭前我会提前过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李一勺推掉了所有的差事,按时来到邓富安家,专心地给他们家做饭菜。

一晃十天就到了,菊红的面色已经红润如初了,精神也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从她看李一勺的眼神中明显能看出她对李一勺的不舍,李一勺也不傻,虽然不敢表现出来,但心里啥不明白。

最后一天晚上,邓富安设宴,请李一勺喝酒,以表谢意。“知道你好喝一口儿,这是琉璃渠聚兴烧锅最好的烧酒,管够!”李一勺和邓富安推杯换盏间,慢慢地他们俩都有些醉意了,没想到此时菊红非要亲自给李一勺敬酒来表示感谢,邓富安准了,“好!应该。”这一准,他们真的就喝多了。

李一勺在什么都不知道前,迷迷糊糊地听到邓富安大着舌头断断续续地说:“今儿,今儿个,别,别让他回去了,住后院西厢房里睡……明早酒醒了再回家,管家,你……你到他家告诉一声去,免得家里人着急。”“好。”

之后不大一会儿,李一勺就昏昏沉沉地睡到一间屋里的炕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夜,李一勺酒醒些了,有了点意识,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进了他的屋,上了他的炕,是一个女人,身子水一样的女人,他还和那女人干了以前自己从没有干过的事。

第二天早上李一勺醒来,恍惚间想起昨天夜里的事,脸上有些烧,心跳不觉间也突突加快,他觉得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做的一个梦吧!

打那不久后,菊红开始厌食、恶心、干呕,邓富安忙请来村里的杨大夫给她把脉诊治。杨大夫的父亲曾是清宫廷里的御医,杨大夫子承父业,邓富安最信他,家里人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找他看。杨大夫给菊红认真把完脉后对邓富安说:“恭喜邓老爷,你家里的有喜了。”“真的!”邓富安瞬间就被幸福包围,欢喜的不行。

第二年春上,菊红生了,生的还是个儿子。老年得子的邓富安更是高兴地嘴都裂到了耳根子,“好!好!老天爷有眼,我老邓家终于有延续香火的了,儿子满月的时候,我请大家吃席、听戏。”

邓富安找来算命先生,测了孩子的生辰八字,给儿子取名邓宝庭。

转眼间就到了宝庭满月的日子,邓富安在家里给儿子办满月,还是请的李一勺和“快刀刘”掌厨。当天晚上照旧邀请了“六合班”在长桥戏台唱了台戏,《凤仪亭》——吕布戏貂蝉的爱情故事,悦耳的伴奏,演员过硬的唱念做打功夫,让台下观众大饱眼福。

又一年秋天,菊红领着已经会走的宝庭在大街上玩,碰巧遇到刚给别人家忙活完回家来的李一勺。菊红一见迎面走来的是李一勺,脸上一热,不敢正视他,稍稍地把头低下了。李一勺看见菊红,心里也有别样的感觉,虽然内心曾充满幻想,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地主的小妾,又给人家生了儿子,退一万步说,即使她愿意,自己敢吗。招呼还是要打一声的,“菊红,一向可好?”然后就要匆匆走过。就在他们相错开的时间档,菊红冲着他小声说:“一勺,我有句话要告诉你!”“一勺?”菊红竟这么称呼自己,自己没有听错吧!李一勺站住了,见四周没有其他人,菊红告诉了他一个他自己不敢相信的事。

“其实早就想和你说的,感觉你应该知道吧,难道……难道那天夜里的事,你都忘了?”“哪天夜里?什么事?我真是有些懵。”“就是你在我家里喝多酒留宿的那天夜里……”

李一勺随即翻着自己头脑中的记忆,“……难道那不是我做的一个梦,是你……”

“是,是我半夜里去找的你,没想到就这么一次,真的就怀上了,孩子是你的。”菊红的声音很小,但在李一勺耳中却像响了个炸雷。

“……”李一勺半张着嘴,一时没说出话。

“我向天发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菊红告诉了李一勺那天夜里的事,然后叹口气说:“邓富安年岁大了,那事不太行了,如果自己不能生个一男半女,我真的压力很大。”

李一勺听明白了,虽然知道睡了地主的小妾危险很大,但作为个爷们儿还藏着掖着啥?“菊红,其实自打那年正月十五看戏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里就没放下过。”

“还说呢,虽然那时还不知道你做的一手好菜,但那天你碰了人家的胸,让我怎么能忘记你呀!”

中国社会的大环境愈加的动荡,李一勺知道宝庭的事后,心里倒是踏实的,普通百姓的日子有几家好过的,甭管什么窝头咸菜糠米野菜的,有的吃喝就不错了,宝庭长在村里地主邓富安家,吃喝上不用发愁。尽管这样,谁的儿子谁不惦记着,李一勺还是在暗地里给菊红母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菊红自打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有了和李一勺的相互挂念,日子过得是踏实和安稳的。

宝庭长到七岁上,邓富安把他送到了村里的私塾去念书,李一勺心里美得像吃了陈年的蜂蜜,那个甜,“我李家哪辈子积的德,我的儿子居然也识文断字了。”

几年之后,为了儿子能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已过古稀之年的邓富安看到了社会变革,就把宝庭送到了北平城里去接受新文化的教育,想这样孩子以后才会有出息。从此李一勺就很难见到宝庭了。

一晃,十年平淡的日子流水一样过去了,但这十年,中国社会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李一勺渐渐老了,他的爹娘早已先后去世,地主邓富安也没了,师傅“快刀刘”也做了古。还好李一勺爹娘是瞑目而终的,在爹娘再三让他成家的逼迫下,李一勺就把和菊红还有宝庭的事告诉了他们。爹娘虽是于惶惶中提心吊胆,但事已至此,他们叹口气说:“苦了我儿你了,你这和没有媳妇差着哪儿去!”不过他们终还是默认了,毕竟他们李家有后了,他们百年后也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去面对李家的先人了。

这一年,一小队日本兵驻进了琉璃渠。他们在村西的山梁上修筑起了三个岗楼。岗楼居高临下,互为犄角之势,站在上面,村里的情况便一览无余。这些日本兵的主要任务是看护丰沙铁路京门段,尤其是横跨永定河上的铁路桥,这是他们侵略中国后在华北地区运兵、运物资、掠夺资源的主要运输线。

是人就得吃饭,这些日本兵也不例外。他们有自己的炊事兵,每天除了站岗外,还会负责这十几二十个人的伙食。但时间久了,总是这些不变的吃食,就让日本兵们有些心生厌烦。这些日本兵的小队长森下田一不知听谁说的,琉璃渠村里的李一勺做饭菜的手艺一绝,于是他就命令手下的翻译官把李一勺叫到了日本岗楼说:“听说你的厨艺水平高,很好,往后每隔三天就来给我们做一次饭,如何?”李一勺心里寻思着,“光棍不吃眼前亏。”他知道日本人在中国杀人不眨眼,得罪不起,于是他就点了点头同意了。“呦西!需要什么东西只管说,我们尽量去找,当然我们也不会亏待你的。”李一勺心里骂道:“日你们小日本鬼子娘的,还这样假慈悲,跑到中国来干嘛?”

就这样,李一勺每隔三天就会去村西的岗楼,给日本兵做一次饭,时间一长,琉璃渠村人尽人皆知。“狗汉奸”,不少村人就在背后里骂他,李一勺听到了也不恼,“我这叫什么汉奸,我没有做对不起咱中国人的事,我把那边好吃的东西想方设法省下来,接济给那些揭不开锅的乡亲,而让日本鬼子竟吃那些肠子下水。”

李一勺的确是这么做的,他把日本兵那边好的食材,鸡、猪、羊等的好部位上的肉都偷偷地省下来,又偷偷地拿走分给村里的乡亲,留下带着粪的肠子下水和一些边角杂肉给日本人吃。“娘的,反正你们这些东西也多是抢来的,再还给我们也无不可。”难道李一勺就不怕日本兵知道后会恼羞成怒,杀他的头?当然不怕。日本兵吃他做的那些东西,餐餐都吃得眉开眼笑,“呦西!呦西!李桑是大大的良民。”李一勺要是高兴了,有时还会悄无声息地偷着往那些食料里撒上一泡尿,同时解恨地小声嘀咕:“小鬼子,好好吃老子给你们做的美味吧!”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李一勺早年间经过多年的尝试,自己琢磨出来了烹饪时能祛除腥味、杂味、臭味的配方,然后把它制成粉末,用草纸包成小包带在身上,每每需要时就拿出来用,屡试不爽。这次竟给日本兵用上了,“哎,没辙,既不想抗命丢了自己的小命,又不想当汉奸给日本鬼子做事,这是一个只有自己心里清楚的折中法子,顺便还能接济些乡亲,至少我从心里解气了,我心里是踏实的。”想到这儿,李一勺把腰杆儿又往上挺直了一些。

入秋的一天,李一勺在大街上正和邓油铺的掌柜说话,远远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跟在菊红旁边打街道东头的三官阁下一起走过来。菊红虽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但依旧端庄利落,风韵犹存。旁边那后生,穿着新式的黑色制服,皮肤白净,英俊沉稳,从外在气质看上去和其他人明显的不同。这么多年了,李一勺只要见到菊红,心里还是跳得惴惴不安,脑袋里总不由自主地浮现和菊红亲热的情景,“瞧你这点出息,都这般岁数了,就不能正经点!”李一勺心里会骂着自己。这时,菊红也看到了李一勺,都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总是若即若离的,“哎!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一有合适的机会,菊红都不会亏待李一勺的,毕竟这个男人是宝庭的亲生父亲。尤其邓富安过世后,他们接触的机会明显增多了,毕竟他俩因为邓富安的存在的心理障碍没了。菊红招手让李一勺过去,她对着宝庭说:“庭儿,这个叫李叔叔,他可是咱平西有名的大厨。”然后菊红转脸又对着李一勺说:“这就是我儿子宝庭。”菊红说完,迎着李一勺的目光,有些羞赧地微微低了一下头。

邓宝庭这次突然回到家乡,是党组织派回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原来邓宝庭在北平城里接受的是进步的新文化教育,后来他又考上了北京大学。在北大期间,邓宝庭接触到了革命和共产主义的思想,顿时眼界大开,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步入新世界的正确方向。于是邓宝庭积极要求进步,参与各种进步青年的活动,他暗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次回到家乡,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和组织当地游击队和地下党组织,破坏由日本掌控着的丰沙铁路运输线,来阻止日本人在中国的侵略和掠夺。

时令已至深秋,天气转凉,街上行走的人们都已穿上了长衣裤。

这天晚上,天已黑尽,菊红急急地来找李一勺,进门一下子就扑进李一勺的怀里嘤嘤地抽泣起来。“这是咋的了?快说呀!”李一勺抱住菊红急切地问。菊红这才抬起头焦急万分地说:“一勺!你得想办法救救咱们的宝庭呀!”“咋回事?快说呀!”“宝庭让日本人抓起来了!就关押在了城子日本宪兵看守所。”菊红匀了两口气接着说,“邓家除了还有两钱儿,但一帮娘们儿,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一勺你得赶紧想法子呀!”李一勺听了也急出了一身汗,“好,我想!我就是豁出老命去,也要把咱们的孩子救出来。”

原来宝庭和他的同志们在前天的一次破坏丰沙铁路线的行动中,由于汉奸的告密,行动失败了,宝庭为了掩护战友撤退被日本兵抓着了。

说来也巧,城子日本宪兵队队长井上松就要办他五十岁的生日宴,也邀请了琉璃渠岗楼的小队长森下田一,森下就向井上松推荐了大厨李一勺,并一个劲儿地夸赞李一勺的厨艺一流。就是后天,李一勺就要到城子日本宪兵队去给他们做菜掌勺了,他心里暗暗盘算着有了主意。

井上松的生日宴办得隆重而热闹,李一勺做的饭菜受到了日本人的一致夸赞。

夜深了,遍体鳞伤的宝庭坐靠在城子宪兵队后院囚室的草垫上,他望着西墙上那扇这囚室唯一的高高的小窗。皎洁的月光透过窗上的铁栏杆,静静地洒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此时,他很平静,他想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月亮了,哎,遗憾的是自己还没有很好地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呀!

宝庭知道,宪兵队里今天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一阵一阵的喧闹声从前院随着夜色、月光传来,日本人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他虽然听不懂,但能判断出今天晚上的日本人都很亢奋。

又过了不大的功夫,邓宝庭听见囚室门外面有人在说话,一个中国人说:“两位太君,辛苦,辛苦,井上队长今天摆了宴席,菜都是我做的,井上队长特地让我送些酒食过来,两位太君执勤辛苦,吃喝尽兴,不够我再送过来。”邓宝庭听着这个说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外面看守囚室的日本兵,叽喳地吃喝了一阵,然后声音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宪兵队的院子里突然间竟变得格外的安静了。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然后是开囚室门锁的声音,随着囚室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快速地闪身进来,急声说道:“宝庭,我是你一勺叔,快跟我走!”

……

原来李一勺为了救宝庭,在日本人宴席的饭菜里动了手脚,加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慢性蒙汗药,半个时辰就会发作。整个宪兵队里死寂一样地睡去了,饭食都送到位了,为了不留死角,李一勺也没有放过一个看守囚室的日本兵。

等宪兵队的日本兵从迷糊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当发现后院囚室里关押着的邓宝庭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这才如梦方醒。气急败坏的井上松马上派出恢复状态的日本兵,由森下田一亲自带领直奔琉璃渠。可是尽管他们把琉璃渠村里搜了个底朝天,但也没有找到邓宝庭和李一勺的影子。最后,日本兵从菊红家里抢走了不少粮食,把李一勺住的房子一把火给烧了,“巴嘎、巴嘎。”这方才泄恨离去。

从此,李一勺和邓宝庭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取得了彻底胜利。

后来就有一些关于李一勺的消息传了回来,说他那次从城子日本宪兵队逃走后,就沿京西古道西去,找到了共产党的队伍,当起了炊事兵。再后来就是国共的三大战役,北平和平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来到了琉璃渠,一进村东口的三官阁,上点岁数的村人就认出了他,“哎呀!您不是大厨李一勺吗?”“是李一勺!”“没错,是他!”李一勺旁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干部模样的后生。李一勺不住地向和他打招呼的乡亲们频频点头说:“回来啦,回来啦,没错,我是李一勺。”他指了指身旁的后生接着说,“这是我的儿子,宝庭,他就要回到宛平县当干部了。”

“大叔、大婶子们好,我是宝庭。”

村人们听了李一勺的话都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宝庭怎么成了大厨李一勺的儿子了?

……

“爹,赶紧回家看看我娘吧!”

“好!”李一勺和邓宝庭都有些激动,他们加快脚步向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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