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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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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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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非花

牛建梅

和她的交易是在一个周二下午达成的。时限是三个月。没错,就是“她”——一个女同学,名叫鲁非花。

不要小看现在的女学生,做了二十年老师的我,最近却因为她夜夜无眠。她抽各种口味的电子烟,和同学老师说带脏字儿的话,打频繁的架。所以我们更多地称呼她为“大魔王”。

按说她是六年级才从城里一个二流中学转来的,应该不至于这么猖狂,毕竟这个山野地区自古就有“爱出土匪”的美名,况且还有一句古话叫做“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在那儿镇着呢。可她一来就威名远扬了,以一个六年级女同学的身份,把校门口小卖部里跟低年级小孩儿“借钱”的两个七年级的男生给打了,对方鼻子都冒血了,这以后就没人敢惹她了。现在她进入初三年级,由我做她的班主任,短短一个星期,老师们就开始私下称呼她“大魔王”了。

如今的她对成年人似乎有很深的成见,始终站在我们这些老师的对立面,根本就不讲正邪,只想添堵。上课时不管哪个老师在前面站着,她想玩手机就玩手机,想睡觉就毫不犹豫地趴桌子上,这还算好的时候,最起码老师同学都不大受影响,就怕她不想休息,那时班里可就热闹了。我站在讲台上说这是老子说的话,她会斜靠在椅背上问我你亲耳听到的吗,胖胖的脸上写满不屑;数学老师说孩子们,现在咱们开始上课,她会以力压千斤的劲头儿大喊,我可不是你孩子;英语老师这边刚说完英文开场白,她就斜着眼说请翻译一遍,谁知道你说什么呢?影响我听课……这还不算啥,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随意打乱课堂节奏。讲课和写文章一样,讲究一个“气”,这股气还是环环相扣的,刚刚被老师同学相互配合着烘托出的一股“气”,眼看同学们就要茅塞顿开把答案总结出来了,她突然冒出来,笑嘻嘻地就给戳破了,那时真有种皮球突然泄气的颓丧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是紧紧压住心头怒火,和她和颜悦色周旋一番,之后再来一遍。耽误大家时间还在其次,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每到这种时候,接下来的课堂内容总会让我有种原本美味的食物吐出来又塞进嘴里的感觉,同学们大概也有同感,个别同学还会半天缓不过神儿,等大家都讨论完新内容,他可能才把被她冲散的精气神儿收拾回来,可已经晚了。几乎每节课都让人有这种感觉——搓火。

不止一个老师气得哆嗦着跟我说,让我好好教育教育她。我的确也想教育教育她,可从第一天上学开始,为了照顾她自尊心,我带着她去水房里谈心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私下这种交谈过程中,她都像尊唐三彩女佣人似的,站得端正、恭敬,粉嫩的胖脸认真地听着我的教导——简直配合极了,你让她干嘛就干嘛。道歉?可以,回身就去给人家老师道歉,保证是九十度大鞠躬。就是别上课,只要上课依然如故,就跟我没找她谈过似的。不光如此,听同学说她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水房主任”。新闻里时不时就会报道,哪里哪里的学生因为学业压力、被没收手机、老师的言语刺激,而跳楼自杀、服毒自杀、离家出走的,故而我也不能采取“水房主任”之外任何措施啊。谈心成了目前唯一的教育手段,批评都显得太生硬,恐怕伤害她的自尊心。

现在的孩子似乎有个共性,跟老师家长对抗的时候很强悍,脆弱起来可能一句话就会让她陷入绝望的深渊。我更不能轻举妄动。

您说请家长?不管用。要是放在过去,家长听了孩子这些表现肯定会说,老师,没事,你就使劲儿管她,打她都行,只要能管好。现在的家长,可都迷得很。就说开学第一次家长会吧,简直是一次开眼界的盛会。印象最深的是李瑞德的家长:金黄色的披肩长发,大红色的指甲油亮闪闪,十个手指几乎戴满了粗细各异的金戒指;黑色紧身裙、黑丝长袜,浑身都是浓烈的香水味。签到时一问,才知道是他奶奶。由于瑞德上课和作业问题也不少,就跟她多聊了几句,这才了解到,瑞德家长离异了,谁都不想管孩子,就把他交给奶奶带着,这奶奶结婚早,现在也不过比我大几岁的样子。唉,看看人家孙子都这么大了,我这还高不成低不就呢。我问瑞德在家能不能安静地写完作业再玩再吃东西,因为他虽然交作业,但是字写得大的大小的小,笔画想跟谁组合就跟谁组合,有时候作业纸上还脏兮兮的粘着饭粒、黄汤什么的。她听完就开始抱怨,说瑞德这孩子不争气,总玩手机不听她的话,让他好好写作业就是不听,有时候手机要玩到夜里一两点钟。我一听,这问题可太严重了,赶紧把瑞德叫过来,准备当着他奶奶的面教育他一下,让他听奶奶的话,毕竟她一个人带他挺不容易。瑞德眨巴着长睫毛大眼睛,有点羞涩又有点恼羞成怒,仿佛他被揭了老底很不好意思,想发火看看我又不敢,最后只好气呼呼地说了一番,让我觉得意料之中,按照常理又应该是意料之外的话:奶奶每天抱着手机刷抖音拍视频,饭都不怎么做。意思是奶奶手机比他玩得还要欢。听瑞德这口气,并没觉得那是奶奶,似乎是一个跟他平辈的不懂事的人,胆敢爆料他的私下生活,那么他也就不客气地在我面前给她爆个料……眼看家长会快变成“姐弟”矛盾调节会了,我只好让瑞德先回去上课,准备私底下再跟他好好谈。

再说大魔王鲁非花的家长。刚刚她和瑞德奶奶一起进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胖女人。瑞德奶奶出门后,我开始仔细端详她,她斜挎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皮包,穿紧身黑色包臀裤和长款紫色蕾丝T恤,脖子上戴着条粗犷的金链子……尽管一副久经社会洗礼的模样,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从前在课堂上,涨红了脸羞涩地回答问题的那个面庞——她做过我的学生。只是学生太多,加上年纪越来越大,我经常忘记学生名字,年代久远的学生就更记不住几个。正尴尬地不知怎么打招呼好,她上来给我解了围——完全以一种初次见面的疏离感,客气地叫我宁老师。我便也默契地摆出班主任的架势,准备跟她好好说一说她女儿。现在的她,应该只有三十几岁,眼角已经有了些细密的鱼尾纹,脸上皮肤黑红黑红的,散点着一些雀斑,只有从头到脚的脂肪肆意得很,她似乎也得意于此,挺着微凸的腹部肥肉,沉稳自信地说着属于家长角色的话:问我她孩子的情况,说说孩子在家里的情况。一瞬间我就理解了她,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在人生这条路上前行,不能总是背着沉重的包袱,而青春期面对过的难堪、尴尬甚至丢人对很多人来说绝对是一个至暗时刻,没人愿意提起。从这点上来说,很多人都和她是一样的,包括我,谁愿意一次次把伤疤揭开呢?那么我也就不戳破,就当不认识她一样,先简单夸了夸鲁非花的聪明勇敢,然后重点给她介绍了一下鲁非花的“恶行”。

一开始她脸色还算正常,听到孩子上课的表现,她黑红的脸颜色更深了一层,嘴里直念叨“非打死她不可、非打死她不可”。我一听,打孩子不是我的目的啊,而且我还有点担心,万一鲁非花被打之后回学校对各科老师实行更疯狂的“报复”呢?我赶紧又劝她说,还是希望她和丈夫两个人跟孩子好好聊聊,多关注她的内心,给她讲道理,不要动手。听到这里,她把刚刚失控的表情收拾好,仰着胖脸气场十足地又说了一番这样的话,她说,老师我很关心孩子成绩,这样下去可不行,她要是睡觉您得叫醒她,她提问题您得回答,她毕竟是这个班的孩子对吧?总之,您得严格要求她,上学期她成绩就不好,八十都没上,小学的时候语文可不是这样,语文成绩在各科里总是最好的,从没下过九十分呢。看着她微微仰着的自信的脸,上学时一回答问题就吭哧吭哧憋红的模样,已经完全隐退到岁月深处了。明白了,之前我判断失误,人和人还是有区别的,人性的善与恶从来没有定数,生活可能会激发你的善,也会激发你的恶,不管哪种结果,错的都不是人本身,而是生活。她告别过去的方式和我不同,我只是不断丢弃,从不回头;她是从没忘记,时时“回报”。仿佛她如今的困顿不如意,都是我们这些老师的“无能”造成的。面对如此直白又委婉的指责,我笑了,非常客气地点头说,好,可能是我管教还不够严格,一定更严格地要求鲁非花。

被曾经的学生当面指教,被现在的学生处处挑衅。我的失眠症加重了,即使最终睡着了也是不断做梦,各种情节里的人都动静不小,每次醒来都疲惫极了。昨天早上一照镜子,耳朵边居然冒出来很多细小的白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既然家长这里难以突破,那就还是回到学生身上;既然谈话教育作用不大,那就别怪我了。

为保险起见,我用笔在白纸上写下了鲁非花的各种作为和行事风格,这是心理课上老师教的分析方法,以便归纳出这个人的不同特点。最后得出结论:可行。这个大魔头仅有的一个优点,正是我这个计划最需要的。当天我就在随笔上给她留言了,坦诚相告我的计划,并警告她走漏风声后果很严重。她居然安静了一整天,这天没有语文课,各科老师回来都跟我说,奇怪得很,大魔头上课没睡觉也没接下茬,课间也没听见她说脏话,甚至一天没人听过她出声儿。我则一直忐忑地等着她来找我。

放学回家的铃声响起,同事都问我怎么还不走,我说还有点事。教学楼逐渐安静下来,等了有十分钟左右,突然咚咚咚有人敲门。我说进来,门口立刻出现了鲁非花的身影……

二、

此时的我就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名叫鲁非花;而鲁非花则进入我的身体,变成了宁老师。本来想尽快完成帮她学习进步的目标,谁知她这孩子惰性太大,连带着进入她身体的我也整天浑浑噩噩,尽管作业能勉强给她完成,却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一觉。而她呢,似乎进入状态很快,现在无比威风,作为我们的语文老师宁老师,每天站在讲台上山呼海啸般一通讲,我们的笔记就是一个铺天盖地,作业更如滔滔江水——随笔、摘抄、记重点词、记古诗、记古文……她这作业留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我只要努力认真完成作业,睡觉时间就别想早,夜里十一点都要感到庆幸,我做老师的都要写这么久,其他同学会写到几点啊?这还不算,没过几天,她居然把所有自习课也都要了过来,说是用来给我们补语文课,并且苦口婆心地给我们做了十多分钟的思想工作,总之一句话“为了你们好”。

好不容易下课了,几个同学和我一起往厕所跑,因为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麦冬说:“宁老师最近青春焕发吧?精力怎么比以前旺盛了很多?这么多作业她居然每一本都认真判完,发下来一看居然还有评语!看刚才一通说,早自习不让她来好像咱们就是忘恩负义似的,谁敢说不同意啊?”

“估计学校给她什么压力了,或者要评什么优秀之类的。”林立神秘兮兮地小声说。

“老师这么辛苦了你们还说,别说了!”艾文气呼呼地大声说,她是我的语文课代表之一,看来我眼光还是不错的。

为什么是“之一”呢?因为我接这个班的教学任务时,他们已经上初三了,之前的语文课代表是刘真。接手时,前任语文老师告诉我说,这个刘真如何如何好,我原本对她是抱有很大期望的,谁知就连每天统计清楚作业本上交数目这种小事,她都做不好,当时气得我真想立马给她撤职,不能因为她一个耽误大家的学习——作业不及时抱给老师,老师没办法批改,老师又要批改又要统计谁交谁没交,又耽误一些时间,课代表完全可以在收的时候把这项工作做好的。就是不明白,刘真不是没做过课代表,怎么这么点小事都没脑子做。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设立两个课代表,这样她做不好的时候,还有人帮她。于是,艾文就成了第二个课代表。当时我进班宣布这件事的时候,说得很委婉,让刘真觉得老师是在帮她减轻负担,而艾文,则让她觉得老师非常信任她可以帮刘真做好课代表工作。

新的工作安排在短时间内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刘真之后的工作分外卖力,每天都非常认真地把统计结果写在一张小贴纸上交给我;艾文也很认真,不光按时抱作业发作业,就连检查同学背诵课文这样的工作,她也能替老师完成得很出色。就连思成这样最圆滑强势的学生,在她面前都很无奈,不得不老老实实认真背过。那几天我总听别的老师跟我说,你那个叫艾文的课代表真厉害,我当时问怎么了,对方告诉我说,他看见思成正躲在水房里背《岳阳楼记》呢,说是不背完艾文不许他跟同学说话。我听了得意了好几天,觉得自己选人有方。今天听到她在背后也这么为老师发声,她在我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我担心自己不出声让他们觉得我奇怪,因为鲁非花平日可是怪话连天的,便也赶紧说:“好了好了,憋不住啦,上完厕所赶紧跑啊!看谁先到教室。”

经我一煽动,大家一哄而散赶紧去找蹲位,只听有的冲水有的都顾不上冲水,哐哐哐一顿关门声,人全跑了。我慢悠悠走出来,并以相同的速度往教室走去。此时上课铃声已经过了,操场上非常安静,教学楼在一片静穆中显得尤其雄伟高大……

“快点!都上课了!”一声吼叫吓了我一跳,一回头原来是欧阳主任——她刚刚也在厕所里啊。这家伙是和我一起分配到这个学校的,我们一起工作了二十年,彼此太了解了。她这又是在利用自己的领导威严吓唬学生,我早见惯了。可我今天实在太困,懒得搭理她。昨天作业已经写到了十二点,早上五点,鲁非花的妈妈就把我抓起来了,说是让我早点出门去学校门口早点摊吃饭,她要去大集上卖菜。到了早点摊才发现,她根本没有给我钱,吃个屁啊!又困又饿,今天我想跟真正的鲁非花一样歇一歇。谁知这么倒霉碰到欧阳。

她走到我跟前说,你是哪个班的?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鲁非花都初三了,她作为大主任能不认识她这个大魔王?我说:“九一班的。”边说边低头扯自己的校服。鲁非花实在太胖了,跟她妈妈的体型一模一样,因为青春期原因,应该比她妈大了整整两圈。这欧阳主任要求每天都穿校服,她这校服又小又紧,连肚子都快包不住了,更别说屁股了,我平日总习惯穿过臀部的衣服,所以没事就想扯扯它,让衣服往下点。

“九一班?你们班主任是宁老师?”她又问。

我说是,心想真是装糊涂,转身想慢慢走回教室去,这节课是鲁非花上语文课,我有点不放心。

“干嘛去你?给我站住!”这是要干嘛呢?我回头看着欧阳主任,上午的阳光正好直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她火气更大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校服袖子说我对她斜眼了,要拉我一起去找班主任,问问班主任是怎么教育我的。我心说鲁非花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之前多少次我无计可施时,把她送到你教导处让你帮忙做工作,你忘了?哪次你不是哄着鲁非花,让她写个什么保证书就送回来,美其名曰给孩子机会?意思我不让孩子上课就是断了她上学的路,光凭这一点,家长就可以把我告到教委去?

最终我忍着怒火还是跟她走了,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在课堂里的鲁非花也叫来了,很严肃地跟她说了我的恶行,让她好好教育教育我。鲁非花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估计心想呢,宁老师您这是我大魔王附体了,怎么跟欧阳主任杠上了?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是真正地被学生抓住小辫子啊。见我一言不发,鲁非花做出我平日的老师派头跟主任说,不好意思欧阳主任,我这就把她带回去教育。

回到办公室,恰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此时高挑苗条的她低头对着此时矮胖的我说:“宁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我心想,可是找到机会了。便说你还知道我是宁老师啊,你天天留那么多作业,我得按照约定给你养成好的学习习惯,就得必须认真完成你每一项作业,你知道我每天几点睡觉吗?我怎么了,天天睡不醒,我今天突然想做一个课间的鲁非花,休息休息,谁知道这么寸,遇到她啊。她说那您也不能瞪她啊,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我仰着胖脸气呼呼地跟她说,你以为你给我惹的麻烦少吗?

她居然笑了,说您是不是想反悔啊?

说实话,我是有点后悔了,帮她的结果是给自己找罪受,相比较而言,我倒是仁慈的老师了。唉,自己搬起的石头,砸在脚上也得忍着,还有两个多月,我忍……

一天,随笔发下来了,宁老师居然在随笔里跟我谈起心来,教育我把字写工整些,内容要丰富些,描写要生动些……这不是反过来了吗?她还跟我谈理想,让我想想将来想要做什么……她错乱了吧?我不是做了老师了吗?我认真而恳切地回复她说,我们只是互换三个月的身体而已,没必要这么入戏吧?结果第二天,她把我叫到水房,狠狠批评了我一顿,说我整天想入非非,就是不想正事,学习不认真还跟老师开玩笑……

我愕然了。这意思我真成了她?或者说,她想反悔不想换回来身份了?这简直太可怕了,我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想一探究竟,这才发现,她眼神极为真诚纯净,看我的时候,流露出极为诚恳的神色,真的是我之前面对不争气的孩子时才会流露的东西……我明白了,她毕竟是个孩子,我之前与人互换身份,对方都是年龄相近的成年人,大家都不会迷失真正的自我,鲁非花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心智没有完全成熟,进入我的身体之后,更多的她被我的意识同化了,她真正的自己应该还在,只是我的意识更强大,暂时被掩盖住而已。想到这里,我放下心来,也真诚地对眼前的“宁老师”说,我以后会努力学习的,不辜负老师对我的期望等等。总之都是她之前用来搪塞我的那些话,我记得只要她说得很真诚,作为宁老师的我就会深信不疑,而且还会很感动,感动于她那时的真诚,感动于我对孩子的认真负责终于有了一点点效果。此时为了让眼前这位宁老师赶快放掉我,让我有时间在下节课开始前去个卫生间,我不得不出了绝招:我一脸懵懂纯真地看着她,用无比真诚的声音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果然,她眼睛里迅速变得水光闪烁起来,我知道她被我感动也被自己感动了,只听她清了清有点哽咽的嗓子快速叮嘱道:“好,老师相信你,赶紧去厕所别迟到啊……”我一直真诚地坚持到她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我飞快地给她鞠了一躬迅速跑出了水房。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零五天了,再有一个月零二十天我就能恢复真身了。想想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我觉得都能写一本小说了。做老师的时候,我是火爆脾气说一不二,只要我走进教室,看到的就是孩子们乖巧的模样,看书的看书,问题的问题,轻声聊天的也会迅速坐好,恐怕我追问是否没事可做……变成鲁非花之后,我的三观逐渐碎在地上根本无法捡拾起来了……

比如那天,宁老师刚严肃地喊了下课,我们刚真诚地喊完老师再见,她前脚刚出教室的门,同学们就立刻变身了——严肃正经的李默,先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呵呵笑了两声,猛地一个回身,佝偻着腰,贱兮兮地跟我说,嘿嘿,非花,把你物理作业拿来我看看吧,下节课我必须给老师抱过去了……是的,他是物理课代表,上课一脸仁义道德,下课沉迷网络游戏,晚上不写作业,全靠前两节课间与早自习一通海抄,这哪是我做老师时眼中那个可靠正经的李默啊!我本想教育他两句,可碍于这鲁非花的身份,只好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将作业本摔到了他桌上——为了这本作业不被他抄到,我可是“宁死不屈”地拖了两节课都没交给他啊……他才不管我什么眼神,以体育特长生的迅猛速度立刻回身过去,如获至宝地拿起本子忙起来。再看左边,戴着大大的远视眼镜的阿瑾,刚刚宁老师提问的时候,如小猫般轻柔嗫嚅的声音,此时提高了不止十个分贝,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大声说,你也看到了吧?笑死我了……原来她和阿玉没认真听课,而是在偷偷观察宁老师今天的穿着,她们发现宁老师的毛衣外搭穿反了,如果不仔细看那小商标,是不容易发现的,我当然也注意到了,只是觉得不明显,无伤大雅,这俩家伙,听她们聊的内容,居然一节课啥都没听,发现之后就开始偷偷递纸条交换心中的窃喜,被宁老师揪起来提问挨批,也没有破坏她俩的兴致……我摇摇头转向窗户那边,想走过去透透气,让自己被冲击的内心平息一下,谁知,更大的打击向我袭来:吴萌,那个我心中最乖巧最文静最理解老师的吴萌,正在窗边紧紧挨着梁建站着,梁建看似习惯性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我闭上了眼睛。心底的狂风不停地刮着刮着,让我无法平息心境。变成鲁非花本想给鲁非花一个成长的机会,让她向班里那些积极上进的孩子们学一学,从老师的角度看看自己在班中的位置,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差距……谁知,现实的情况却完全背离了我的预期,被上了一课的变成了我——这个真正的宁老师。坐在鲁非花的位置,我才开始真的慢慢了解她,看着眼前这些“道貌岸然”“阳奉阴违”“两面派”“表里不一”的老师口中的“优秀学生”,她怎能心服口服?我教育她的任何语言,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啊!

“嗨,非花!”

一转头,是楠楠,她个头矮矮的、身体胖胖的,走起路来像个小企鹅,平日我没少批评她,不是作业没完成,就是字写得乱七八糟。我问她什么事,语气中明显带着懊恼与不友好。她却扭扭地走到我身边,眼神中写满了关切,无比认真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她可以去帮我打些热水,喝点热水可能会好点。她说还可以帮我去跟老师请假,回家去看一看……我听着她啰里啰唆的一大串话语,心里既有鲁非花的鄙夷,又有宁老师的感动。天哪,我要分裂了。鲁非花平日从不给楠楠好语气,此时我无法像她那样对待楠楠这个善良的孩子,便温和地说:“谢谢楠楠,我没事……”话音还没落,就听到楼道里一阵喧哗,班里最好事的王宇晃动着两条近一米二的大长腿几步跨到门边看起热闹来。我因为心情不好,没起身,没多久外面安静了,鲁非花也就是宁可非老师严肃地走了进来,让我们迅速坐好,她要说几句话。

我心想不是刚下课吗,又说什么?同学们由刚刚的状态再次迅速变身为平日我看到的模样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听她训话。只听她说:“我希望你们时刻记住自己是初三毕业班的学生,不要太过于娇着自己,早自习听写不合格的同学一会儿全都跟我去办公室重新听写……”是她平日经常说的话不假,可我看着这位鲁非花牌的宁可非老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最终我明白了,她在和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有点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控制心里的激动,结合她的话来看,应该是她自己有什么事,但不是因为我们。

她离开教室后我们再次自由活动起来,王宇这时成了大家围拢的中心,显然不是我一个人注意到了宁老师的反常。听完王宇的叙述我们才明白,宁老师受了委屈,刚刚在楼道里,教英语的那位女老师与宁老师迎面走,速度很快地撞在了宁老师身上之后扬长而去,头都没有回。已经下课了,宁老师并没有表现出生气发怒或者上去动手等无礼行为,而是回头笑着质问对方“你撞我干嘛”,那位老师依然没有回头,就像没听到人说话似的,于是宁老师站在我们班门口又用玩笑的口问说:“你撞了我一膀……”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小时候看黄梅戏《七仙女与董永》的台词,鲁非花依然在我强大的意识镇压之下,用我的方式在处理被撞的事,这要是她的真身,估计早上去动手了。这时,撞人的老师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宁老师说:“你不是也没躲开吗?”宁老师回了一句:“没躲开你就撞我吗?”对方扭身不再说话了。鲁非花牌的宁老师为了来班里教训我们让我们改听写,强忍着气愤哆嗦着进班跟我们说了刚才那番话,之后就回办公室了。

这就是她浑身颤抖的真相。“鲁非花,宁老师找你……”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鲁非花让我去找她。

她把我再次带到水房,走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发现她身体有些晃动,不由得有些担心。走进水房后,她猛地回头,看看门外没人,才低声跟我说,宁老师,我清醒点了,英语老师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呢?我真想冲过去……我有些抱歉地说:“非花,你要保持理智,记住你现在是我,是宁老师,她不讲理的对象不是作为学生的鲁非花,而是宁老师。这件事如果你能忍就等咱们期限到了,我自己去解决;如果忍不了,我就告诉你怎么去解决。但是记住,千万别真的生气,气坏了自己,就没法帮我完成教学任务了。你自己决定吧。

日子一天天过着,宁老师一天天憔悴。她没再找过我谈话,但我们都知道她在忙着什么。

有一天,上课铃响了,宁老师并没有准时出现在讲台上。就在我们面面相觑想让课代表去叫她时,楼道里传来一声怒吼。一听就是……鲁非花?我懵了,我明明坐在教室里,怎么听到了属于这具躯体的呐喊?

我们大家一下子都涌出了教室门,然后都傻在了那里。

原来是鲁非花,也就是现在的宁老师,正站在校长室门口咆哮,那是怎样的情形啊。原本文静的、不多言不多语的宁老师,此时就站在校长室门口吼道:“你说不明真相无法判断,那你凭什么在大会上说我和她是互撞呢?我什么时候想撞她了?当校长的就可以不明真相污蔑人吗?查不清真相就颠倒黑白,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

我张大嘴巴看着她,这才意识到,一个心性单纯的孩子,一个只认识黑和白的孩子,被人恶意撞到,校长不仅不调查真相给她伸张正义,还污蔑她也想撞别人。这是一个眼睛干净的孩子忍不了的。我呢?我也忍不了啊,这中间一定又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否则她不会一改往日的温柔不顾形象大吼的。我刚想走上前去,欧阳主任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吓唬着把我们赶回了教室。

一直到放学,我们也没再见到宁老师,听说她请假回家了。在之后的人心惶惶中,我利用鲁非花四通八达的不正当人脉,大概弄清了事情原委。原来,自从鲁非花成为我之后,把我们班的学习氛围弄得热火朝天,学习热情无比高涨——关键是不高涨她不干啊。于是作为二班班主任的英语老师看不下去了,便有了假宁老师楼道被撞还没人道歉的事件。当天鲁非花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教学主任,并请假回家了,教学主任对她表示同情并汇报给了校长,校长立刻展开“调查”,相关的目击老师学生以及同办公室的老师,她都找去谈话了。不知道谈了什么,不过等鲁非花回到学校,便发现一切都变了。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监控,没人证明她是被撞,至于她要求的道歉也成了无理要求,校长在全体领导会议上把该事件定性为“互撞”,最后鲁非花成了恶人先告状还想讹人的那个角色,从幼儿园到初中,所有的领导老师在食堂操场遇到鲁非花时眼神都充满了不屑甚至鄙夷。

鲁非花崩溃了。

作为一个孩子,进入一个成人躯壳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恶意。原本她以为这个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是有正义的,是对错分明的,她之前上课的大魔王行为也是基于老师们应该是宽容的有良知的慈悲的不会与她计较的。现在她明白了,她开始害怕了,害怕长大,害怕成为一个大人。在楼道的呐喊是她最无助的嘶吼,她知道一切自己都无力改变。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她想起了我。

放学后街心公园里,我见到了成人躯体内的鲁非花。看到我的刹那,她哭了,哭得那么无助。

我走过去,用她胖胖的身体努力抱住了她。

等她平静下来后,我说:“孩子,这就是成人世界,成为强者才有话语权!明天起你给我好好去做学生,好好学习,进入更好的世界,努力找到同道人。”

她听了先是一愣,然后说:“宁老师,我还想试试……”

我担心她做出更过激的事,想立刻互换过来,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随意控制一切,她却拖着我的躯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来到学校,这位“宁老师”挑了一篇新课文讲——《富贵不能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宁老师说,真正的大丈夫并非像张仪、公孙衍那样,为了权势地位一味顺从君主,放弃自己人格尊严与良知的人,那样与小人和古代女子出嫁从夫是一类人,并非真正的大丈夫。真正的大丈夫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不会放弃尊严与良知。权势富贵的诱惑、贫苦低下生活的磨难,威胁恐吓,都不能让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放弃自己的人生追求,永远怀着良知前行,浩气长存。此时的“宁老师”,目光是掠过我们这些学生,看向远方的,仿佛那遥远的地方有什么正吸引着她,令她神往。作为老师的我都被深深震撼了。

教室里,我偷眼看看其他学生脸上的表情,发现都很微妙。坐在我左边的李默今天没有说怪话,始终在拧着眉头沉默着;右边的阿瑾和阿玉一个半张着嘴回味,一个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一眼王宇;右右边的王宇则把头低得很深,耳朵红红的……

下课铃一响,宁老师也恰好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干脆利落地说完下课,她就蹬着小高跟鞋走出了教室,脊背挺得比平日还要直。之后一整天我们就没再见过她。

第二天我拖着鲁非花肥胖的身体刚进校门,就被吓了一跳。鲁非花牌的“宁老师”正陪着警察叔叔往里走,就在我前面不远处。睡眼惺忪的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立刻跑起来,无奈太胖,腿是软的,追上他们的时候,人家已经进了校长室。

我站在门口心想这下完了,本来是学校老师之间的矛盾,忍忍就过去了,现在闹大了,这么不给校长和学校留面子,以后我在学校怎么混?就在我为自己将来担忧的时候。其中一个警察叔叔走了出来,他看到我,立刻微笑着说,同学,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犹豫着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旁边的会议室。

警察叔叔示意我坐在他对面,同时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本子和一个闪着红灯的小机器。我愣了一下没敢坐。

他看到我的异常立刻笑着解释道:“这是执法记录仪,会把咱们的对话记录在案。不过请放心,只要实话实说,不会对你有影响的。”

虽然是成年人,可我也没见过这阵势啊,我一直是个守法公民,规规矩矩,从没和警察打过交道,谁欺负我一下我也就忍着,就比如这次鲁非花牌宁老师被撞的事,要是我本人,可能就那么过去了,英语老师也知道我私底下有多么懦弱,知道按我平日的风格我不会怎样她的,她唯一算错的就是,当时那不是我,而是鲁非花——大魔王啊。

可这些我怎么能跟警察说呢?警察也不会相信啊。

“小同学,我想了解一下宁老师,学校不大,即使不教你也应该对她有些自己的看法吧?”

“宁老师是我语文老师。”我盯着警察叔叔说道,同时在迅速盘算,自己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哦,那太好了。你就说说宁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吧?”

“警察叔叔,你不是应该直接问她被撞的事件吗?”显然警察叔叔被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憨的胖女孩吓一跳,这单刀直入的问题还没容他问,她自己就提出来了,猜着对方不简单。“嚯,小同学还挺心急,那对这件事你了解多少?说说吧?”他眯眼笑着说,泛青的胡茬怎么有点晃眼呢?

我定定神,说:“警察叔叔,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在教室里坐着,没有亲眼看到什么情况,但是有老师也有学生,当时就在楼道里,在她们身边,到底是谁撞谁,如果那些目击者能说实话,就立刻清楚了。”说完,我继续看着这位帅警察,看他接下来怎么做。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干脆,说:“我以为你也会有顾虑,会说什么都不知道呢。那你知道目击者都有谁吗?”

我依然没有犹豫:“学生叫王宇。至于老师,得您自己去找,我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有其他老师在场。”这些干脆利落的话从我胖身体里发出来,再次让这个青胡茬叔叔刮目相看,似乎很满意我们的对话,点点头就示意我离开了。

来到教室时,英语老师正在讲台上听写,听到我喊报告,她用凌厉的眼神剜了我一下,就扭头让我进去了。听写完,她立刻问我为什么迟到,口气中带着一丝愠怒。我突然想逗逗她,自从她撞完我的身体,还是第一次正面与之交锋,我这个借来的“大魔王”的身体也不是吃干饭的。便站起来紧盯着她的眼睛说:“报告英语老师,我刚才被警察叔叔找去了。”她立刻哑火了,若有所思地让我坐下,就匆匆收拾东西去二班听写了。

她刚一出门,教室里就炸锅了。大家都过来扒着我的衣服袖子肩膀头子脑袋瓜子,问个不停。直到数学老师一声怒吼才安静下来……

下课了,刚才的情形再次上演,这次欧阳主任的声音成了定海神针。“王宇,你出来一下。”

这下,大家全都看向王宇。王宇的耳朵又腾地红了。他低头站起来往外走去,班里同学齐声轻轻地说了一句“大丈夫”。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笑了,楼道的此时阳光恰好斜射到他身上,给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们大家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心里有种冲动,齐声吼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吼声最后是被铃声切断的,欧阳主任在楼道里手舞足蹈制止半天,我们谁也没有在怕的……那一刻,我仿佛真的成了鲁非花,仿佛真的是一个冲动的初二的女学生,仿佛重新活了一次,同时摒弃了进入成人世界之后的躲避、懦弱、自私……

事件的结局是,警察叔叔最终还是调出了事发当时的录像,王宇也勇敢地站出来还原了当时双方的对话,互相印证之下,事实无可辩驳,英语老师选择向宁老师道歉,校长为了不让事态继续扩大,选择在学校领导大会上为宁老师正了名,还了她清白。唯一的遗憾是那位当时作为目击者的老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王宇和鲁非花都没有说。

三个月的期限到了,鲁非花再次成为那个胖乎乎的大魔王,我也再次成为了宁老师。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却永远变了。看着她在操场上努力奔跑疯狂流汗的样子,我挺起脊背走进了教学楼。楼外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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