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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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鹰
7.31 大雨恼人
雨下了一天，以匀速的姿态在屋檐下形成一条晶莹剔透的雨帘。然而再美的景致看得时间长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窗前枯坐一天，除了三顿饭之外就是等待雨停，然后我就可以像以往一样到河边步道上吹吹山风、赏赏花草。虽然山里的院子相较城里的高楼小区凉爽了许多，但也难比山根河边凉风习习，必须加一件长袖衣服才合适的无比清凉的感觉。
虽然小河干枯了将近五十年，但一直都是山里人谈天说地吹牛皮最好的纳凉场所。加上这些年国家加大了新农村建设的投入，在河边安装了太阳能路灯、设置了木栅栏、角角落落种遍花花草草、石桌木椅秋千更是随时让人可以坐下来歇息纳凉。这里不仅是村民们喜欢的地方，更是我这个假期回娘家消暑的最爱之地，天天都去转两次。突然这种惬意的日常生活被连续一天的大雨中断……
哎，这缠绵恼人的大雨呀。
8.1 大雨中断
从昨天到今天大雨依然下个不停，中间没有半刻停歇。上午手机信号很不稳定。到十点半左右，信号突然彻底中断了。拿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内心深处渐渐升起一种不安全的感觉。现代社会手机几乎是男女老幼不可离手的必备之物。工作、乘车、购物、休闲、娱乐、关注天下大事、与亲友联络沟通……它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把好手。睡前醒后，人们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就像古人向父母晨昏定省一样规律。毫不夸张地说，少吃一顿饭行，没有手机万万不行。
手像是有意识似的，一会儿拿起来看看，一会儿再拿起来看看，手机依然固执地坚守着无信号状态，与我的期待与耐心做着焦灼的抗衡。最后，在我沮丧的情绪中，我告诉自己，它赢了。就这样在期待失望，期待沮丧，期待彻底认输的几番较量之后，天黑了下来。好在手头有书，灯下读了几页，心情终于平静了，人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台灯依然亮着，习惯性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分，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放下手机正准备关灯再睡，忽然眼前一黑，我以为自己被这两天的雨下得迟钝了，连眨眼速度也变迟缓了。瞪大眼睛正准备再次关灯，只听嘶嘶两声轻响，小台灯自动关闭，瞬间眼前一片黑暗。我自信这两个雨天的闭关还没达到神通的境界，于是再次按下台灯按钮，黑暗依然。一个声音告诉我：停电了。
8.2 大雨渐停至暗
你感受过打开水龙头——没水、按下开关——没电的绝望心情吗？当然除了暂时的各种维修的停水、停电之外。因为这种情况有关部门会早早发出通知，让居民提前做好准备的，有备无患，人的心是坦然的。但是现在的生活——人们一觉醒来，做饭没电，洗脸没水。那种打乱平时习以为常的日子的慌张与混乱席卷了我们的整个生活。
急中生智，老天下雨，赶快接雨水。于是家家户户大缸小盆所有能用上、能腾出的家伙都被匆忙放到院中。看着迅速接满的盆盆罐罐，人们那颗慌乱无着的心终于稍稍安顿下来。好在我家平日都用一罐并存放一罐液化气，能够支撑很长一段未知的日子，还算万幸。
在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宽慰的忐忑心绪下吃完晚餐后，天渐渐暗了下来。往日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暗的黑洞洞的窗口，加之阴雨天没有天光的照明，真是屋里屋外一般黑，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至暗时刻的来临。盯着黑黑的虚无空间，听着院子里一刻也不停息的骤急的雨声，无尽的黑暗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向我身体的四面八方，直至挤压进每一个张开的毛孔中去，随即把我的每一部分肉身寸寸铅化凝固。我觉得自己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不能呼吸、不能思维……某一刻，我想到是不是人死了被埋进坟墓中就是这种感觉？我是正在体验死亡还是已经死亡了呢？那么趁着这最后一丝清明，赶快回顾一下自己短暂的一生吧。那一夜我仿佛什么都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一刻永恒，暗夜慢慢，最后我只盼着一件事儿：赶快天亮吧！我知道只有那一丝天光可以拯救我无助而脆弱的灵魂，爬出坟墓，获得新生。
8.3 晴应对
终于盼到天明，我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我的灵魂终于得救了、自由了，心情从最低谷随着久违的朝阳也爬上了窗棂。我腾地坐起，啊！光明真好！活着真好！
大街上传来悠扬的声音，不是平时惯常听到的游商的叫卖声，而是催促着村民起床打水。太好了！我拎着两个水桶冲出胡同：拖拉机由上村头向我家胡同慢慢开下来，车上拉着一个大大的白色水箱。村干部说，这是村里蓄水池的水，暂且用上，以解村民燃眉之急。真好！一连说了好几句谢谢，反倒把他们谢的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说这是他们的职责。只一天就告别靠天吃水的日子，他们的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提着清亮亮的水往回走，小心翼翼生怕浪费一滴。在这之前，所有公共场所遍布的“节约用水”的宣传标牌司空见惯，入眼不入心，现在生活教育了我们，这种亲身体验是无言而有力量的、是入心入骨的。
接下来各家各户面临的又一共同难题是：冰箱冰柜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如何处理？农村毕竟不如城市里，超市随处可见，可随时想买啥买啥，啥东西都讲究个新鲜。打开各家的大冰箱小冰柜基本都是各种各样的、以肉类为主的日常吃喝，琳琅满目，不亚于一个小型冷冻超市。平时生活安逸惯了，从没想到过停电的问题，但现在断电且不知何时能用上电的日子突然降临了，这些供大家日常吃喝的“小超市”，却让大家头疼不已，同频的一下子兵荒马乱起来。用老妈的话来说，鲁莽不急。但劳动人民从来不缺智慧，大家在忙乱过后迅速开动脑筋应对。据我观察，大家基本上是这样处理的：
方法一：尽量减少开冰箱冰柜的次数，以较长时间让原有冰冻之物减缓融化的速度。但此方法两至三天内有效。
方法二：挑拣融化速度快的食物，做成熟食，加工过程中一定多加点盐，以期变质的速度放缓。
方法三：把平时采集冷藏的山野菜，比如说人情菜、木兰牙、蕨菜等，趁有阳光，赶快晾晒脱水，使鲜菜变干菜。
方法四：把最后融化的肉类，切成拳头大的块放盐腌制，类似云南火腿的制作方法，然后放入小水缸中，上面再淋入一层猪油，待其凝固后再密封缸口，这一步又与西北农村贮存肉类的方法类似。这种南北结合的古老贮存方法，也就是岁数大的老人还会了，我想这也许就是明朝时期兵户村的南北交融的生活特点里不多的遗存吧。
方法五：山村紧邻河北涿鹿县，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他们那里基本生产生活正常，于是家里有车的几家村民纷纷开车去县城买燃油发动机。不到一天时间，村中几台机器一起轰鸣，这是令人欣慰的噪音。一时间，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迅速再次盘点物资，把最心疼、最怕坏掉的好东西，打包送进那几台宝贵的冰柜中。沉甸甸的心，随着部分物资塞进冰柜后终于轻松了几分。
8.4 晴沟通
山村号称京西第一村，也就是再沿着109国道往西继续走二十多里，就是北京与河北交界的地方了。那边属于河北涿鹿县的孔涧村。诺大的界碑伫立在路边，北京界三个大字在高高的山口显得威风凛凛。109国道穿过垭口通向远方，直到西藏的拉萨。垭口地势颇高，一年四季山风浩荡，冬天寒风刺骨，夏天透骨清凉。所以三伏天这里就成为远近闻名的消暑纳凉圣地。只要有时间，人们或开车或步行，或举家老幼或三五好友，就会啸聚着奔垭口而去。虽然不能像文人墨客那样吟风弄月、聊情抒怀，但依然能于炎炎夏季偷得半日风凉而喜上眉梢。
这几日这里比平时更加热闹。各种各样的车白天夜晚川流不息。据说远远近近的村镇有车的人家都纷纷来到这里，一时间垭口两边车满为患，倒车回程都显得困难。如此热闹的此地必有过人之处——手机信号。“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这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面前，人们第一时间就是牵挂不在身边的亲人，他们的安危与否是比什么都让人着急的事儿，沟通消息就成了重中之重。老人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断路断电断信息之后上帝还是给我们留了一扇窗，这扇窗就开在垭口的界碑之外，一步之隔。河北的信号是畅通的，于是垭口便出现了之前描述的盛景。
打电话报平安、打电话问平安；自家打完替出入不便的邻居、老人、朋友再打。无形的信号，传递着有情的声音。人们或喜极而泣或唠叨嘱托；平时耍横的儿女在电话里殷殷的爸长妈短；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这时也禁不住眼泪长流、语气温柔。哎，患难见真情啊，水患无情反倒激发出现代人久违的、顾不得表达或不屑于表达的温情。亲情，毕竟是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存在。
我的小家三口人三个地方：我在山村陪伴年迈多病的父母；爱人回西北老家陪伴久别的老妈；儿子在海外求学。平时三口人在家庭小群里几乎天天打电话报平安，各自发发身边生活趣事，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内心始终是踏实的，这要感谢互联网的支持。当网络信号中断的那一刻，我的心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随水而流的浮萍般没了着落，我仿佛生活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对外界情况的一无所知，对远方家人的无限惦念，对现状走向的未知恐慌，成为继一日三餐的物质生活费心劳神之外的更焦灼噬心的精神折磨。一连几日白日无梦，夜晚失眠。直到好友跑到我跟前，对我嚷嚷着告诉我个好消息,她跟我爱人联系上了，这才一锤定音。心重回胸膛，神回归体内。等到我自己搭她的车跑到垭口亲自拨通爱人和孩子的电话的一刹那，往日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一句“你怎么样？”的双向问候中被感恩与温暖包围与燃烧。垭口的夜风，温暖而清凉的拂过我微微颤抖的身体，也把颤抖的声音吹向远方。
8.5 晴修复
中午
村干部来到家里，让我们试试水龙头有没有水。我冲进厨房，把水笼头一拧，清澈的山泉水呼啦啦流出，像一首欢快的山歌，涌进双耳，这是最简单的声音却是最动人最走心的音符。感谢村干部的迅速行动、全力付出。
下午
到胡同口倒垃圾，门口的电线杆上下，有四五个电力工人正在检查线路。呀，光明的使者到了，太好了！没想到国家救灾的速度这么快，我们这么偏远的山区，竟然在停电的第四天就迎来了工人师傅们。在简单的攀谈中我了解到，他们从延庆赶来，是走八达岭高速过来支援我们门头沟的。师傅们说今天通不了电明天一定通！掷地有声的几句话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将很快与那令人不安窒息的暗夜再见，无论何时，光明总会安抚人心，给人带来希望的吧。短短几分钟的对话，雨后两点钟的大太阳就晃花了我的眼、晒烫了我的脸，更何况那些爬高走低、一路辛苦的工人师傅呢。看看他们黝黑的皮肤被晒得冒油，真是让人心疼。赶快回家把家里的几瓶矿泉水拿出来给他们送去，他们一再推辞，最后，很不好意思的接了过去。不要谢我的几瓶水，应该感谢你们的努力工作，你们将点亮山村的夜晚，让我们结束绝望的黑暗。
晚上
吃完饭，天光尚亮，和老妈到路边走一走散散心。远远看到一辆特别唑实的武警车停靠在一段毁坏比较严重的路边。车旁几个人在忙碌着什么。出于好奇，我们走近他们。只见三个战士汗流浃背地在打开的前车盖子边检修着。见我们走近，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战士向我们询问村里是否有会修车的人，我们迅速摇头。村子不大，常住的以老人为主，年轻人多在外工作或打工，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他们明显很失望。
戴眼镜的战士很爱说话，他告诉我们：他们部队是支援清水公路修复的，他们上午就开车出来执行任务，主要是检查路况，不料汽车巡视到这里却抛了锚。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对讲机还用不了了，也没法和总部联系。看着他们疲惫的眼神里失望的目光，听着他们嘶哑的嗓音，我真遗憾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他们为我们而来，却被困无助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他应该比这几小战士还要大一点儿吧？他如果遇到困难有人帮助该是多么让人欣慰啊！而同样没有任何办法的我除了着急能做什么呢？忽然看到他们因为劳累着急而嘴唇干裂、衣服被汗渍染污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当我提着一袋子牛奶、水、火腿肠、黄瓜再次来到路边的时候，一位村民比我早了一步，拿着一大包面包正在劝说战士们收下。我一眼就看出面包是今天领取的政府发的物资，因为我家也有同样的一大包。包括我袋子里的矿泉水火腿肠等也是我们今天领到的政府物资。
战士们一再表达感谢，其实应该感谢的是我们老百姓。以前，总是在电视上看到战士们在各地抢险救灾，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们高大的身影。他们常常让我们泪湿双睫，要知道他们也还是二十来岁的孩子啊，但他们却用自己稚嫩而坚实的臂膀为国家为百姓擎起一片蓝天。今天真幸运能和他们这么近距离接触，虽说是因为水灾让我们有这样的缘分，但我依然觉得自己很荣幸很幸福。
水火无情人有情。身处其中的这几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从政府物资的及时发放到抢险救灾的战士和工人师傅；从邻里间的互相帮助到山外子弟纷纷慷慨解囊并想方设法把生活必须品运送回家园的义举，无不时时刻刻感动着我们所有的人。每当大家领取到一份物资的时候都会问一句村干部：这是哪里发的？这次是谁捐的？当听到不同答案的时候，这些平时很少甚至羞于说出“谢”字的村民，都会沉默一会儿，然后重重地说出两个字“谢谢”。就这两个字却表达出来沉甸甸的东西。每次当我抱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物资的时候，我也时时刻刻告诉自己，感恩国家、感恩所有帮助我们的人。我也要努力工作，乐于助人，努力回馈国家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