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娟
早晨8点多,我溜达到车站,一辆公交车刚刚启动,一个小男孩趴在后车窗朝我做鬼脸,我笑着朝他挥挥手,小样! 我才不着急呢。
等车走了,我掏出手机:高德公交显示从家到车站4分钟,我应该能赶上这趟车,怎么不准了呢?再看一眼时间,哦,是我晚了一分钟。是的,电梯到15层时,一家三口,你等他、他等你的耽误了一会儿。那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眉眼嘴角全都耷拉着,妈妈提溜着个大书包,眉头紧蹙,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这是更年期遇上青春期呀。只有爸爸云淡风轻,进了电梯,就忙着刷抖音,惹得孩子妈眼睛都喷出火来。下了电梯,我深呼一口气,看见院子里粉红色的紫薇花不慌不忙地开着,独坐黄昏谁是伴,还不如紫薇花对紫薇郎!顺手捡起一朵落花,尚未凋谢,仍有余香,是谁摘下又丢弃?这么一啷当着,就错过了公交车,反正商场十点才开门,不着急。
“哎呦,你紧走两步不就追上啦!”一个花花绿绿的矮胖身影小跑着赶进站台。
是冲我?她谁呀?
这个谁,个子不高,微胖,也就一米五出头,长着一张黑乎乎的圆脸,两只眼睛也圆溜溜的,嘴挺大,嘴唇还厚,这张嘴若是长在女明星的脸上那得叫性感,当然前提得是抹成猩红色,稀疏的头发染得漆黑,拢在脑后扎成一把儿小马尾,穿着一件蝶戏牡丹的桑蚕丝上衣,火红的花朵都有小碗那么大,下身是条翠绿色的九分裤,脚蹬一双浅黄色旅游鞋,这红黄绿——倒也不难看,大俗即大雅嘛,时尚的说法叫多巴胺穿搭。裸露的两条粗胳膊跟脸一个色,看上去孔武有力,厚实的肩膀上挎着个蔻驰的白色经典水桶包,肩带已经磨得起了毛,包的四角也丢了本色,这个包足足占了她身高的四分之一,挺有喜感。她左手攥着一瓶水,右手拿着块花手绢(不是小毛巾,是以前百货商场里叠得四四方方的那种棉质小手绢),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她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短而粗,指关节都很粗大。看在这双手的面子上,我朝她点了点头。我去世了的母亲也有那样的一双手。
“我也没赶上!......你怎不追两步,这还得等十分钟!”她挨着我站下,一下又一下地抹着胸脯上的红牡丹,喘息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像个小火炉。
“我不急。”火又没上房。这么大岁数,也不怕摔个骨折。借着往垃圾桶里扔落花,我往边上挪了挪,正好站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凉里。
“哎呀,今儿是礼拜天,不上班!”她拿着花手绢一把一把地擦着脖子上的汗,“我这一大早先跑了趟早市,买了半扇排骨,回来就给他们炖上了。那儿的肉可新鲜了!还买了一块五花肉,一块前腿,红烧,剩下再炸一碗酱,我老伴爱吃炸酱面,肉丁得指甲盖那么大!让他带回山里去。”她伸出大拇指比划着,“早市的菜又便宜又水灵,跟以前一样,还以为水灾过后得涨价呢!”她一屁股坐在候车长凳上,叽里呱啦地冲我说个不停。
是啊,真的呀。我只好应和着,赶明我也去早市转转。这人真有意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不是说嘴唇薄的人才好说话吗!
“我这急着去双峪菜市场买熟食,家孙爱吃烧鸡,外孙爱啃猪蹄,开学还得有几天呢,我得买一大书包。”她黑黑的圆脸忽然泛起点红晕来,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水桶包,“闺女不要了,我给捡回来了。这不挺好的吗,说扔就扔!”语气颇为严肃。
是挺好的呀!我赶紧附和着。想起母亲在世时也是什么都舍不得扔,旧衣服裁成块,擦了桌子擦灶台再擦地才能扔。蔻驰这么高级的“废品”母亲也“捡”不着,那时我们的日子也都不松快。
“下午,还得给我那俩孙子买山地车去!”提起“俩孙子”,她的黑脸闪出亮光,嗓音也柔和了,“是对双棒,今年都考上高中啦!一人送一辆!趁着今儿休息,都得办妥了!跑了一早上,还没顾得喝口水。”拧开瓶盖,她咕嘟咕嘟地喝起来。真是快人快语。
“您还上班呢?您有——”看上去她精神抖擞,但脖颈上的皮肤已经松弛,皱褶细密,怎么也六十出头吧。
“我六十七啦!”她有点得意地笑了,“家孙、外孙都看大了,就托人找了个保洁的活儿,就在天街那边。活儿也不累,坐车也不用花钱。在家我可待不住,楼房也不接地气!”她一边说,一边拿花手绢扇着风。
听她这话应该就是本地人。车站西边的那几栋楼都是回迁户,一下买两辆山地车,背着淘汰的蔻驰,穿着蝶戏牡丹,大概率是腰缠万贯的拆迁户,还干什么保洁呢?晚上遛弯时,常看见“口袋公园”里聚着一堆人:跳广场舞的、抖空竹的、啪啪地抡着响鞭的,还有路灯下打扑克牌的......晚年的岁月静好,是因为多半辈子的负重前行,又恰好赶上了国家的政策红利,算是上天对他们辛劳一生的回馈吧,也该是他们享福的时候了。可惜,母亲没能等到这一天。
“您没事不去遛弯,跳个广场舞?”我笑着问她。
“我早上七点半就上班,三点下班。回家这儿摸一把,那儿擦一把,就该做晚上饭了,比遛弯、跳舞活动量可大多了!再说我也不好那个。”她摇了摇头,一脸不屑,“也没那闲工夫,人闲生事。挣多挣少,我就想过个热气腾腾的日子——哦,我不缺钱。”我们俩心照不宣地都笑了。“见天这么忙活着,我啥病也没有,一片药都不吃!”她咧开厚嘴唇笑了,眼角的皱纹笑成了摆动的鱼尾。
“您这有钱有闲的,不去看看好山好水?”想起我的邻居,一对奔七十岁的老夫妇,说是要把疫情三年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昨天又拖着行李箱出发了,这回要去看茶卡盐湖。
“怎么没去过?!手里刚有钱的时候,村里人成群结队地也跑了好几年,吃了、喝了、也玩儿了,还起哄似地买了一大堆手镯呀、项链呀,我嫌干活碍事,都搁在抽屉里躺着呢。甭说,泰国那乳胶垫倒是挺舒服。可几年下来,跑得心也有点虚了,攥了一辈子锄把子,猛地一撒手,还真不适应。再说哪儿也没咱北京好,也没家里舒坦!”她收了笑模样,睁大了圆溜溜的一双眼,“日子好过了,吃喝玩乐也得有时有晌。我还是愿意找点活干,这样才活得踏实。前些日子,大水退了,跟着社区的年轻人一块清淤泥,我比他们干得还起劲!活动活动,人活着就得动嘛。我老伴还说我是劳碌命,有福不会享。以前,他整天窝在沙发上刷手机,都刷出飞蚊症了!往医院跑了好几趟,嘿,还真没白跑,碰上了发小,就跟着人家去山里种地去了。那‘蚊子’呀,早就飞走了!呵呵,日子要过得热气腾腾的!才有奔头。哎,妹子,车来了!”她装好水瓶,拿出老年卡,车刚停稳,就一步跨上了车,她冲我招招手,红牡丹也跟着一晃一晃的,那蝴蝶像要飞起来。
“您先走吧,我等会儿。”
我抚摸着身旁的老槐树,它的树皮粗粗拉拉、黑黢黢的,树围得有一抱粗,历经风雨,它还是坚如磐石地站在这里,铜枝铁干般的树杈像母亲们那一双双粗糙有力的手,使劲气力伸向蓝天里,她们撑开了一柄巨大的绿伞,为等待出发的孩子们遮下一片阴凉。
还去逛吃逛喝吗?绿荫下的我琢磨着,这还真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