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父亲

于琢

这世界上精明的人千千万，可偏偏我的父亲不在其中。儿时对父亲的记忆，多半是“他是个糊涂的父亲”。无论是在家还是出门，他总是显得有些憨憨的，有些不太精明的样子。

逛超市，他是最不讲性价比的人。早市档10元3把的蔬菜他不挑，专门从保鲜柜里选购一盒盒包装好的精品菜；促销特价的东西他从不感兴趣，也不为省几毛钱而去排几个小时的队伍参加秒杀。与母亲习惯于定期购买特价品不同，父亲的采购总是收获满满，且都是最新鲜也最贵的产品，真可谓是“购买即精品”。母亲笑他不看价格头脑糊涂了，他却只是笑笑，说孩子长身体要吃有营养的，老人身体不好更要吃新鲜的食品。还劝母亲，不要在吃的方面抠搜，食物变质了一定要扔掉，不然身体坏了就得不偿失。这份糊涂，带给了家里人很多年物质上的富足。

去聚会，他是从不算账单的人。无论是和朋友吃饭，还是和兄弟聚餐，冲上去结账总有他的身影。相比于比划着打太极逃单的人而言，父亲确实是个糊涂人，他不懂得AA制，也不知道轮流结账，哪怕饭桌上的人并不全是熟识的朋友。他似乎总是在账目中很糊涂，但却毫不在乎，对于母亲的抱怨，他只是摆摆手，说你们不懂。千金难买友情，走南闯北朋友多了自然路好走。多年来喜欢交朋友的父亲，在账目上糊涂的父亲，也教会了我慷慨，在家庭遇到困难之时，总有不少“凭空冒出”的好友能够救济一把，帮助家里人度过难关。

出门在外，遇到有困难的人，父亲总是热心帮助。在火车站，求200元急回家的牌子旁，必然有父亲的身影。他说，别把别人想的那么坏，如果是真的，举手之劳也是好的。遇到乞讨者，他翻遍全身上下也要找出一些钱给他们，还会买来食物送给乞丐。母亲说，这么糊涂难怪会被骗，哪个乞讨的不比你有钱，你这么糊涂还不把家败光。父亲却说，希望他们是假的，而不是真的残疾无助和无家可归，我这些零钱又算什么呢？出门在外，谁还没受过陌生人的恩惠呢？这份闪亮的糊涂，让我在以后的日子中慢慢明白，无论社会如何冷漠，都要保有一颗热心肠，而不是被冷漠同化。

曾几何时，我觉得，父亲作为男性，难免有些粗枝大叶，糊涂久了早晚会变得精明。直到我成年后，才恍然明了，糊涂只是父亲的外在保护色，内在的格局，更是大气，是不拘小节，是博爱的胸怀，这都是曾经的我难以理解的，也是当下的我佩服万分的。

后来，我跨入而立之年，开始承担家庭重担，那个曾经我以为糊涂，却并不糊涂的父亲，真的糊涂了起来。他似乎开始记不清事情，忘记母亲嘱咐要买什么菜，也开始跟不上时代，不会用智能手机和上网，我想，这个时候的父亲，可能真的是老了，糊涂了。

疫情期间，退休了的父亲一改读书看报的习惯，开始钻研手机。1000多块钱的智能手机取代了掌中宝老年机，老花镜也像是“焊”在了父亲脸上。年轻人交流的微信，他一遍遍地学，手写字体在屏幕上跳跃，将屏幕也划出了一条条印记。抖音、快手软件在父亲看来难免有些不太能理解，不知道什么是“五条人”，什么是“奥利给”。淘宝软件他用不懂，就一点一点用手指比着点，聊天页面上的字他看不清，就将手机拿的老远，带着老花镜摸索。

期间，父亲找我教他，怎么操作，怎么发送，怎么保存，怎么下载，写在纸上，录像录音，一遍遍地学习之后，仍是记不住步骤。下了班一身疲惫的我顿感不耐烦，却又不敢发作，心中暗想，父亲糊涂了，不要冲他发脾气，就当是再帮老板做两页PPT吧，孩子不帮父亲，谁来帮呢？但还是有些侥幸，也许他学不会就不再问了，毕竟我可以腾出时间代替他们来做，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老去。但后来的父亲，却出乎了我的意料。

父亲学会了网上购物，不仅给不便出门的母亲买衣服皮鞋，还帮助邻居在平台抢菜，被大家叫做热心大爷；父亲玩转了抖音和快手，经常把母亲跳广场舞的视频发到短视频平台，引发一众点赞，成了网友口中的“潮叔”；父亲学会了如何挂号，如何交水费、电费、燃气费，母亲配合着记录单据，老两口的默契仍像年轻时一般，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看到这些，谁还敢说父亲是糊涂的，谁还敢说他老了？岁月可能会苍老容颜，会模糊记忆，但打不倒昂扬向上的精神，击不败奋勇向前的心态，更不会让我的父亲变得糊涂。

年轻时，父亲是不糊涂的，他在金钱方面的不讲究，是为了人脉的铺垫，那远比金钱更重要。耳濡目染之下，如今的我也喜欢结交朋友，不喜欢计较太多；他买菜大手大脚也不是因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而是把苦难留给了自己，把积蓄和爱留给了家人。也因此，我在儿时，总是比别的小伙伴先尝到零食的味道。巧克力派、虾条、雪糕一直贯穿着我的童年。他的善良从不因受骗而退缩，也不因没有回报，就放弃初心。原来，父亲并非是糊涂，是活的太透彻。

成年后，父亲是不糊涂的，他知道未来的方向是什么，知道如何照顾家里人，知道自己退休年迈，需要抓紧一切机会学习多掌握知识，才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而这，本该是我这个年轻人扛起的担子，他却一直替我担着，替我扛着，用自己的方式坚持做好自己。

也许再过几年，父亲真的会变得糊涂，智力和记忆力都会逐渐减退，那不是他的错，只是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是时光不肯放过这个“潮叔”。但是没关系，我记得幼年时父亲糊涂背后的睿智，记得成年后父亲糊涂背后的付出，也相信每个阶段的“糊涂”背后，必然有着父亲自己的选择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