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山》
内刊会员
王世尧
解析刘小放的诗歌，应走出价值现象学的范畴。重读刘小放的诗歌，有久违的历史美感，更有穿越时空的现实主义气韵。时光倒流四十年，回望新时期诗歌的迅猛的崛起，那曾经浴火重生的声声曲曲，至今不绝于耳。
一、诗意的农耕文明与时代画卷
刘小放生于渤海湾西岸，属血统纯正的农民。
海风苍劲，丽日高悬，一个遍身古铜色，背阔肩圆，目光坚毅，五官俊朗的青年，脚踏故乡土地，手握父辈传下的锄头，心却驰骋于雄阔神奇的大洼。终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恋上诗歌，他可以用文字把对故乡的爱，写入心灵归属。他不遗余力阅读与诗有关的各类文学读物，博览强记。在那段宝贵的军旅生涯中，他与一个不期而遇的诗人张永枚，在诗里相逢。《螺号》成了他写作实验的范本，他颖悟了诗歌文体形式的技艺，体味出诗句别有韵致的灵觉，他持重天赋，放眼故乡，让永不退潮的激情绵延不绝。
新时期文学迅猛崛起之际，刘小放的组诗《我乡间的妻子》以浓郁的乡土风情，优美的叙事节奏，澄澈贤淑的造型，洋溢着新现实主义温馨的风，席卷了中国诗坛。这组诗首发于《诗刊.1982年九月号》，那是一首诗，一篇小说可以震撼国人之心的年代，其关注度与受众反响可想而知，堪比今日热搜中的网红。这组诗摒弃意识形态化的写作，以全新视角，不同凡响的人物咏叹，把一位纯美的乡间女人写得举止传情，风韵怡人：
她从田野里归来／身上染着草叶的清香／纯净的露水打湿了衣角／脸上闪着宝石似的汗光／给小猫／逮回一串蚂蚱／高高地插在草帽上／给小妮／掐来两朵野花／美美别在两鬓旁／啊！／我质朴的妻子／庄稼院里的女王／……
这是大洼魂魄之魅的精神尤物，是洋溢野草芬芳的迷人梦境。他用鲜活秀润的文字铺青缀锦，写出庄稼院里一个纯朴乡村妻子的幽然惊艳，无论是她草帽上插着那串儿逗猫的蚂蚱，还是两鬓别戴的野花，如诗人所言:／鸡围她转／鹅绕她唱／大灰兔向她行注目礼／猪圈里／一群小崽前呼后嚷／……古老的锅台，红荆野蒿在灶膛里燃起大洼生活劳作的希望之火，那喷着清香的玉米面饼在瞬间变成人间最美的食粮。
聂绀弩一生艰辛坎坷，他以才华卓越，为人为文刚正不阿而久负盛名于中国文坛，他读罢这组诗，即为素昧平生的刘小放写出评论，他感叹：一个乡间的年轻农妇，尽管她如何手上起着老茧，如何爱着在外地工作的丈夫，请告诉我，我们自有文学以来，自有诗以来，有多少文学家，多少诗人的多少篇章是歌颂这种人物，尤其是由丈夫来歌颂(不管这首诗诗人说的是否是自已的妻子)的呢？
这组诗写出人间至圣至洁的美，写出浓郁乡土生活的气韵，写出现实主义诗歌的新高度，写出当代农耕文明的最美画卷，近乎全票获得当年中囯新诗的最高奖。
刘小放的诗中有这样二句：我走遍五洲四海／也走不出她的胸怀。诗中的“她”是纯朴贤淑的乡间妻子，而“她”的另一象征是他的故乡，也是他永恒的情人，在他内心铸就了岸然浩气的大地块垒。他出版了《我乡间的妻子》《草民》等几部诗集，这些诗大都写出燕赵大地的风土人情，他用空灵而富于弹性的语言，精致生动的描摹出一幅幅春种秋收，人情冷暖，怀古记旧，充满烟火气的画卷。
诗人这样写道：七月／绿色的浪涛／拍击着我的古老的村庄／白云的橡皮艇游荡着／一只苍鹰／从坟头上跃起／牵出大平原幽沉的秋声／高梁叶／哗啦啦／于是，一种灵性结构出充满诗意的视觉传达，斑斓神异的立体画面蓦然入目：蚂蚱在阳光里练翅／纺织娘饮下草尖一滴晶露／天／辽阔而深邃／一群老雀子召开飞行会议／这群无拘无束的流浪汉／高梁叶／哗啦啦……
二、新现实主义诗歌的纵向延伸
有了伟大的爱，诗人就有了永不枯竭的内生动力，就可以让灵魂之舞从容高蹈，让现实主义诗歌开创新境。
《我乡间的妻子》《草民》相继出版，让刘小放享誉中国诗坛。而另一部诗集《大地之子》的问世，坚实奠定了他步入新现实主义诗歌的基石。五四运动让新诗迅猛崛起，诗的语言，诗的内容，诗的文体形式，诗的审美价值体系，随着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进程在变革，改变着不同的艺术与文化形态，诗歌不仅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更有强烈的感召力，她不仅是灵魂舞者的艺术结晶，更是歌者的永恒信念。
而无论诗歌艺术和内容怎样繁洐肇新，现实主义诗歌与文学在中国始终成为主流。
新中国成立后，涌现了新一代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创作了至今仍可震撼人心的不朽之作。如郭小川、贺敬之、闻捷、公刘、梁上泉、严阵、李瑛等。
特殊历史时期的十年，诗歌被彻底的意识形态化，其实无可厚非，毕竟特殊年代有特殊年代的产物。
刘小放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凭着他生长在诗化的热土，凭着渤海湾西岸大洼那神秘莫测的极境之美，他写下诗意人生的处女作。在难忘的当兵岁月中，他又勤奋写下朝气蓬勃的军旅感怀，为和平年代的戎马生涯添上精彩一笔。大洼是津南至鲁北沿海一带的低洼地带，这里具象所指就是黄骅的东北部，大洼是沧海桑田巨变的杰作，是大地神来之笔的天宝物华，是远古绿色生命的延续，也是刘小放的梦幻摇篮。
《大地之子》由“野土”、“娘娘河”、“草泽之梦”、“夜奔”、“大地之子”五辑六十九首诗组成，全部都是以大洼的风土人情，勤耕劳作为生活背景，每一首都是心血之作，每一首的信息量都非常大。诗人笔下的大草洼是这样的：
渤海滩苍茫之气／笼罩起起伏伏的草泽之波／连绵的黄蓿如大地铜肌／绿蚂蚱掉在水里变成黑鱼／一窝野鸭蛋滋养了我的童年／……
另有《高梁叶，哗啦啦》《那一方水土》《娘娘河》等诗浓墨重彩的从不同角色与不同场景，寓意深刻地描写出这神奇土地的壮阔之美。刘小放不仅诗歌语言有着独特造诣，他对抒情咏物，叙事与人物造型，都掌控着良好的节奏，他对诗歌的立体感与画面感以及视觉冲击力，有着苛求完美的强烈意愿。其中《哭坟》颇具代表性：
我的祖母摇着纺车哼唱过／我的母亲劈着高梁叶吟唱过／我的妻子织着苇席学唱过／这是当地一个多情的寡妇／留下的歌声呵／小辛庄啊东大门呀／史家的闺女张家的人呀／她坐在荒草野地里／面对苦海似的天/一声悲切的哀号／一代代揪疼乡村女人的心弦／你早死二年俺不来呀／你晚死二年俺开了怀呀
《哭坟》全诗弥漫着浓郁的地域风情，语言生动而畗于质感，诗人别具匠心地绘制了一幕古老乡村殡葬文化的风俗画面。另有《斗牌的娘们儿》《从乡下来的恋人》《哦，我的光棍五哥》等诗与《哭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萦绕不去的孤独与悲婉，那别具风情的人物神态，都显示出作者悲悯苍生，珍重人性的感召。
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有着浓重的普罗色彩，有着浪漫而革命的核心准则，畅导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历史与时代的变革，让诗歌理念也产生了巨大变革。而刘小放的新现实主义诗歌的特质，凸显了以客观与正义的先导思维，忠于现实的描写，敢于直面光明的盲区，写出了撼人心魄乡村实景。《大地之子》这组诗由《地母呵》《当你甩起红缨子长鞭》《我不敢凝视那飞扬的芦花》《铁血色的扁担》《就这样我与她走进洞房》《犁》《酷夏》《野生的月亮花》《大地之子》十首诗组合，这些诗是刘小放的家族史，生命史，心灵史。她溶铸了血汗之躯的生命之美，写出了世代农民的劳动与人性之美，写出了故乡风土人情之美，写出了大地之子的灵魂之美。写出了新现实主义诗歌的时代之美。
公刘致长信称赞《大地之子》这部诗集是：中国农业的离骚。
铁凝致信说：读过《大地之子》，又读《我乡间的妻子》(诗集)，感到无论如何你的诗是由两种颜色为基调的:蓝色和古铜色。蓝色包容了海、马莲花、母亲的头巾和清新无比的蚀骨的爱，古铜色则是土地，男人的肌肤、开垦着土地的生灵以及生命的根基……
公刘从广意概念给了这部诗集高度评价，铁凝则从诗的色彩与生命美学，解释了这部诗集深刻的艺术价值。《大地之子》一经出版，便在中国诗坛引起强烈反响，昌耀、牛汉、程步涛等众多诗人和文学评论家撰文盛赞。
三、诗与国际化主题的灵魂之约
爱德华多.卡兰萨这样说过：世界上所有诗人的灵魂都可以相互召唤，因为他们热爱生命，热爱美好事物的心都是相互感知的。
这段论述阐明诗歌在表现形式和求索生命与人性良知的共性，这种共性应该是超越自我而变通人生格局的。刘小放在诗歌上的艰辛勤奋的探索，除了浓重的乡土之音更有兼容并蓄，呑吐潮汐的家国情怀。继《大地之子》成功后，他又于新世纪开端，出版了《刘小放诗选》，这部诗集经过作者字斟句酌的精选，并收编了大量题材新颖，寓意独特，探索生命与人性本源的新作。其中的〈黧牛〉，展示了诗人以悲怆歌者的卓越才华，用令人心神惊悸的笔势，书写了一头黑牤牛被阉割的悲剧：
那是一柄蘸了凉水的月牙形尖刀／一个赤背的黑汉叼在嘴上／当烧起纸钱／燃响祭天的鞭炮／就是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那是一阵大地的痉挛／那是一柱烈焰的喷溅／那是世界上最悲壮的阉割呵／两根迸断的犄角里／有浪涛回旋……
这是生命的悲剧，也是人类的强权。而人与牲畜相依相助的历史，自古就是农耕文明的进化史，这个历史是整个世界共有的，刘小放是农民的儿子，也是大地之子，牛的血喷溅到他的心灵深处，敬畏生命的火焰开始不熄的升腾，悲伤与呐喊在燕赵大地久久回荡：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是累你是苦你是勤善你是驯服／
你的祖先连着我的祖先／你的骨肉连着我的骨肉／那沉重的脚步颤动着历史／汗血浸透了这皇天后土／啊啊啊这黑牤牛／我用你一只断角吹一曲乡魂／我用你一只断角饮一殇血酒
《黧牛》无疑是中国新现实主义诗歌进入国际化主题的先锋之作，刘小放以生命良知的侧隐之情，以大爱无疆的人性良知，写下了这首天地为之动容的杰作，其深刻的寓意，精粹的哲学内涵，让我们不言而喻。
贾浩义被这首诗深深震撼，他精心画了二幅画赠送给刘小放，一幅是牛，一幅是马，当时正是中国书画市场的高光时刻，贾浩义这两幅画每幅的价值都在几十万之上。
刘小放的很多诗作都体现出国际化主题的定向，如《闭门雨》，他以含蓄的手法去描写农人经过一天田间劳动后的夫妻生活，写出了从容透彻的欢娱之情。他又以得体的尺度，出神入化的把《桥头卖渔妇》中的女主人写的风流性感，令人勾魂摄魄。而更见诗人功力的当属《端大碗》《赶大车》《唱大戏》《砸大夯》《逮大鱼》《拉大锯》《开大荒》《擂大鼓》《睡大坑》《挖大河》这系列返璞归真，大俗大雅，洗尽铅华，道法自然的力作，充满声光色的立体感，人物鲜活如画，生活气息浓郁扇情，生动再现了北方农人粗犷豪放的风貌。
近年刘小放进入无龄感的深度体验，让自已的乡恋之情，有了经典的升级版，他诗心依旧，大笔如椽，以恢宏磅礴的气势，沉雄瑰丽的文风，创作了《燕赵二十一赋》，这些气韵铿锵的赋体美文，高度提纯，精于造境，写出了燕赵大地的无限壮美，写出了江山日月的绝代风华。
这部诗作合集出版，让刘小放诗歌的经典之作，树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高矗在与他终身相恋的故乡，高矗在每个热爱他诗歌的读者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