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娟
每天早晨上班,都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一亮,就赶紧穿过斑马线,直到疾驰的车流从我身后淌过,人才松弛下来,定定神,再沿着一条林荫小路不慌不忙走向单位。这条小路虽然绕点远,且比大路窄一些,可我喜欢一路上老槐树撒下的绿荫,还有金黄、细碎的落蕊。小路的另一边是花草树木,春有玉兰,夏有蔷薇,秋有木槿,一年三季鲜花次第开放,每当走过这条小路,我都希望它没有尽头。可理想抵不过现实,谁又能违背自然法则呢,到了10月中旬就连花期最长的月季也逐渐走近尾声。一路走来,总能看见几株月季挺着细长的脖颈,脑袋上顶着一朵枯萎的紫红色或淡黄色的花儿,犹如美人迟暮。初夏时花墙一样的粉色蔷薇如今只剩下干瘪绿叶,曾经的繁花似锦真像是春梦一场,了无痕迹。雁回衡阳,深秋已至。
然而,这天早上,就在这条小路上,我突然被晃了眼,晃我眼的不是初升的朝阳,而是在一片苍绿中绽放的几十朵牵牛花。紫色、蓝色、粉红色还有几朵白色,美得让人猝不及防,颜色是那么纯粹,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来比喻都是画蛇添足。细长的藤蔓,桃形的叶子托举着一只只彩色的小酒杯,娇柔鲜嫩,吹弹欲破,它就像世外贬谪而来的仙子,轻灵而又恬淡,在白露染成秋霜的草木树叶中,吹着小喇叭迎接着金色的晨光。是啊,何必那几根细长的秋草作陪衬呢?你就是秋天最美的景、最美的花。
看见这小小的牵牛花,原以为只有郁达夫描写过它,上网一搜,没想到竟有那么多关于它的古诗:陆游的“藩篱处处蔓牵牛,薏苡丛深稗穗抽”,杨万里的“木犀未发芙蓉落,买断西风恣意秋”,晚清诗人陈曾寿写过十六首诗来赞美牵牛花,现摘录其一:临风滟滟紫霞杯,难得秋深日日开。迟暮相看两不厌,也如风雨故人来。可见他多么喜欢牵牛花。不过我还是喜欢李商隐的这首:“牵牛满绕竹篱舍,俯首伸沿院脚墙。最是风来同起舞,甘从低处自悠扬”,诗人托物言志,以舒胸臆。而廖落深宫里的美人,最恐惧的莫过于经年不识君王面,当她看见深秋时节朝开夕合的牵牛花,除了称它为“朝荣”而自怜,也只能哀婉于宫花寂寞红,人无再少年了。其实,何止美人,孔子站在泗水河边,看着黄河滔滔东流不也感慨逝者如斯夫吗,陈子昂登幽州台怆然而泪下,念天地之悠悠。谁不感伤于岁月无情,青春真的像小鸟一样一去不回头呢。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怎样对抗这容易把人抛弃的时光?至圣先师孔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多么惆怅多么无奈,因而作“养生主”“逍遥游”。现代人把庄子的话翻译成白话,问胡适:知识是无限的,而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如何用有限的生命,穷尽无限知识呢?胡适博士答道: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比之古人“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倒是更喜欢这个“一寸”,它通俗易懂是平民化的,这“一寸”能让一个虚无飘渺的灵魂醍醐灌顶;这“一寸”能让你从伤春悲秋中飞向壮丽的天空;这“一寸”也是跋涉在夜路中的北极星;无需气壮山河、无需宏大的伟愿,倘若在朝夕之间偶有所得,这就是“进了一寸”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进一寸也就有了进一寸的欢喜,便能离苦得乐。看看这路边的牵牛花,在盛开的那一刻也拼尽了全力,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最美的花朵,每一日朝开夕合,都是它生命的一寸,一个花季,便是它的一个轮回。而我们在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旅途中,不断修正着人生坐标,都想让自己活出一点生命的意义,无论成功与否,无事,你就来看看这小小的牵牛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