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家望兄又出版旧体诗词集《瓦釜虫鸣集》(北京出版社2023年8月版),单看书名是自谦了,如同朱自清先生给自己的旧体诗集取名《犹贤博弈斋诗鈔》,这是朱先生自谦写旧诗是比雀战、对弈略胜的副业。其实他不仅以散文家名著,更能写的一手隽永的旧体诗词(黄裳《榆下说书》)。
家望早有诗名,他的旧体诗词颇可成诵,写旧体诗词者能达到可诵的境界很难,所谓“传诵”即指于此。且严守格律,遣词造句得体,就是说他写诗用旧体诗的规范字词,决不用现代语言,更无生造。平心而论,写旧体诗词很难,因为不仅有格律束缚,还要有襟抱、激情和博学多识,甚至还要具备天分,故而闻一多有“戴着镣铐跳舞”的感慨。而且还如郭沫若所说:旧体诗词学问无止境。所以写诗词能写的合律、有见识、有风采,确乎难上加难。
旧时代凡有文化者皆能写诗,因为要考科举,自幼私塾即教平仄、韵脚、《笠翁对韵》,及《龙文鞭影》《佩文韵府》之类,加上熟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入门,“不会吟诗也会吟”,只不过有优劣之分而已。现代人则难矣,唐诗、宋词已成万仞绝顶,几乎不可逾越,连元明清时代皆已望洋兴叹,今人夫若何?所以我一直认为能写严谨的旧体诗词将来必成“绝学”。家望痴心传统文化,一直孜孜不倦在“戴着镣铐”翩翩起舞,将这中国人创造的最优美的文学表现形式继承下来,是值得大大点赞的!
家望之诗题材颇广泛,“一人之诗,足以见一人之心”,“凡一诗人所处之时代,大之国势朝政、世风民俗,小之一己所经、生活情况,必有其特异之点焉,必有与古人不同者焉,苟能一一写入于诗,则自为新意,自非陈言。”(缪钺《诗词散论(增订本)》)家望之诗多游目骋怀,诗心洋溢。特别是他对劳动人民为之吟咏的古体长诗《扫地婆》,诵之极感温馨,非常令人感动。他写的是“曾扫天街一段尘”的最底层的农村老妪,纯以平易如话的白描手法,将扫地婆衣食住行的艰辛困苦付之如泣如诉,结尾之句如一声裂帛:“悲欢不外草中民!”令人惊悚回味,莫可名状。清代诗人龚自珍云:“诗者,性情之事也”,家望诗咏扫地婆,性情使然,尽在襟怀,而发乎于心声。所谓诗史,这样的“世风民俗”,莫说老杜遗风,古人名篇反映社会动荡,揭露豪门腐朽,极少深入社会最底层,譬如“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等等,固然警句,蕴含哲理,但并无对胼手䟗足者真实的细致刻画。《卖炭翁》颇形象生动,但此翁家有牛车,采炭可卖,比家望笔下的扫地婆强多了,扫地婆“世代耕农世代饥”、“何期肉蛋可沾唇”、“纵有小恙不问医”,直到“人虽古稀”去城里打工,境遇有所改善,“饱暖但思尽职守”,家望刻画出一个贫穷而淳朴的农村老妇的形象。“菜里肉片美无双,嚼在舌边不忍咽”,在打工单位吃饭,能吃上肉了,犹不忍咽,读之令人酸鼻!老杜的“三吏”传世不衰,但“吏”者,小官也。包括《新婚別》中的新娘也非贫家女(可见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书中之考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中的“寒士”也不包括底层百姓。杜甫算是关心民间疾苦的,但他没有深入接触过贫民,他那首有名的《遭遇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主人公也是富裕农民之类,既便如此《唐书》仍严厉批评他“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家望诗心些须也不比古人逊色,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怜悯,称为新时代的诗史应该名符其实吧?家望这首长诗,皆笔触细腻,以第一人称叙事,绝无作者空发议论。细节是最具感染力的,作者通过细节刻画使读者产生共鸣。记得龚自珍写纤夫:“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 粟,夜闻邪许泪滂沱。”(《己亥杂诗》八十三)同情下层,立意当然很好,但表述说竟致“泪滂沱”,颇显牵強。唐人韦应物也有与龚自珍相同立意的诗句,但他的表达高明多了:“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但在细节叙述上比柳宗元的《田家》(三首)还是逊色。而家望不是如此落笔,写扫地婆生存状态的改善,是通过扫地婆欣喜的自述,自然起伏,随着老妇的悲欣交集,作者的一颦一喜,也尽在其中。我个人认为,此首为压卷之作,是新时代的乐府,且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谁说旧体诗词不能反映现实,只可浅酌低唱风花雪月?屈原以降不绝如缕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家望笔下焕发出了暂新的光彩,这样的吟咏真是不嫌其多只嫌其少!
集中还有可圈可点者的吟唱,如他写《十月初二秋雪有感》,大有古人“悯农”遗韵:“田中泥尚厚,点种已然迟。夏收何所刈,来岁何所粢?昨夜送寒衣,今宵秋雪弥。微信满屏白,无问农人思”,好一个“无问农人思”,悲天悯人是诗人的灵魂,关注民瘼是自古以来有良心的诗人的优秀传统,唯其“微信满屏白”,更显诗人深思之可贵!“无问农人思”大有唐诗韵味,咏之余味无穷!还有他去岁步韵和我的一首五律:“昨夜心无续,扶窗看绛云。燕山春冷寂,楚地病沉愔。六出天低落,三更梦独吟。读君屈子句,掩卷接清森。”楚地望远,扶窗绛云,深沉怅怀,有无限旷远之思。其他诸如《上元新冠肺炎肆虐家中独吟》“白月苍天多舛日,今宵不忍试青毫”,《三月初四沙暴来袭》“万里黄风可有涯?”,大可见“一人之心”的悲天悯人的戚戚情怀,其家国肺腑嘘拂而来。
我一直认为,古代写诗者大致分四类,顶级是李白,谪仙,天才,不可学;等而下是苏东坡,天才不群,但也学不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称他:“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这如何学得?次之如杜甫为代表等诗家,是可学的,锻字炼字,律细诗外,曹雪芹写香菱学诗借黛玉口说务须老杜律诗打底子,包括历朝历代逾千部诗话著作(仅清代诗话即达八百部),不止一人说李白不可学而杜甫可学,当然襟抱、风骨、诗格、品识更重要。家望之诗如杜诗,极讲格律,是下过功夫的,故读之音节抑扬,也很注重字句的形象思维,如“柳借莺声啼晓日,桥随烟影入乡关”、“紫叶香椿频拱手,海棠三五笑成堆”、“梦来撑起一江水,浪里沉浮风满襟”、“铁衣铜骨刀头血,霜岭梨沟月下弓”、“烟桥水岸空梅柳,湿径云泥共晓昏”、“柳碎残云心照水,日裁长影鸟惊人”、“松鼠在枝予在舟,一湾芳渚两无忧”,等等,豪气与缱绻并列,明丽共沉郁纷纭;匠心锻炼,音韵飞扬,满眼风姿鸣发。清代词人陈维崧说:“作诗有性情,有境遇。境遇者,人所不能意计者也;性情者,天之莫可限量者也,人为之也”,有境遇不见得有性情,而性情天然,所见世风万物,皆发乎吟咏,悲悯而歌,如《扫地婆》,不仅见性情,更大见襟怀。
诗人有襟怀,才能具风姿,我前所列古来诗人分四类,最差者是无襟怀性情,写诗味同嚼蜡,平庸猥琐;诗如其人,平庸猥琐的人怎么能写出好诗?谪仙李白不用说了,魏晋诗人的的风姿,直到清代仍有惊艳世人的流风余韵。如龚自珍,童年时即喜音诗,“尝于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阑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词,观者艳之”。(《龚自珍全集.定庵年谱外记》另一位清代名诗人黄仲则,安徽学政、也是诗人的朱筠(他弟弟朱珪是嘉庆老师,清代八个谥“文正”者之一)举办上巳诗会,一时名士如云,黄仲则“年最少,著白祫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徧视座客,座客皆辍笔”(徧,遍的异体字)。这样的风姿今人很难做出来了,我单举龚、黄二人,不仅因为他们皆是清代最具风骨的诗人,而且与曹雪芹相彷佛,洞见封建盛世盛极而衰之象,二人的诗都为后世所传诵,是写诗者的楷模。古人没有倾力做诗人的,家望当然也如韩愈所说是“余事做诗人”(《和席八十二韵》),但他写诗有追求,笔下出情挚,余事中除写诗,还擅书法,醉心京剧曲艺,并发自内心的热爱。我期望他于丝弦中拍栏常歌,常“立日影中”激情放讴,不负生平所学,不负凌霄之期。引他自己所吟句为拙文之结束:“梅花百树万行诗”,祈风姿不倦,抒万家忧乐,而诗心永在!
原发《光明日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