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棉
一
那天晚上,我正在小屋做作业,还剩一道题的时候,突然心烦意乱,胸腔里似钻进一群炸窝的孙猴子,坐着,屁股着火,站着,百爪挠心。这种感觉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父亲的手机“嘀铃”一声响了,是姨妈打来的,她声音急切而颤抖地说,姐夫,文雅不见了。
父亲放下电话,着急忙慌就出去了。
说来奇怪,我们姐妹俩甭管在哪儿,也甭管隔着多少座高山,多少条河流,只要一方有事,另一方总会有异常反应。如今,同居住在北京,虽然有无数密集的高楼大厦遮挡着,却一点屏蔽作用都没有。所以,异常反应来的像洪水般汹涌。
父亲怕我和母亲惦记,得知详情后很快返回家。父亲进门后急得直挠头皮,继而埋怨母亲:当初,我就不愿意让文雅住在她姨妈家,咱一家人挤在这小屋怎么了?还暖和呢。这下倒好,孩子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失踪了。
我们全家和姨妈姨夫等人都行动起来了,有人打电话询问姐姐要好的同学,有人帮着回想,姐姐近日究竟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而我,直奔姐姐最喜欢去的北海公园湖边。
我瞪大双眼,沿着湖边仔细扫描,冰凉的座椅上,空荡荡的,一个游人也没有。湖面已经结冰了,像是为湖里的鱼虾盖上了厚厚的玻璃罩儿。我绕湖一周,所有的湖面,都被寒冰锁住了,想要跳湖,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我准备返回时,发现东北角有几只小船,船下有水流缓缓溢出,莫非是担心小船冻散架,人工所为。发现了这块未封口的湖面,我的心像被人一把攥起来,揉搓的很难受。走近仔细查看,湖边有一只毛线手套,咖啡色的,顺手捡起来,这只手套太眼熟了,大拇指内测开线了,有缝过的痕迹。姐姐果然来过这里。我的头皮发麻,心“嗖”的一下窜到嗓子眼。我使劲劝慰自己,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姐姐向来与世无争,为人善良,谦卑忍让,转学北京后,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父母在北京打工,我跟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较长,而姐姐从老家来北京比较晚。当母亲想让姐姐住在姨妈家时,她说:北京的学生见多识广,我去了,要向小莹好好学习。小莹是姨妈家的独生女。
外出寻找姐姐的人,陆续回到我们租住的小屋。大家劝我父母:多少吃点东西,累一天了,哪能不饿?已经报了案,他们说一有消息,会迅速和家里联系的。
我挨着母亲坐下来,她耷拉着脑袋,眉宇间的川字,小河沟似的,挤在一起。父亲的眉头凝成一坨肉,不停地抽从老家带来的烟叶。我不忍心但又不能不问,我尽量收敛平时说话的冲劲儿,压低声音和缓地问:你们最近没和姐姐闹别扭吧?他们异口同声:没有!绝对没有!回答的干脆利落。父亲猛吸了两口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前几天,你姐想回来和你挤在一起。你妈说:姨妈家的楼房又干净又宽敞,你这孩子咋不识好歹呢。你姐低着头没吭声。我和你妈起早贪黑在菜市场进菜卖菜,也没多想。
二
姐姐比我大二十分钟,我们俩亲密无间,在娘肚子里待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面对模样相同脾气相左的姐妹俩,母亲常说,她怀的应该是龙凤胎。为什么又变成两个女儿呢?母亲解释说,见到姐姐出去,弟弟也追着往外跑,一着急,把小鸡鸡落在娘肚子里了。这自然是母亲说的玩笑话。但是,从小,由于我胆儿大,调皮,上树爬墙,说话语速快,而且冲,一直被父母当成男孩儿养。姐姐就不同了,她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文文雅雅。她体型比我瘦,个头儿比我矮,头疼脑热感冒拉肚子的毛病,隔三差五就闹一下子。因此,总是给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倘若有男孩欺负她,站出来的一定是我。我就像个大哥哥似的,为姐姐撑起一把结实的保护伞。
记得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姐姐坐在我前排,她和一位男生同桌,那个男生看姐姐的眼神儿有点异样,或者说,他有可能喜欢我姐姐。然而,他做出的事情却令人费解,怎么看,都像欺负人。那天,上自习课,姐姐在专注地写作业,那个男生不时歪着头,看看姐姐的侧脸,瞅瞅她头上的蝴蝶结,还撅起嘴,轻轻吹气,好像姐姐头上落着一只真蝴蝶,企图惊飞它似的。见姐姐丝毫没有觉察,便故意用胳膊肘试探性地碰姐姐。他碰一下,姐姐的胳膊缩回一点,他再碰,姐姐再缩,整张桌子,被男生占去了三分之二。我在后面看不下去了,举起手中的笔,箭一样朝着男生的后脑勺射去。“嗖”的一下,笔尖钻进男生的皮肉里,笔杆像古代朝廷命官的顶戴花翎,在男生的后脑勺上撅着。我咧嘴乐了,对自己稳准狠的箭法相当得意。男生拔出笔,见了红,告到了老师那里。班主任老师严厉批评我: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如此野蛮呢?!我据理力争:是他先欺负我姐姐的。从此以后,那个男生再也没敢越过三八线。这件事情发生在乡下,那个时候,父母已经在北京打工。
春节期间,父母回老家看望奶奶,说北京的学校好,想把我们姐俩带到北京读书。奶奶一听急了:你们不能把俩孩子都带走,剩我一个老婆子。要带,把文莉带走吧,她像个男孩子,出门吃不了亏。文雅老实巴交的就别去了。母亲不愿意。那天晚上,我们睡下后,听到奶奶当着父亲的面,哭得很伤心,说爷爷刚走,你就忍心看着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摸不着。最后,我随父母去了北京,小鸟依人的姐姐,留在了奶奶身边。
没有了我的保护,柔弱的姐姐放学后,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除了帮助奶奶干些家务活儿,就捧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本厚书看。愣是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成了近视。姐姐感情细腻,敏感,给我们写的信,母亲常常看的泪流满面。姐姐的作文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念。听姐姐说,她在乡下,白天想我们的时候,奶奶就给她讲故事,奶奶没有文化,但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装了一肚子,还有像聊斋里闹鬼的故事。到了晚上,凡是有惊悚细节的故事,奶奶是不敢讲的,怕姐姐害怕。于是,给她讲美人鱼的故事,讲画上的毛驴夜间变成真驴,帮主人拉套磨面的故事等。讲着讲着,姐姐就睡着了。姐姐的作文好,和奶奶经常给她讲故事有着一定关系。父亲看到姐姐的作文,欣喜万分地拿给我:好好看看吧,你姐学习条件不如你,她的学习成绩早把你甩一边了。我不服气地嘟囔道:我的数学成绩也早把她甩一边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回去了,奶奶直挺挺躺在堂屋的灵床上,旁边的桌上点着蜡烛,烧着三柱香,摆着供品。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看到死人,尽管是自己的亲奶奶,但当她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尸体时,怎么说呢,我的心里总是紧巴巴的。莫名的恐惧感像幽灵一样,尾随在身后,缠绕在左右。人称假小子的我,居然不敢走近奶奶。晚上,父亲催促我们去睡觉,他要陪伴在奶奶身边。姐姐让父亲先睡,她执意前半夜陪着奶奶。我拉着母亲的手,从堂屋走出来,越是紧张,越想回头看。堂屋出奇的安静,奶奶被白布蒙着,三炷香快要燃尽时,姐姐又抽出三柱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然后坐在奶奶身旁,撩开白布单儿,把头伸了进去,和奶奶开始嘀咕话。看到这一幕,我头皮发紧,用力攥紧了母亲的手。
其实,我也挺喜欢奶奶的,尤其喜欢她那一对笑眼儿。每当姐姐撒娇往奶奶怀里扎时,奶奶的笑眼儿就变成了两个月牙,嘴巴也变成了月牙,只是它们弯曲的方向相反,眼睛向下弯,嘴巴往上翘。两个下弦月和一个上弦月,同时呈现在奶奶干净的脸上,那张脸就变得格外生动柔和。听人说,奶奶年轻时特别好看,用现在时髦的话讲,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不像现在,美女似乎成了女性的代名词,不管你长成什么歪瓜裂枣,也常被称之为美女。弄得有些女人晕晕乎乎,忽视镜子中呈现的真实,美滋滋乐颠颠地陶醉之,享受之。
如今,奶奶脸上的笑眼儿,连同嘴巴,再也生动不起来了,我是无论如何没胆量和僵硬的奶奶去亲热的。于是,颤声问母亲,姐姐为什么一点不害怕?母亲说:你姐姐和奶奶的感情太深了,你没看她几次哭的嘴唇发紫,喘不过气来。母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你姐呀,她一定觉得奶奶没有走,奶奶是睡着了。母亲又一次扭过头看姐姐,已经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三
屋里几个人,个个眉头一把锁,像个闷葫芦似的。姨夫说:莫非文雅和小莹闹别扭了?我问过小莹,她说不知道。我回去再好好问问,她俩天天一起上下学,怎么也能看出点蜘丝马迹。接着,姨夫又说:唉,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这老大,心忒重,她可不如二丫头心里敞亮。老大遇事爱闷在心里。
听到姨夫说姐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催促姨夫说:您赶紧回家再问问小莹吧。
小莹比我和姐姐小一个月,她家庭条件好,从小娇生惯养,自私霸道,优越感极强。说心里话,她骨子里瞧不起我们这门穷亲戚。母亲觉得姐姐脾气好,她和小莹会友好相处的,如果换上我,针尖儿对麦芒,会让一个家庭不安宁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天生男孩性格,大大咧咧,在姐姐眼里的火焰山,我一抬腿就迈过去了。姐姐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差。人和人不一样,没法比。我琢磨着,姐姐一定是碰上了一座,她视为不可逾越的火焰山了。
姨夫走后,我一屁股坐在捡来的小沙发墩上,沙发不结实,一头塌陷下去,险些散架,露出下面的空间,这里面放着我和姐姐用过的课本。我意外发现一个纸袋,袋里有个纸包,包着一个笔记本,是姐姐的。她一定是不想让人看见,才包裹的如此严实,还在封面上写着数学练习冊。如今,姐姐失踪了,我也就顾不上尊重她的隐私了,蹲在地上认真看起来。
姐姐夸小莹知识面广,向她学到不少东西的日记,我就不在这里提了,只挑着看她心里的委屈。
×年×月×日
原以为到姨妈家来,和小莹之间,会像亲姐妹一样。没想到,我的到来,小莹是不欢迎的。也难怪,原本她一人住一房间,宽敞舒适,我的加入,使她的空间变小了。她自然不爽。姨妈还经常夸我学习好,懂事,让小莹向我学习,这让她更不爽。“一个堂堂北京中学生,岂能输给乡巴佬。”这是小莹的原话。十几岁的中学生,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我完全理解。并愿意通过努力,和小莹成为好姐妹、好朋友,不给姨妈家添麻烦。
×年×月×日
父母把我接到北京,是想为我提供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他们让我住到姨妈家,也是想为我提供一个舒适的生活空间。我怎能辜负了他们的好意。我还不知好歹地说:我想回老家,我想我奶奶。
我十分怀念我和奶奶之间那种平心静气的和谐。
×年×月×日
今天上学,我照例早早收拾好,背上书包等小莹,她看我站在门口,斜我一眼,就去喝橙汁,喝完橙汁走到镜子前,揪揪马尾辫儿,理理头发帘儿,显然是在故意磨蹭,我看了一下表,她读出了我的不耐烦,眼神像鞭子一样甩过来,转身去了卫生间。
下了楼,她拿出运动会上千米第一名的速度一路狂奔,我跟在后面,把吃进去的油条豆浆全都颠出来了。
×年×月×日
今天出门的时候,胃里突然不舒服,我让小莹稍等,赶紧回到房间取出一片达喜,塞到嘴里就跑出来了。小莹不高兴了,说我磨蹭。一路上,她撅着嘴不理我,气氛沉闷、压抑。我可以天天等她,她等我一次就受不了了?
我又一次强烈地想奶奶了!
×年×月×日
我住在姨妈家,是交了伙食费的。尽管如此,父母还是隔三差五送来各种新鲜蔬果。今天,母亲在楼下碰到我和小莹,从三轮车上拿下一兜子刚上市的新鲜蟠桃递给我:你姨妈最爱吃这种桃子,我有事就不上去了。快进家门的时候,小莹说:怪沉的,我帮你拎会儿。
推开门,小莹喊着:妈,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姨妈一看,是他最爱吃的蟠桃,就高兴地说:我闺女和文雅在一起,学的懂事了。妈谢谢你!小莹斜我一眼,用表情向我示威。我一声没吭,帮姨妈洗桃子去了。
晚上回到房间睡觉,小莹揉揉手说:桃子真沉,勒得我手疼。我心里本来就别扭,见她又提及此事,小声说了句:娇气!
她瞪了我一眼,破天荒没有回击我。
已经是盛夏了,夜里,我却被冷醒了,发现小莹盖着被子,空调调到了16度。
我被吹感冒了,头疼,无力,依然坚持上学。半路上,小莹说:还农村人呢,吹吹空调就病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娇气?
原来,她在这儿等着我呢。
×年×月×日
姨夫姨妈工作也挺忙的,他们有时候走得早,来不及吃早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负责买早点。小莹爱吃什么我就买什么。她说:你能不能换个样?爱吃的东西总吃也腻了。我记住了,再买就换着样,买回葱花饼,她说不好吃,买回鸡蛋饼裹豆芽,她还说不好吃,我给她摊鸡蛋,她说火太大……总而言之,我买的、做的食物,她就不满意。我娘给我的零花钱,都用来买早点了。掏心掏肺却换不来小莹一次满意,我太无能了!
×年×月×日
今天一大早,姨夫姨妈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因为休息日不上学,我也可以和小莹一样,睡个懒觉。偏偏醒了再睡不着。我轻手轻脚下了床,怕走路弄出响动,便穿上袜子提着鞋,大气都不敢出,每一步都轻抬腿,慢落脚,像猫一样无声无息走出卧室。然后,缓缓关上门,到厨房煮鸡蛋,热牛奶。早餐弄好后,迟迟不见小莹醒来。我就把她扔在沙发上地上的脏袜子、脏衣服用手搓洗出来,晾在凉台上。又把客厅收拾利索,把书房乱扔的书和本子,归拢在一块,码放整齐。做这一切,我都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弄出响动。
将近中午,小莹起床了,她东瞅瞅西望望,看到客厅、书房干净整洁,嘴巴向上一翘:干这么多活,怎么没听到响动?要是我爸,墩个地都叮铃咣当,吵得我心烦。我说:跟我奶奶学的。看到小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彩虹,我心里的花朵呼啦啦一起绽放。
不料,小莹突然脸一阴高声嚷到:你动了我的日记本?你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记。我说:没有。我只是把它和书本作业本归置在一起,放在了桌上。她不依不饶:鬼才信呢!我昨晚忘记收了,就在桌上摊着,你收拾时能不看?我说:真的没看。她嗓门再次拔高:看着我的眼睛,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响,身子不由自主一哆嗦。
我有恐高症,这种高不是爬向空中的高,而是声音的高。在乡下,我听到邻居两口子吵架,心就哆嗦,两腿发软。来到北京,小莹每次嚷嚷,我都倍受刺激和煎熬。此时,她的眼神里又甩出了鞭子:招供了吧!没看,你哆嗦什么?!别以为我妈夸你两句,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土包子,你差远了!在伶牙俐齿的小莹面前,我无言以对。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怯怯地转。她还在往墙角逼我:怎么着?委屈你了?你可以走啊。现在就走!侵占我的地盘,扰乱我的生活,受委屈的是我!知道吗?
这些,我不想告诉父母,他们打工够辛苦的了。我不能再给他们增加烦恼。
×年×月×日
……
看到这儿,我把日记本放回原处。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什么?小莹的蛮横无理是否在继续升级?我就无从知晓了。我气冲冲往外走:欺人太甚!爸妈急问:什么欺人太甚?你干什么去?小莹欺负我姐姐,我找她算账去。
我拉开房门,看到姐姐正向家里走来。我惊喜地叫:姐,姐!我爹我娘也惊喜万分,他俩的目光聚焦在姐姐身上,温柔地从头看到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进了家,我连珠炮似的问姐姐:你去哪儿了?遇到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我揍扁她!姐姐慢条斯理地说:这次期末考试,小莹和我的成绩在全班并列第一名。我祝贺她,她说别光动嘴,要有行动,去天津给我买两盒大麻花,不许告诉任何人。我知道,小莹一定认为我这个路盲做不到。当我把两盒麻花放在她面前时,她说:真服了你了,和韩信的“胯下之辱”有一比。我发誓以后不再欺负你。
姐姐笑了,那眉眼弯弯的,好看极了。姐姐也给我们带来两盒天津大麻花,吃起来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