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
认识那个穿红衣的女人是在上初中的时候,那个年岁惯于追求一切新生的物什,也惯于去模仿一切感兴趣的东西。在第一次尝试过妈妈的高跟鞋,第一次偷偷在脸上抹口红之后,对于流于外表的美丽生出了无尚的崇拜,那个岁数不知道什么叫高雅,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好看,于是对于入得了自己眼的东西都不断的模仿,譬如对一条裙子的热衷,因为穿在别人身上好看,总是要央求妈妈非得给自己也买一条不可,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断的复制别人的美丽,模仿别人的高雅,复制后、模仿后的美丽以为就是我自己的,所以炫耀,所以骄傲,所以有那时无尚的满足。
我的初中岁月都在不断的模仿复制,模仿妈妈的温婉,模仿同桌托腮时的模样,模仿老师握杯子的优美姿态,便以为那模仿出来的姿态便是美的,便是好的。到最后这模仿出来的姿态却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只因为那终究不是我自己的,然而在我不断吸纳、蜕变、模仿、复制的过程中发觉其实我天真的行为实在可笑得很,譬如那个穿红衣的女孩氤氲朦胧的美便是我如何也模仿不了的。
她静静地坐在简陋的课桌上,她穿着红色的衣裳,一年四季的红,红得太过于孤独,太过于单一,太过于鄙陋,可是便是这样一层不变的红,穿在她的身上也是优美的,多姿的。我如此垂涎于她穿红衣的姿态,便也曾傻傻的去买了红色的衣裳穿在身上,我如此依赖于我眼中所看到的美丽,却从来不曾自觉,那种美丽原本就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年轻的我们往往善于去做别人,却不去探究怎样做好自己,我还如此痴狂的渴望去做我眼中欣赏的影子。而女孩的一袭红衣却让我生出了望洋兴叹之感,于是因为穿衣的不得当,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很规矩的做自己,穿自己妥帖而规整的衣服。穿红衣的女孩还不知道我曾在心里如此的较量过我与她之间的距离,那不过是我自己在人世里的一场自以为是的喜乐。
我如此猜度衡量,而穿红衣的女孩始终不自知,她的美丽是我可仰可望,却不可追的东西。我一边嫉妒着,一边欣赏着,一边注视着又一边鄙夷着,这大抵是年幼时最复杂的心理了。那样的美,那样的红应该是新生出来的,应该是充满了前途与力量的,我在关注中却不断的发掘,她的美似是贴了一层金箔的古老铜像,金箔在一点点掉落,内里的斑驳便被透了出来,被挖了出来,纵然还是金光灿灿,只是原来的光鲜也已不在了,只是不想她那优美的姿态褪得如此之快。
我衍生出来的心思虽不得人知,但我自己却十分的自知,我开始打起十分的精神关注红衣女孩,当她细微的动作如此毫无遮掩的被我扑捉到后,我开始反思,反思未必深刻,却得出了结论,原来好看的外表只是在人前,在人看不到的角落,她可以卑怯,她可以明艳,她可以肆无忌惮,她甚至可以猥亵。譬如,我曾经看见她勾起那纤细而雪白的手剔牙,脸上的五官都夸张的扭曲。譬如我曾经看见她抠自己的头发,泄了一层的头皮屑在课桌上,抠起的头皮的油脂卡在长长的指甲里,便用拇指一弹,那指甲里的赃物就不知道飞到哪个同学的身上。譬如我曾经看见她睡觉时流出的哈喇子吊在嘴角,蜒湿了课桌上的书本,我顿时吓得手足无措。然而我所窥见的还只是冰山一角,穿红衣的女孩隐藏着让人不可探知的因子,我曾经看见她在吃饭时,伸出长长的舌头,去舔掉在桌上的米粒,一粒粒的舔直到所有的米粒荡然无存,那时我不再是手足无措了,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疯子。
不想我竟然猜对了,她果然是一个疯女孩,我与她住一个宿舍,但那时她还只能算是一个女孩,还算不得是一个女人,只不过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是个疯子。然而有些不与常人相同的行为却开始逐步露出苗头,正如拔尖的笋,被土掩着,被石子压着,谁也不知道黄土下面掩盖的真相,然而时日长了,笋终究是要破土的,一点点的拱破笋衣,细枝末节便都要一点点的露出来。譬如在我观察到她的怪诞后,她的疯便逐渐的被小伙伴们所挖掘,疯女孩的奇怪行径就随着我们简单而急躁的生活开始拱破外衣露出了原本的疯癫。
她依然穿一袭红色的衣裳,而红色确实是十分的衬她的颜色,她的头发很长很长,黑得如丝麻般光亮,在世人看来她是个漂亮的孩子,并不张扬,却十分讨喜,这样的女孩谁也不会将疯这个字眼与她挂靠上。所以在漫长的学生岁月里她的疯得以隐藏。谁也不曾想到她是个疯子,然而疯子便是疯子,用花哨的衣服,用美丽的模样,用清澈的眼神都掩盖不了她的卑怯与不正常。
那时她疯得还不彻底,还有着小女孩的心境,而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也只当她偶尔的行径是一个女孩的矫情。可是,在疯子的眼中正常人的作为是奇怪的,是充满了神秘感的,她经常坐在宿舍门口拿着一把在那个年代也已不曾多用的篦子梳头,仿佛那些头发永远也梳不完,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回头嘴角扬起的笑也让人痉挛到恐惧,眼神中有丰富的东西流光华转,有迷茫,有思虑,有不解,有神秘的光晕,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疯子都有那种探究追寻而略带神秘的眼神,这种眼神很奇怪,有着新生儿般对于人世的探究,也有深邃得让人看不透的神秘,那种眼神只有她自己懂罢了。常人眼中往往是别人的世界,而她的眼中是自己的世界,可以肆意而为,不用顾忌累赘与繁琐,可以天马行空,可以幻想,可以随时哭笑,无需控制,也无法控制。
红衣女孩越来越疯,从开始坐在门口重复的梳头发到半夜打着手电用红色的纸涂嘴唇,抹腮红,那一夜我并未睡着,抬眼之间,惊悚到心跳,她穿着一袭红衣,对着一面镜子,左手举着电筒,右手捏着一张红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得夸张而颤抖,从此开始,我真的认为她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疯得让人恐惧,而我也从原来的欣赏和渴望逐渐的沦丧为一种彻底的抛弃,这大抵是所有世人的心思,一个人一旦癫狂,一旦无可救药,就远远的避开,疯是一种毒,散播在空气里,便是呼吸都不愿在一起,却又因为无法杜绝而无奈的承受就只有远离,抛弃,看笑话似的传播这种疯了的姿态,人情冷暖里的困惑让人迷失了本性。穿红衣的女孩依然穿着红衣,直至后来她开始半夜疯跑,再到后来在大操场里脱光了衣服打人,她已无可救药,当她的疯狂开始一点点如晒干了的咸鱼,鱼腥味蹿满了整个校园时,所有的人都在逃离,远远的嗤笑,便是老师也开始拒绝这样的学生,穿红衣的女孩便被事态所淹没,被口水给吞没,红衣女孩的课桌都成了有毒的罂粟。
我们年少时遇见美的便舔着脸贴近,遇见丑的便远远的逃离,非得逃离得窥不见踪影,便觉得自己离丑陋已经很远了,与美便又近了一步,我们界定美丑的概念,如此简单而草率,以为世界便当是这样,我们缺少抚慰丑陋,触摸丑陋,温暖丑陋的力量和勇气,甚至没有学会怎样去欣赏美丽,去将丑陋的东西变得美丽,我们活在别人为我们编织的美丽里,所以因为她刚开始的美丽而趋之若鹜,后来因为她的疯癫而拒绝她的所有。所以疯女孩越来越疯,从一个疯女孩蹉跎成一个疯女人。
她依旧穿着红衣,她依旧颜容俊俏,只是她依然疯癫,甚至越演越烈成为一个疯癫的红衣女人,那亮丽的红衣裳,脏了,旧了,皱了,被风吹了,被日晒雨淋了,被唾沫腥子啐了,而我们依然在欣赏美,追求美,包容美。
在岁月里那红衣女人逐渐的成为一件旧衣裳,被丢弃在荒山野道,腐烂生根,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