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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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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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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煤火情

李德禄

儿时的记忆里,北京的冬天很冷,北京山区就更冷了,而且显得特别漫长。我的老家就在深山里的斋堂川。每年进入冬季,山风就刮个不停,刮得脸上像刀子拉一般的疼痛。到了夜间,更是冷得邪乎,人们猫在热被窝里,即使尿憋的难受,也强忍着懒得动弹。自从十月末入了冬,我家的屋檐上总挂着长长的冰柱儿,院子犄角旮旯里的雪堆儿,在清明之前,压根儿就没化过。屈指算算,山里的冬天差不离儿得小半年的时间。因此,山里人离不开煤火,一辈一辈地守着煤火过日子,尽管吃了不少苦头,闹出过不少笑话,却与煤火结下了不解之缘。

新中国建立初期,我家五口人住在一间小东屋里,房间本就不宽绰,一个大土炕占据了约四分之一的地方,再摆些桌柜、搭个炉灶,放上水瓮,就显得更加窄憋了。人们常说:“有钱不盖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我家的小东屋就是这句话的真实佐证。夏日,屋子全天西照,本就热得够呛,再在屋里生火做饭,更加酷热难耐。冬天,寒风吹掠,大雪飘飞,屋子里似乎总是不断地往里灌凉风。那会儿贫困,穿得又不厚实,那个冷劲儿是从心里往外冷,拔凉拔凉的,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小东屋是解放初期国家分配给的“土改”成果,打那时起,几代贫农的我家,也算是正式有了“祖产”了,所以还真的打心眼里感谢党的恩情。

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过去,人们烧水做饭、冬季取暖,哪样都离不开燃料,在煤炭开采之前,人们烧饭取暖皆赖以木柴。《宛署杂记》记载:“杨木厂,沿浑河(永定河)堆马口柴处。又火钻村,有清河,即放马口柴处。”记载中提及的火钻村,便是我现在的老家火村。这里山场广阔,林繁树茂,灌木葱茏,明朝时不仅出产过大量贡柴,而且成为贡柴装载存放之地。马口柴为何物?清朝康熙皇帝曾说:“明时宫中用马口柴,取于蔚州、昌平诸州县。某柴长四尺许,整齐白净,两端刻两口,以绳缚之,故谓之马口柴。”

昔日,我老家火村的村口,曾是“清水河”的必经之路,这里水流舒缓,南北两岸的河滩平坦宽阔,每当征集堆放马口柴之时,这里便是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随着建都于燕,都城的城池、宫殿、衙署、寺庙、民居等诸多工程的兴建,皇家、官府及百姓之御寒取暖,烧火做炊,祭祀焚燎,都要耗费大量的林木,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伐木薪炭难计其数。大量的砍伐使森林遭到严重破坏,柴薪樵采困难,供应量减少,价格亦随之上涨,煤炭便成为京师的重要选择。

古语说:“烧不尽的西山煤”,这话的确不假。西山自古煤炭资源丰富,从辽代便开始开采,大部分为民窑,虽然鼓励开采,但亦时有禁令。明代朝廷放松控制,京西的煤窑星罗棋布。清朝时采取诸多措施,门头沟的煤窑一度达到2000多个,成为著名的煤炭产区。《帝京岁时纪胜》记载:“西山煤为京师之至宝,取之不竭,最为便利。时当冬日,炕火初燃,直令寒谷生春,犹胜红炉暖阁,人力极易,所费无多。”张仲举《送熊梦祥居斋堂》诗曰:“云晴辄寻羽客去,谷熟方来山鸟喧,土床暖炕石炭窑,黍酒香注田家盆”。诗中记述的就是京西斋堂地区用煤炭取暖的真实写照。

北京是一座以燃煤为主的城市,元代朝廷先后在大都城的平则门(今阜成门,又称“煤门”)、光熙门(今和平里一带)设煤厂,专门储存煤炭,为民众供应煤炭的店铺应运而生,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朝廷还在西山设置管理机构,管理煤炭的生产、销售与税收。时至明朝,“京城百万之家,皆以石炭为薪”。京西之煤不仅担负着京城煤炭供应的重任,而且还运往河北、内蒙等部分地区。在我很小的时候,斋堂地区就经常有人赶着一班儿一班儿(一班儿约五头)的驴、骡,驮着煤块、煤末,往张家口地区运送。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里有煤窑,在冬闲时,我父亲经常和村中的乡亲搭伙,赶着驮煤的牲口去张家口地区送煤,挣点零花钱,换些家用的所需用品。

明清时期,西山运煤主要是驴、骡,从西山至京城的路上,运煤驮队络绎不绝,成为京西特有的景观。熊梦祥《析津志》有“每年九月间,买牛装车,往西山窑头载取煤炭”的记载。那时,北京畜力运煤之路主要有两条古道,一条是玉河大道,一条是西山大路。尽管两条路线不同,却是殊途同归,皆运入城里。在京西多条山路上,这些驴骡负重前行,经数百年的踩踏,形成多条蹄窝古道。这些蹄窝,深的20厘米,浅的也有十多厘米,至今仍蹄痕清晰,反映出煤炭运输的繁忙。

在运煤牲畜中,骆驼亦显得非常重要,直到清未民初,骆驼都是运煤不可或缺的生力军。旧时,北京安定门内多有煤栈,最有名的“洪顺”和“德生”两家就拥有骆驼七百余头。《竹枝词》:“凿断山根煤块多,抛砖黑子手摩挲。柳条筐压高峰处,阔步摇铃摆骆驼。”描绘的便是从京西往北京城运煤的景象。

经年累月的运送煤炭,牲畜驮篓中颠撒溜漏出很多的煤末和碎煤块,一些老人、妇女和小孩便拿着扫帚和簸箕,像扫地似的扫拾起这些漏煤背回家,时间久了自然省了不少买煤钱,人们称之为“扫煤末儿。”北京城镇地区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那就是“捡煤核儿”。在被倒掉的炭灰中,有些看似是废煤灰,其实并没有完全烧透,内核仍存火力,尚可继续烧用。有的富裕人家,不在意煤块是否烧透,便将半黑半灰的煤块倒掉了,一些穷困人家的孩子便手拿铁丝制作的小耙子,在煤灰堆里翻扒捡拾,亦能为家里烧煤省了一些费用。

我老家的村子里开着好几个煤窑,村里人烧煤相对比较便宜,但人们毕竟不富裕,能省则省,绝不乱花钱。村里的山坡上灌丛密布,人们稍微卖点力气,便把那些粗壮的木枝砍拾回家,因此夏天的时候都以烧柴禾为主,村里各家各户的门口,都堆起小山儿似的柴火垛。记得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天放了学便到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捡拾死树杈和灌丛中的枯枝。上了初中之后,便去远些的山上砍割一种叫“黄栌子”的灌木。“黄栌子”表皮黑褐色,内里却是金灿灿的黄,它质地坚硬,油性大,易燃耐烧,是人们最喜欢的烧柴。

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的,烧柴禾就盯不住劲儿了,人们这才用煤炭做饭取暖。我家屋子里搭了个做饭用的土高炉,炕沿下砌了个烧炕取暖的地炉,天天都可着劲儿地在炉灶里添煤块子。俗话说“穷算计,算计穷”,我家甭看不富裕,过日子从不在这上头算计,反正烧了一夏天的柴禾,这点煤钱早就省出来了,所以,整天把屋里弄得暖暖和和的,为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喜欢串门子的街坊四邻。

人们常说,炕热屋子暖。那时候,闲下来的人们都喜欢串门子,尤其是风雪天,男人们坐在热炕上,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滋咂地喝上几盅小酒,沏上一壶自采自制的黄芩茶,惬意地聊侃村里村外的趣闻轶事。村里的小脚老太太更喜欢扎堆儿,无论到谁家,都是盘着腿儿坐在热烘烘的炕上,一边儿帮着主人家撸玉米棒儿,捡杂豆儿,一边儿尽情地讲着鬼怪狐精的故事。甭看她们没多少文化水儿,聊起这些个故事来却都像卖瓷器的,都是一套一套的,而且绘声绘色,令人痴迷。我喜欢这场景,每逢这时候,我连门都懒得出了,趴在炕头上听她们讲那些令人毛骨悚然故事。

我上中学时,每天要往返十多里路,人们管这叫“跑校”。为不耽误上学,母亲每天大老早就起来做饭。山里夜寒,每天早上,窗上的玻璃都结满了各式各样的冰花,有漂亮的牡丹、芍药,有逼真的山水画,这些景儿栩栩如生,自然天成,人工都难以描画,谁见了谁都赞赏这大自然的神奇。屋角的水缸里冻上了寸把厚的冰圈,母亲用菜刀背儿连戳带砍才舀出水来。后来,父亲在台炉和地炉的火口旁边,各挖了一个洞,把小瓷缸放进去,再灌满水,经过一宿的缓蒸慢烤,瓷缸的水热乎乎的非常好用。

进入七十年代中期,山里人也学着城里人,在屋内支起木板床或铁管床,不少人家拆了土炕,撤掉土炉台,换成了铸铁的炉子,人们管它叫洋炉子。我家也买了一个铁煤炉子,炉盘较大且平整光滑,中间是三个口径由大至小的炉圈,可以根据锅的大小选择使用炉圈。炉台的左边,留着一个向上的圆口,是连接烟筒用的。烟筒是铁皮的,分黑白两色,有整截、半截的,还有拐脖的,是连接烟筒的。炉子上有一个风门,是以平衡火力旺弱之用,炉子底部还围着一个可以转动的铁皮挡板,是调节风力的。炉边上挂上铁丝架,用以搭毛巾,烘晾洗的衣物。烧炉子备置了几件工具:火钳子、火筷子、火钩子、火铲子,无论夹煤、捅火眼、擞炉灰,都是必不可缺的。过了冬天,山里一般要到清明才撤掉炉子,人们把烟筒卸下来,敲掉烟灰,铰掉破损或有沙眼的地方,然后存放起来以备冬季再用。

山乡人离不开黄土,在广泛烧煤的年代,人们无论盖房砌墙,还是搪炉子、和煤烧火,都离不开黄土。每家的院角都有两个石头砌成的方池子,常年存储煤与黄土,俗称“煤堆儿、土堆儿”。由于经年累月地挖土背土,村里的坡岗上,被刨挖的千疮百孔,密集处形同蜂巢。村里人为了背一篓黄土,时常有人被塌落的土石砸伤。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早晨,村里的吆喝声惊醒了我,来到街上,不少人都朝村东跑去,我随着人流进了一家院子,见一个人满脸是血躺在地上,早已停止了呼吸,他是背土时被塌方的石土捂在了土洞里。一篓黄土,一条人命,这事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印象。年少时,我也经常去黄土坡背土,尽管没遇过险情,却也总是令人提心吊胆。

黄土的重要用途,就是掺入煤末中用水和成煤泥,在不需要用火时添加湿煤,以延缓燃烧速度,夜晚封火时在旺火上覆盖较厚的煤泥,可慢燃到第二天早晨。用煤和黄土掺匀,可制作煤球或煤茧儿。人们把煤末过筛后,掺加上适量有黏性的黄土,用水和匀成泥状,铺在地面上摊平,用铁铲切成均匀的小方块,然后在上面撒上细煤面以吸水,待干到一定程度,放入筛子内摇动成球状,晾干后即可烧用,称为煤球儿。有的则是在摊好的煤泥上,直接切制成均匀的煤块,又称作煤茧儿或煤饼。有诗曰:“摇将煤碱作煤球,小户人家热炕头。妇女三冬勤力作,攒花通枣夜无休。”制作煤球煤茧儿虽然看起来费力费事,燃烧的时间也不如煤块长,但减少了煤块的用量,不仅便宜,更多的是享受到亲自劳作的乐趣,感受到了“小户人家热炕头”的温暖。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京城镇推广一种机器制成的圆柱形煤团,上面带有很多的窟窿眼儿,状似蜂巢,所以人们称其为蜂窝煤。烧火时,用一种小巧的炉子,煤炉里装有炉瓦,有专门的炉炭,只要一张报纸就可以点燃。还可以在一块燃烧着的煤上边加一块新煤,用起来很简单,方便群众生活。蜂窝煤着火快、火力强、热能更集中更持久,到了80年代,城镇的居民基本都使用蜂窝煤。那时候,我在门头沟区委工作,分得了楼房,享受集中供暖。取暖问题解决了,可是烧火做饭仍然离不开煤火炉子,当时烧得是按定量供应的“蜂窝煤”,我家三口人,每月200块,在定点煤场凭煤本购买,然后用手推车运到楼口,再搬到晾台上码放整齐。

买煤容易搬煤难,每购买一次都犯一次愁。我家住在五层,没有电梯,只能搬着煤一层一层地往上爬。每次搬煤都是全家出动,连我八九岁的女儿都拎着小水桶,每趟也能搬个四五块。开头两趟,我搬上十多块煤还不觉得咋样,后来便越发吃力,每迈一步台阶,都感到脚上无力,腿肚子发软,到了最后真的是强弩之末,一步都懒得动弹了。后来,我托朋友帮忙弄了个液化气本,一个多月换一次气,尽管同样要扛着煤气罐爬五层楼,尽管仍然也累得呼哧带喘,但再累也只是累一趟,省了老鼻子劲儿了。现今,城镇居住的居民都用上了天然气,做饭时一拧开关,嘿,齐活儿,再也不用受那份搬煤爬楼梯的罪了。

城镇的变化日新月异,但农村,尤其深山里的村子,依然离不开煤火炉子。二十一世纪初,我在山区老家盖了几间新房,按家乡风俗,头一个春节必须在新房里过,人们说那叫“暖房”。于是,我购置了一个大铁炉子,在各房间连接上铁管,村人称为土暖气。点燃了铁炉子,我们毫不吝啬地烧煤块,热气输入管道,每间屋子都暖烘烘的。山里的天气大都是尜尜天,白天还暖和些,早晚特别的凉。记得那天太阳刚落山,天气立刻就凉得伸不出手来,晚上更是冷得出奇。此时,风也跟着凑热闹,打着旋儿地呜呜怪叫,让人不寒而栗。

吃过晚饭,全家人说说笑笑的特别热闹。我上有老爹老妈,下有活泼可爱的女儿,寻常并非是天天都能聚在一起。此时此刻,全家人围炉而坐,谈笑风生,我感到这才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入夜,大家钻进热烘烘的被窝,美滋滋的那叫一个舒坦。到了半夜,全家人都被冻醒了,我蜷缩在背窝里诿过了半天,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添了些煤块,等屋子里热乎起来,又用煤末封好。谁知,刚睡了不多久,屋子里又凉飕飕的了。

我爬起来一看,炉底的炉灰堆满了,火已经彻底熄灭了。我把炉膛和炉底的煤灰擞罗干净,放上两把刨花儿,放些干柴梢重新笼火。待火苗儿呼呼地窜腾起来,再放上大块劈柴,加了一层煤块,用一个一尺多长,上细下粗的铁皮喇叭筒(又称拔火罐儿)放在炉口抽气,火越烧越旺,我又加了些煤砟子块,火生好了,反正也睡不踏实了,我索性不睡了,在炉子上放上一壶水,找了本书翻腾着。不一会儿,水壶发出滋滋的响声,壶嘴儿吐吐地冒着热气,整个屋子变得既暖和又湿润。我为家人睡得香甜而付出些辛苦,心里很是慰藉,守着火炉子,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天我寻访街坊,他们告知说,炉膛内没有配套的炉瓦,必须要搪泥,也叫“套炉子”,就是用黄土、乱麻丝、掺些石灰和成泥,在炉膛内一层一层地涂抹,形状如肚大口小的花瓶,一直抹到炉口处,这样既保证填煤的容量,增强火力,又能节省煤炭,比没搪过的炉子,至少要节省三分之二的用煤。街坊说:“搪炉子是个技术活儿,抹厚了不易散热,屋子里热得就慢,抹薄了既费煤又爱灭火。如果用久了,泥块掉裂或是结的砟子核儿太多,就得重新再搪一次”。他担心我搪不好,挽起袖子就要帮我搪。我知道他是给我打个样,说白了就是教我怎么搪炉子。我感谢地拦住了,说:“这事呀,您动嘴指挥就行了,看百遍不如下手干一回,我迟早得有第一次,不然总得求人!”

进入新世纪,随着我国经济繁荣,新能源的发展,社会及人民生活对煤炭需求的减少,采煤业对自然环境污染的弊端逐渐凸显,加之对山水土地的严重破坏,2017年市政府做出关闭全市所有煤矿的决定。随着这一决定的实施,至2020年前,京西门头沟地区关闭了域内的全部煤矿和煤窑,结束了京西千年采煤史。如今,煤炭取暖已成为过往,煤和煤火炉子亦成为了人们生活的记忆。然而,我却对昔日的煤火生活却迄今难忘。因为它,曾经伴随我走过许多难忘的日子;因为它,使我们把从烧柴灶到烧炉子,从烧液化气到烧天然气的历史连接起来,成为时代变迁发展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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