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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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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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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南河湾

李志娟

一看见孩子们在游泳池里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自由泳,像群甩着尾巴的小蝌蚪,我就羡慕不已,“小豆包们”游得多好啊!唉,我连蛙泳也不会呢。“你可以报个班啊!”老友方圆一边在池边抻拉一边认真地跟我说,“我原来是个真正的旱鸭子,看我现在,一口气能游20圈!”

童年时一到夏天,家乡的南河湾就是我们的乐园,十几个男孩女孩子,都是7、8岁的年纪,古时候讲究“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我们可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那些穷讲究,把破凉鞋往河边一甩,一蹦一跳,踩着滚烫的鹅卵石,就像群鸭子叽叽嘎嘎、噗通噗通地扎进清澈温热的河水里,跟马驹子一样肆意撒欢,河里霎时就像开了锅,银亮亮的水花四溅。等祛了暑热,我们就开始玩花样:胆子大的能从崖(读nie的二声)上“溜冰棍”,就是两臂紧贴着身体两侧,从崖上笔直地跳进崖根,那儿的水是幽绿幽绿的,绿得让人想起水猴子,不敢靠近,跳过崖根的,第二天就会揉着屁股找“叛徒”;胆子小的多是女孩,也能一猛子扎到一米深的河底,看谁先找到最漂亮的鹅卵石;还有的自诩飞机上挂暖壶——水平高,就闪到崖根那边去仰泳,手脚并用轻摇着自己这条小船,仰望着蓝天上白云流转,阳光照在身上也不那么炙热.....这时候要留神呐,千万别让云彩拽走了魂儿,要不在那儿咔咔一顿呛咳就是你呀!虽然都有那么点水性,可我们谁也不会“蛙泳”,连这两个字都没听说过。我们只会“狗刨”,脖子直挺挺的,高昂着个小脑袋,身子没在水里,细胳膊细腿胡乱地划着,没有什么章法,游得快不快也没关系,只要沉不下去,不呛着水就行。没有谁教过我们正确的姿势,我们都是自学成才呢。

直到有一天下午,段老师看见我们“游泳”说:“这不是‘狗刨’吗?姿势真不好看呢!我教你们蛙泳。”段老师在河边脱掉“布拉吉”,身上只剩下一件黑红两色的泳衣,露出的胳膊大腿跟她的脸一样白净,胸脯鼓鼓的,她一边走一边把垂到腰间的大辫子盘到头顶。我们都不敢看她,不敢看她那瓷白健美的四肢、婀娜的腰身还有那鼓鼓的胸脯。哎,过了多半辈子了,前几天去798看画展,我还不好意思在裸体人物画像前驻足呢。我们那时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从小也没什么油水,整天还上窜下跳,所以总是饥肠辘辘的,有许多女孩子就像我姐姐一样,即使十几岁了,身体还是平板一块。那时候没有电视,大队的广播也是定时播放,最好听的是样板戏,我们都会扯着尖嗓子来那么一两句“奶奶,你听我说!”学校也没有什么青春期教育,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顺其自然或者说是靠着本能活下来的。我们村一千多口人,从没看见过谁穿裙子,最鲜艳的颜色是红旗的一角——红领巾。只有这个从北京城里来的段老师,一到夏天就爱穿碎花的“布拉吉”,露着两条细长的白腿,还穿着我们都没见过的丁字黑皮鞋,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细腰上晃动,真是好看呢。段老师夹着课本在前边走,女生们躲在后边偷偷地瞄,“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拖着鼻涕的“黄毛”和几个癞头小子,拍着脏兮兮的手远远地跟着,想大声喊又不敢,贼头贼脑的。段老师呢,既不急也不恼,有时还回头笑一笑,可又摇摇头。这个可恶的“黄毛”,大脑袋上顶着稀拉拉的几根黄头发,大波轰的考试他都门门不及格,却第一批当了红小兵。为了跟我划清界限,他把我们俩共用的长条木桌,拿刻刀划出深深的一道沟,只要我胳膊肘一不留神过了线,他就毫不客气地搡我一把,扯着嗓门嚷:“富农的孙女要翻天啊!”讲课的老师敲敲黑板也就算了。可段老师就敢批评他,说话也不像平时那样柔声柔气。他们都说她有“小资产阶级软弱性”,要不怎么发配到我们这革命老区来锻炼呢。刚开始她教语文、政治,教了没几天,不知为什么,又不让她教主课了,最后改成教音乐、美术。家长们都让我们别挨“城里人”太近,我们家成份本就不好,就是被教育的对象,即使她“帮”了我,我也不主动跟她说话。

可她怎么不长记性呢?还想教我们游泳?现在她站在我们中间,认真得像在教室里一样,“你们先看看我是怎么游的,仔细看我的胳膊、腿怎么配合,我示范一遍。”说罢,她纵身一跃,一头扎进水里,像条银色的鱼,一下子就滑出好远,手脚真的像青蛙一样舒展,一会儿头又钻出水面,顶起一片雪白的水花,一会儿又扎下去。我们瞪着大小眼:居然还能这么“玩水”?!比“狗刨”快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按耐不住的男孩子,立刻就学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手臂要这样划水”段老师刚要纠正他的姿势,还没碰到他的手,他刺溜一下子就跑远了。“跑什么呀?怎么啦?”段老师莫名其妙地站在水里,不解地问,没人回答。胆子大的二红,小声问:“老师,你穿的叫什么衣裳啊?露着这么多,他们不会骂你是流氓呀?”我们都支棱着耳朵,看段老师怎么回答,“哈哈,哈哈哈”,段老师笑起来,“这叫游泳衣呀!谁游泳时都要穿啊。”我们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背心,短裤,不是哥哥姐姐穿小了的就是家长用碎旧布头拼凑起来的,平常也是这么穿的。河里泡够了,男孩子一群,女孩子一伙,各自找个背人的树丛,把衣裳拧巴拧巴,摊在滚烫的河石上,一会儿就能穿上了,谁听说过游泳还要单买衣裳?那时侯,我们是身穷心也穷啊。段老师笑得鼓鼓的胸脯一颤一颤的,我们都羞红了脸,呼啦一下四散开去。清澈的河水里,只剩下笑容僵持着的段老师。

隔天再去南河湾玩水,我们假装兔子已经吃饱了,喂猪的草也拔够了,一直耗到太阳落山,眼看家长就要收工了,才忙不迭地往家赶,以后再也没看见过段老师。贪玩的孩子啊,都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我们这个深山沟的。隔了三、四年,1979年7月,一辆大卡车载着我们一家8口,还有些破旧的家具,永远地搬离了家乡。11岁的我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眼看家乡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新家虽然还是在农村,但陌生的地方,总觉得会有无限希望,看什么都是簇新的。没有讨厌的“黄毛”,填学籍时也不用再写“富裕中农”了,可是因为我没学过英语,教务处的老师直接给我留了级,让我暗自难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我重新成为了好学生。新地方也没有南河湾,没有滚烫的鹅卵石,天上的云也没那么白,当然也没有人教游泳。工作后偶尔去海边度假,也还是小狗一样奋力地刨哧着,比起那些站在岸边的旱鸭子,心里多少还有点安慰。儿子上二年级的时候,龙泉宾馆办了游泳班,第一时间我就给他报了名,一个暑期他就学会了蛙泳、仰泳、自由泳,还考下了深水证,“长大了,我可以当教练!”儿子颇为自豪。

好日子不经过,几十年的时光一下子就晃过去了。去年12月中旬,大雪连下了两天两夜,金庸能飞雪连天射白鹿,我困在陋室里,只能笑书神侠倚碧鸳了。雪霁天晴,气温回暖,儿子健身回来掏出一张磁卡片,“给你办了张游泳卡,方圆阿姨也在那游呢,你们可以约着去。岁数大了,老遛弯伤膝盖。”不能辜负儿子好意,何况还有老友在那招手。于是,年过半百带拐弯儿的我忐忑地走进了游泳池。真没想到,三九天里会有这么多人,六条标准泳道都泛着水花,自由泳、蛙泳、仰泳,花样齐全,人人都在那劈波斩浪,自由挥洒;“蹬、收!”教练手把手地教着,“小蝌蚪”一招一式地学着,泳镜、耳塞、鼻夹,“行头”一个不少;还有那些色彩缤纷的泳衣,裙式、分体式、三点式,个个身姿挺拔,泳衣妆点着的都是自信啊。我畏手缩脚地站在池边:不会游泳,还穿着包肩式的裙式泳衣(那还是许多年前在海边买的),有没有人看我穿着“古董”呢?我比当年段老师包裹的都严实呀!“哎呀,我的妈,你这身泡温泉还凑合。”“没办法,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我自嘲道。“真能扯!”高高大大的儿子哈哈笑起来,“掉进粪坑你还不想出来了!来吧,我教你蛙泳。”

“噗通”一声,儿子像条优美的海豚一下子潜入了蓝盈盈的水里。“你就下来吧!”方圆一把水花撩在我脸上,清清的,暖暖的,就像南河湾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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