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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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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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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

曹桂林

1

入了腊月,下了一场雪,又下了一场雪。盖村那条大街上又热闹起来了,时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年味儿渐渐浓了。一拨结婚的过来了,又一拨结婚的过来了,盖家兴看见就转身躲开了。他去了村外,他边走边狠狠地踢着脚下的雪,他穿过几条胡同,又走过一片又一片被雪覆盖的麦田,有熟人和他说话,他当做没听见,低着头一拱一拱地过去了。他来到自己家老坟,先给爷爷和老爷爷磕了三个头,他想问他们点啥,可他没有问。盖家兴很失望,他又漫无边际地围着村子转悠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了那个他不愿意回去的家。家里的一切都令人讨厌,包括水缸、铁锹、锄头,还有桌子、板凳等等,盖家兴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盖家兴的父亲盖吉祥和他的母亲相互看看,猜想他们的儿子在外边又遇到不顺心的事了,盖吉祥心里明镜似的:儿子是冲着他来的。以前他总是忍气吞声,他觉得都是自己不好,对不起儿子们。盖家兴母亲走到盖家兴跟前,和颜悦色地说:“家兴,有话好好说。”过了好一会儿,盖家兴突然说:“好好说话有用吗?!”一句话,噎得母亲差点背过气去。盖吉祥看不过,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本来,盖吉祥是想忍下去的,可他没忍住。平时在家里,盖吉祥说一不二,霸道得很,他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没人不听,还动不动老是教训人,甚至动拐杖。可在外边就不一样了,盖吉祥整天像个犯人似的,见人低头哈腰,大气都不敢出,就这样,还时不时被拉出去批斗一番。这样的日子,盖吉祥也能接受,谁让咱成分高哩。但是在家里还经常受儿子的气,盖吉祥早就受不了了。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委屈,可又无可奈何。他这么想着就“腾”地一下从圈椅里站起,用他那根枣木拐杖指指盖家兴吼道:“咋哩?还让老子给你跪下不成?”盖家兴没有回嘴,“咣当”,他狠狠地踢了一脚门后的铁皮桶,噔噔噔,几步跨到院子里,蹲在那棵老槐树下抽起了闷烟。盖家兴母亲撂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就去阻拦盖吉祥。盖吉祥把老伴推了个趔趄,疾步追了出来,他举起拐杖向儿子头上砸去。当他打出第二下时,盖家兴左手一挡,右手夺下了盖吉祥手里的拐杖。也就在此时,盖吉祥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平身倒在地上,从此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久,盖家兴成了事实上的一家之主,长子如父嘛。

盖吉祥走得突然,老伴哭得死去活来,一下子病倒了。她埋怨老头子:“咋不叫上我哩,一块走倒心静了,留下这几张嘴,叫我咋办?愁煞我了。”盖家兴却不以为然,说:“有我哩!娘!”那口气,似乎盖吉祥的死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倒像是他父亲罪有应得,他不但不自责,反而有几分大快人心、为民除害的味道在里边。

盖吉祥没留下什么财产,只留下一个病殃殃的老婆子和三个硬邦邦的单身汉:老大盖家兴,已近三十;老二盖家旺,二十五六;老三盖家龙,二十出头。弟兄三个长得都白白净净,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但至今都还是光棍哩……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事就一个:找媳妇。这个决心,是盖家兴老早就下定了的。盖家兴这个人,怎么说呢,说心量大吧,也大,说小吧,也小,但有一件事他一直以来总是耿耿于怀。盖家兴有一个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名叫二傻,和他好的没法说,恨不得天天都穿一条裤子。但是,后来他们两个分道扬镳了。为啥?因为二傻家不仅是贫农,他爹还是村革委会副主任。长大后,为了保持二傻家的革命性,二傻在他爹的教育下觉悟提高的很快,坚决与盖家兴断绝了来往。

这年冬天,正是“以粮为纲”的年代,生产队组织社员平整土地:把高处的土,扛到几百米外一个废弃的窑坑,填平,以扩大粮食种植面积。劳动的社员共分两组,一组装土,一组扛土。为了表达对地主富农的愤恨,也为了让社员们知道他与盖家兴划清了界限,二傻就故意刁难盖家兴。他给别人装土或半框,或多半筐,给盖家兴装土,总是满满一筐。一开始,盖家兴并不在意,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装多少扛多少。二傻得寸进尺,给盖家兴的筐装满了,还拍拍,再装。盖家兴见状气得够呛,但还是憋着,忍着,最多在心里咬咬牙,骂上几句。但不能明着反抗,他只能来暗的。比如,他趁二傻不注意,把一筐土倒出一半,再扛。本来,盖家兴的筐就比别人的大,一筐顶一筐半。他爹总教育他说,别让别人说不是。盖家兴往外倒土的事有人告诉了二傻,二傻就用铁锹勾住盖家兴的筐子说:“放下!”“娘的!”盖家兴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但嘴里却说:“太沉了,我扛不动!”二傻却来劲了,说:“扛不动也得扛!”“咣当!”盖家兴扔下筐子转身就走开了。二傻追上去,抓着盖家兴的棉袄,说:“咋地!你还不服?”盖家兴边躲闪边说:“我憋不住了,我要去尿尿!”口气软中带硬,像是在挑衅。个子矮小的二傻来气了,他跳着高抓住了盖家兴的头发,盖家兴拳脚齐上,两个厮打起来。这时,二傻大喊一声:“来人!”跑来几个年轻人,一个抱住了盖家兴的腰,一个抓住了盖家兴的手,显然他们是在拉偏架,结果盖家兴被打得鼻青脸肿,鼻子也出血了。盖家兴吃亏不小,二傻还不依不饶,他问盖家兴服不服。盖家兴说:“服啥?”二傻说:“服啥?我有媳妇,你有吗?”盖家兴说:“你有媳妇咋啦?”二傻说:“咋啦?我晚上能搂着媳妇睡,你能?嘁!”紧接着,二傻又问一句:“你有吗?”这话,正戳在盖家兴的痛处,一下子把盖家兴噎住了。是啊,盖家兴想想,自己都三十挂零了,连个女人毛毛都没见过,更别说陪着睡觉了,我这个男人算是白当了。盖家兴不吭声了。要乘胜追击,彻底打掉盖家兴的嚣张气焰,再踏上一万只脚。二傻这么想着就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盖家兴!打倒盖家兴!于是,地里的口号声响成一片……

这事,虽然过去好几年了,但在盖家兴的内心里,始终像一把尖刀,一次次扎痛着他。

如今,盖吉祥走了,搬掉了绊脚石,盖家兴可以心无旁骛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了--彻底改掉盖家的门风。他发誓,要给两个弟弟说上媳妇,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否则,他就没有资格做盖家的老大。

2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唯成分论进入寻常百姓家。这样,成分高的家庭就倒了血霉:女孩凑凑合合还能找到婆家,男孩子就得打光棍了。但也有人不服,就千方百计想辙,想各式各样的辙。忽然有一天,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或三全其美的辙:如果两个成分高的家庭都有儿有女,可以“换亲”。就是说,你家的闺女嫁给他家儿子,他家的闺女嫁给你家儿子。这样就可以解决娶不上媳妇的问题。但一旦发生矛盾,解决起来难度就大。如果是三家转亲呢,谁也不影响谁,也很少产生矛盾,即是产生矛盾,解决起来就容易得多。这种做法在冀南平原叫“推磨”,也叫“转亲”。可是,盖吉祥一个女儿也没有,只有三个带把的。咋办?盖吉祥没办法。盖吉祥一生胆小怕事,又深知自己出身卑微,所以见人低头哈腰,大气不敢出,一天到晚像个犯人似的,总是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还不到六十岁,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这不,盖吉祥“咕咚”一声撒手人寰,他倒轻松了,我们咋办?盖家兴想。当然,这个重担自然落到了盖家兴的肩上。

我就不信这个邪,要想尽快解决这个难题,必须主动出击,广泛撒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再说。

一天,盖家兴把村里的几个媒婆请到了一起,实实在在搓了一顿。他说了他的意思后抱拳作揖道:“给我们弟兄说媳妇的事,就靠几个婶子大娘了……”媒婆一个个磕头虫似地点头:“好说好说。”盖家兴又说:“说成了,不光是一袋棒子两布袋山药的事,还要给点这个……”他用右手的三个手指搓把搓把,意思是给钱。媒婆们一听就明白了,媒婆们几盅酒下肚,就开始吹牛,这个说,这事好说,就凭咱这三寸不烂之舌,说一个成一个,说两个成一双,小菜一碟!那个也不示弱,一拍着大腿说:“大侄子,这事我包圆了。”另一个说:“别价,怎么也得让给俺分一个吧。”媒婆们吃饱了,喝足了,一个个打着饱嗝各奔东西说媒去了。临走,盖家兴给每个媒婆兜里塞了一包荷花牌香烟。

不久,一个个媒婆报丧似地回来了,都说,不行不行,物件也不要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个中原因,不言自明。

听到这话,盖家兴叹了口气,心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找大洋马哩,白让她们吃了一顿。”吃一堑,长一智,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这次得接受教训。说干就干,盖家兴直接找到了大洋马。

大洋马是村里有名的媒婆。此人,大个子,又胖,走路如打夯。在方圆几十里她是墙头上吹喇叭:名声在外,很“专业”的。但大洋马要钱不要物,手黑,且要价高,一般人请不起。盖家兴不怕,盖家兴家底厚,尽管他家的钱都拴在他的肋骨上。

盖家兴说明来意--给我小弟弟盖家龙说媳妇。

大洋马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前两天,花花爹找到她说:“花花也不小了,看着有合适的,给俺花花找个婆家。”大洋马心里有数,心说,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嘛。大洋马立即承诺:“这事一准让你满意”。之后,大洋马闭上眼,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大洋马对村里没出嫁的姑娘、活头、寡妇什么的了如指掌,门清儿。大洋马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亲兄弟,明算账……”

大洋马这么一说,盖家兴知道她话里有话。在村里,谁不知道大洋马是个财迷疯哩,盖家兴猜测,大洋马肯定要狮子大张口的,得留一手才是。

其实,大洋马也知道盖家兴的家底和为人,心说,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肥茬。不宰他几刀宰谁?她也知道,盖家兴抠门,是属铁公鸡的。片刻之后,大洋马慢慢睁开眼说:“说实话哩,还是说花花吧。”

盖家兴作沉思状,他见过花花,有印象。他说:“听说花花……”

大洋马截住他说:“虽说花花长得一般,也不很机灵,但总归是女人吧……”

盖家兴说:“如果是这样的话……”

老规矩:“说不成,一分钱不要;说成了,一分钱也不能少!”大洋马很干脆。

至此,一桩交易就完成了。

盖家兴回到家仔细想想,觉得大洋马说得有些言过其实,她把花花说成了一朵花,谁信哩。说花花不仅会做针线活儿,还能帮助她娘纺花织布哩。这些凭嘴吃饭的媒婆们,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简直就是瞎话媒。到底咋样,盖家兴心里没底。此时,盖家兴的嘴边上突然冒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话: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还有一句:不打无把握之仗。他这么想着就决定,在大洋马回话之前,要想办法“考察考察”花花,以解除心中的疑虑。

花花是村西头蔡大栓的闺女,二十岁刚出头。按说,这个年龄正是水灵的时候,可花花不仅个子矮小,还瘦,女性特征不明显,像是没发育过似的,听说连月经都没有。更重要的是花花的智商低,用当地的话说,叫不“俏”(即“傻”的意思)。盖家兴听说过,但他不相信。他一直认为,花花就是智商低,不是没有智商,又不影响吃不影响喝的。一句话,能当媳妇就行。长得好看难看又能咋样,晚上灯一拉,钻到被窝里还不是一个样?当然,盖家兴不是过来人,他没这个体验。

第二天,盖家兴扛上锄头匆匆出了家门,他准备以锄地为名,到村西头一探究竟。也巧了。当盖家兴走到花花家那条胡同时,远远地,看见胡同里一个年轻女子冲着他跑过来了。盖家兴一看,好像是花花。近了再看,果然是花花。跟在花花后边是花花娘,花花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喊:“花花--花花--等等娘!”很显然,这是花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平时,不管是赶集,还是走亲戚什么的,花花从来都是由她娘领着,拉着,几乎寸步不离。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花花,是天意。该着!盖家兴想。他大步迎了过去,问:“花花,你这是去哪儿啊?”花花没吭声,继续往前走。盖家兴追上又问:“花花,你今年多大了?”花花不搭不理,嘴里嘟囔着,说啥也听不清楚,她绕过盖家兴继续往前跑。以前,花花遇见生人,问啥也不言语,再问,就哇哇大哭,或躺地上打滚。盖家兴往南斜了一眼,花花娘离这里不远了,但还有一段距离,他要抓紧时间再问问花花。他紧跑几步追上花花,问道:“花花,你今年多大了?”这次花花没有哭,也没打滚。她用手摸一把鼻涕,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看了盖家兴一会儿才说:“俺娘说了,俺和大虎一般大!”大虎是花花的邻居。盖家兴心里说,这不是也不很傻吗?不像有人说得那样。他暗下决心:占(行,可以的意思)!就花花了。

三天之后,大洋马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觉得,自己说媒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失过手,这回算是栽了……大洋马对盖家兴说:“这钱我不挣了。”“咋?”盖家兴问。“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咋?”盖家兴又问。大洋马说:“蔡大栓死活不同意!”盖家兴说:“你说说,就凭咱家的条件,哪一样不比他家强?还不同意。嘁!”大洋马说:“就一样不如人家!”盖家兴纳闷,话都说到了明处,谁不知道谁哩。我们两家还不是半斤对八两,同病相怜哩。盖家兴以为大洋马怕他说话不算数,故意拿他一把呢。盖家兴爬上炕,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叠钱,数了几张,塞进了大洋马的口袋里。大洋马立刻掏出来,如数放在炕上。盖家兴生气了,质问:“大洋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洋马猛抽一口烟,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谁让你家成分不好哩!”

一时,盖家兴无话可说了。

3

过了正月十五,年也算过完了,村民们就开始忙活开春的农活儿了。这不,花花爹蔡大栓倾其多年积蓄,又从几个亲戚借了些钱,从集市上买回一头毛驴。在院子东南角,就着那棵枣树搭建一个棚子,毛驴就拴在那棵枣树上。

那头毛驴,上身黑,下身灰,骨架大,谁见了谁眼气,都说,能顶两三个壮劳力哩。值!蔡大栓喜欢的不行,他给它起名老黑。不过,老黑初来乍到,认生,快一天了,不吃也不喝,就知道在棚子里来回转悠,还不时求救似地叫上几句“啊啊啊呃--”那表情,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蔡大栓急得抓耳挠腮,他心疼哩。蔡大栓一会儿端来一瓢水,给老黑喝;一会儿又端来一盆子黑豆,让它吃,并拍着老黑的头说:“老黑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老黑不但不领情,还用唾沫星子喷人,如果你想靠近它,它就会调转屁股,用后腿踢你,弄得蔡大栓无所适从。他理解老黑,他知道老黑想家了。他不想让老黑太孤单,他决定陪着老黑过夜。可是虽然开春了,但一早一晚还是很凉的,到了后半夜,蔡大栓被冻醒了,他看一眼毛驴,毛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于是蔡大栓搬起被子去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花花娘要给老黑喂食,一进棚子发现老黑不见了,她惊叫道:“大栓,老黑没了?”蔡大栓一骨碌下了炕,来来回回在院子里找了几遍,没有。摸摸街门,摸摸那棵枣树,都好好的。直到此时,蔡大栓才恍然大悟,他一拍脑门说:“坏了!老黑叫人偷走了。”真是晴天霹雳,蔡大栓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可咋办。就在此时,盖家兴头顶一件旧衣服,冒着濛濛细雨匆匆进了他家门。一院子人,乱哄哄的,看热闹的,问长问短的,但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谁也帮不上忙。盖家兴推开人群,挤到蔡大栓面前,像是请战似地说:“大栓叔,叫我吧,叫我把毛驴给你找回来吧。”那口气,像是有十足的把握。村里人谁不明白,盖家兴家的人缘,从他爹盖吉祥那辈算起,始终贯彻“万事不求人、万事不帮人”的处事哲学,尽管其父盖吉祥去世之后,盖家兴试图努力在改变他家的形象,但也难以改变多年养成的习惯。比如,盖家兴那张一天到晚毫无表情的脸和斜眼看人的动作,着实让人看不惯。今个儿是咋地啦,日头从西边出来了?蔡大栓半信半疑,但经盖家兴这么一说,蔡大栓找驴心切,就相信了。只见蔡大栓一跃而起,抓着盖家兴的胳膊,就像抓住了几根救命稻草,说:“大侄子,你真有办法把老黑找回来?”“有!我有办法!”盖家兴胸有成竹地说。蔡大栓突然笑了,此时他给盖家兴跪下的心都有,只是碍于面子,盖大栓说:“走!大侄子,到屋里喝水去!”

这天后半晌,太阳就要隐入地平线的时候,有人在村东口看见了盖家兴。盖家兴嘴里哼着小曲,手里牵着一头毛驴大摇大摆进了村子。有好事的人就问:“家兴,这头毛驴不赖!花多少钱买哩?”盖家兴卖乖道:“你猜?”那人说:“猜不着”。“那啥,这是花花家丢的那头毛驴。”盖家兴一撇嘴说,“这不,让我费了老鼻子劲儿给找回来哩,嘿嘿。”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心神不定的蔡大栓正在院子里发愁哩。这几天,他发动了所有亲戚到处找老黑,一个个腿都跑细了,结果还是空手而归。蔡大栓有些绝望了。突然有人敲门,他没好气地喊道:“谁?”街门外回答:“是我,家兴。大栓叔。”一听是盖家兴,蔡大栓一下子来了精神。门打开,蔡大栓一时惊呆了,是自己日盼夜想的毛驴老黑回来了。当盖家兴把缰绳用劲往蔡大栓手里一放时,蔡大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然像个孩子似地搂住老黑“哇”的一声哭了。

把老黑安顿好,蔡大栓不知如何感谢盖家兴才好,就对着北屋喊:“花花娘,做饭!让家兴吃了饭再走。”可盖家兴想,这饭不能吃,吃了,就等于让蔡大栓还了人情。再说了,再往下的话就不好说了。打架似地闹了半天,盖家兴还是坚决要走。此时,花花娘拉着花花从屋里出来了。花花娘对花花说:“花花快说,叫你家兴哥吃了饭再走。”花花摸一把鼻涕说:“吃饭!吃饭!”花花爹赶紧说:“看看,花花也不让你走。”这么一来,盖家兴再也不好意思说走了。

不大一会儿,山药粥,棒子面窝头,咸菜一一端上桌来。盖家兴没有吃,他只是象征性地拿了拿筷子又放下。盖家兴说:“大栓叔,前几天大洋马来了?”

“哦……是来了。”

往下呢,盖家兴就不好问了。当然,蔡大栓也不好说了。蔡大栓有点措手不及,一时陷入尴尬境地。

“大洋马说了我弟弟和花花的事了吧?”盖家兴想,来干啥来了?不说不等于白帮助蔡大栓找驴了。

蔡大栓一脸难为情地说:“光忙乎买毛驴和浇麦子的事了……”

来时,盖家兴早就想好了,他觉得蔡大栓不会拒绝。谁都知道,蔡大栓是一个通情达理,老实本分之人,虽然性格有点倔,但人情事理还是讲究哩,给他办了这么大的事,是块石头也会被捂热的。

果然,蔡大栓说:“说实话大侄子,你把老黑给俺找回来,等于救了俺一命,我都不知道说啥好哩!”

盖家兴一听这话,心说,有门。就说:“大栓叔,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哩。”

蔡大栓看一眼花花娘说:“我拙嘴笨牙的,不会说话。人啊,都是有良心的,将心比心,我要是再不答应这门亲事……我还是人吗?!”

4

在村里,一般人不敢欺负盖家龙,谁欺负他,他就和谁打架,打死架。如果赢了,他就会不屑地“哼”一声,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如果输了,离开时他总会说一句:“月亮芽儿总不会永远在你家门口吧?”之后,他就会报复对方。他不是夜里往人家家里扔石头,就是瞅准机会用弹弓子打人家,反正他不会闲着。这也是在家里惯的。因为他最小,从来是口无遮拦,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啥事不依着他,他就耍赖,给你闹腾。说实话,在家里,除了对盖家兴有一点点惧怕之外,他谁也不怕。

第二天,盖家兴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圈椅放到院子里,坐得板板正正,摆摆手说:“三儿(家里这么称呼他),你过来。”

盖家龙问:“啥事?”盖家兴说:“啥事?好事。”“啥好事?”“你过来就知道了。”盖家龙过来了。“给你说个媳妇要不要?”“要!”盖家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同时脸也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扭捏着。毕竟长这么大,还没人给他说过媳妇呢,第一次听到给他说媳妇,他当然害羞哩。都这个年龄了,都是那荷尔蒙的刺激使他早就成了标准的男子汉了,寻求配偶的欲望应该很强烈了。其实,盖家龙在这方面还是一张白纸,有点年少不知愁的意思,但他思维活跃,还爱臭美,似乎还停留在叛逆期。

盖家龙急急地问:“哪个村的?”“咱村的。”“谁?”“花花。”“花花?”“对,花花。”盖家龙翻脸了,他说:“给我说个傻子,不要!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盖家龙一下子跑开了,他边跑边说:“要要你要,反正我不要。”也是哩,天下人都有爱美之心,谁不愿意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呢。盖家兴说:“你想找春苗那样的,人家还不干哩。”当时,农村正在巡回放映电影《春苗》,春苗是电影里漂亮的女主角。

此事不欢而散。

要么给大弟弟盖家旺说说?可是,如果花花家不同意呢?盖家兴想,那就先和大弟弟盖家旺说说看吧。

盖家旺从地里干活儿回来,正在洗漱时,就被盖家兴叫到了西屋。盖家兴说:“给你说个媳妇吧……”还没说是谁,盖家旺就拒绝,说:“不说!”之后就又成那个样子:他把脑袋插到裤裆里,蜷缩着,像个刺猬似的,无论你说啥,他就是不吭声。盖家旺这个人,有点腼腆,整天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有事憋在心里,可脾气犟起来,十头老牛都拉不回来。但他有才,属于内秀那种,比如,他就写得一手漂亮字。

一年冬天,征兵开始了。一天在村口化雪的地方,一堆一堆的闲人在下土坷垃棋,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唯独盖家旺没看棋,而是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写毛主席的诗词《长征•七律》。那字苍劲有力,潇洒自如,很有几分“毛体”的味道。此时,那个接兵的来到村口,停下自行车,问:“这字是谁写的?”一个好事的小青年说是盖家旺写的。接兵的又问:“谁是盖家旺?”那个小青年左右看看说,盖家旺走了。接兵的说:“走!带我去找盖家旺。”后来,无论那个接兵的如何争取,盖家旺还是没能当成兵。

看到盖家旺的样子,盖家兴生气了,说:“都啥时候了,还想着玉梅。”

的确,盖家旺还想着玉梅哩。

盖家旺家与玉梅家隔着一个胡同,他俩从小在一起长大,用青梅竹马作比喻最恰如其分了。到了他们谈婚论嫁时,玉梅爹娘坚决不同意。有人不理解,玉梅家的成分也是富农啊,这不是门当户对吗?可是玉梅爹铁了心,坚决不与成分高的家庭攀亲。玉梅爹老说:“这样的日子我算受够了,啥时候才是个头哩?俺总不能把俺闺女,从这个火坑推到那个火坑吧?”为了表达忠贞的爱情,在玉梅出嫁前夕,他们偷吃了禁果。也巧,玉梅竟然怀孕了。开始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就告诉了盖家旺,他后悔不已,他恨自己无能,不能给玉梅带来幸福,他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奈,在玉梅爹的强烈干预下,最终玉梅还是嫁给了一把手。玉梅并不爱一把手。一把手从生下来就是一只手,人们给他起外号一把手。如今,他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所以,盖家旺一直等着她,他打算,一旦有机会,他要夺回玉梅。

至此,盖家兴打消了让花花给大弟弟当媳妇的念头。

小弟弟不同意,大弟弟也不同意。咋办?盖家兴一时没了主意。此时,小弟弟盖家龙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要要你要!叫我要,你为啥不要哩?是啊,盖家兴似乎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冷静下来想想,人家不同意也有人家的道理,事怕颠倒理怕翻。毕竟我比花花大不少,再说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哩。可话又说回来了,也不见得,花花不是也有毛病吗,万一人家不嫌我大呢,你不试试咋知道人家不愿意呢,事在人为。对,为了后继有人……此时,盖家兴想,我也是个堂堂五尺男子汉,比谁也不缺这少那的,却没有做过真正的男人,我不就是刚过了三十岁吗?我的人生还长着哩,为啥就不行哩?再说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趁热打铁……盖家兴的决心下定之后,有心请大洋马再当一次媒人,但这个想法很快就打消了。他心说,那样还不是让大洋马雁过再拔一次毛?于是,盖家兴决定自己去。

盖家兴再一次来到花花家。一阵简单寒暄之后,盖家兴被请到北屋喝水。蔡大栓问:“事情都办妥了?”

盖家兴说:“是这样,大栓叔,我回去一夜没睡好觉,我再三考虑,总觉得家龙还小,年轻不懂事,我怕将来亏待咱家花花……”

蔡大栓一愣,不知道盖家兴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就支棱着耳朵往下听。

盖家兴说:“既然亲成就了……”

蔡大栓说:“有啥事你就直说吧。”

盖家兴慢条斯理地说:“比如我吧,就不存在这样的事。我虽然年龄大点,可毕竟我成熟哩,我会心疼人哩……”他说完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他想透透蔡大栓的底。

这时,蔡大栓似乎听明白了。他低下头,半天没吭声,只是一锅子一锅子地抽旱烟。

盖家兴继续说:“再说了,老黑不是也找回来了吗?以后有俺弟兄几个帮衬着,咱家的日子在村里比谁家也不会差……”在这个节骨眼上,盖家兴故意提起毛驴的事,意思是提醒蔡大栓,别忘了毛驴是我给你找回来的。他说完,眼睛斜盯着蔡大栓。

蔡大栓是个憨厚本分之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盖家兴的话,一下子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再一次陷入沉思。哪头轻,哪头重,蔡大栓掂量过来,掂量过去,一时难以答复盖家兴。答应吧,又不是自己的心里意思。不答应吧,这么大的人情以后咋还哩?半天,蔡大栓才抬起头来,说:“这不是个小事,我得和花花娘商量商量哩。”

这时,花花娘给盖家兴倒水来了,她说:“不是夸俺闺女,俺闺女还会纺花织布哩……”

盖家兴一听,就听出了花花娘的话外之音,她愿意把花花嫁给他,只不过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罢了。

这个情况,盖家兴来时就预料到了,他有思想准备,在这关键时刻,他必须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全力巩固来之不易的成果。于是,盖家兴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又慢慢推到蔡大栓面前。三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的钱,值钱。

蔡大栓见花花娘表了态,心中一阵欢喜。又看到盖家兴放在桌子上的钱,心说,这样也省了还饥荒,要不以后都是我的罪。再说了,咱闺女不是也有缺陷嘛,只要花花到了人家家里不受气不受屈就占。蔡大栓还盘算着,这些钱,还上借亲戚家买毛驴的钱正好够了……想到这儿,蔡大栓不再犹豫,很干脆,说:“占!花花交给家兴我放心……”

“一个女孩家早晚要出嫁哩,爹娘总不能跟闺女一辈子吧?”花花娘擦着眼泪说,“俺是怕俺闺女受委屈……”

“叔,婶,你们放心,花花要是跟我成了亲,我决不会让花花受半点委屈。”盖家兴习惯地斜眼看看蔡大栓,又看看花花娘,说:“我会孝敬你和俺婶子哩!往后,你们年岁越来越大,家里的活儿我们弟兄几个全包了……”

5

和花花结婚之前,盖家兴骑自行车三百多里,去了一趟邯郸涉县。那里有一座娲皇圣母庙,是全国著名的“延嗣之地”。据说此庙求子非常灵验,只要心诚,是不会让人空手而归的。盖家兴渴望花花给他生一个儿子,生一个聪明绝顶的儿子。尽管他不迷信,但他下定决心,不惜破费钱财,也要赌上一把,他担心儿子遗传花花的基因。

盖家兴的努力没有白费。第二年,花花给他生了个儿子,盖家兴立马在家门口燃放了鞭炮,挂起了小红灯笼,以昭告天下,他盖家兴也有后了!他还要告诉村里人,一个月之内不要到他家串门,只能在儿子满月之后,以免冲了他家的喜。儿子的到来,给盖家兴以极大鼓舞,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几天几夜没合眼。在盖家兴心目中,这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喜事。他想,除了好好庆祝一番之外,要给儿子起一个好名字,以寄托他的期望。他冥思苦想了几天,又查了《康熙字典》,给儿子起了无数个名字,但没有一个令他满意的。那天,盖家兴顶着漫天飞舞的雪,在村外一望无际的麦子地里转悠,他抬头望去,眼前的一切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直到天边。此时,盖家兴的脑海蹦出了两个字:盖世!在冀南平原一带,给小孩起名都是三个字,就像孔孟家族给孩子起名一样,中间一个字是固定的排辈字。但盖家兴说不,他要别出心裁,他要与众不同,他要一意孤行,就给儿子起这个名字。他这么想着一溜小跑回了家,他向家人宣布,他的儿子叫盖世。

一晃,盖家兴的儿子盖世都三岁了,也到了懂点事的年龄,却一点也不懂事,甚至比花花的智商还低。让盖家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盖家兴的心里有点凉,也有些失望,但他不服,不甘心,他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他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不能容忍这种结果继续下去,他要改变这种结果。他觉得,儿子一点也不傻,他还指望儿子给他传宗接代哩。他暗下决心:只要功夫下到了,就一定能把儿子盖世培养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让天下人都羡慕的人,一个让别人有求于他的人,再找上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做他儿子盖世的媳妇。到那时,盖家兴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家庭成分是地主、富农的,已经改为农村人民公社社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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