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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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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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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地坛,只为能与他相遇(外一篇)

杨海蒂

永远忘不了中学时期,我在课堂上偷偷阅读史铁生作品《奶奶的星星》的情形,当读到“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却时常还像孩子那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这一段时,我泪水开始哗哗地流,只好把头埋得更深,不断用衣袖拭去泪水。同桌惶恐不安,老师莫名其妙……我也是奶奶带大的,我的奶奶也这般善良,也这般疼爱我,也被“地主”帽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女忘不了她。”我抽抽噎噎,念念叨叨, 疯疯魔魔。幸好,一向偏爱我的老师,照旧宽容了我。

我哭,还因为少女的敏感多情——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捉弄他?!一个“喜欢体育(足球、篮球、田径、爬山)、喜欢到荒野里去看看野兽”的男孩子,“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疾了双腿”,从此再也不能活蹦乱跳了,“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我不信有谁能不惊慌,不哭泣。”他脆弱:他不敢去羡慕在花丛树行间漫步的健康人,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轻人;他忧伤: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觉?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是什么感觉?踢着路边的石子走是什么感觉?他失望:他曾久久地看着一个身穿病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着方步晒太阳,心想自己只要能这样就行了就够了!

况且,21岁的他,渴望爱情而爱情正光临。“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那时候,爱情于他比任何药物和语言都有效,然而……

“结尾是什么?”

“等待。”

“之后呢?”

“没有之后。”

“或者说,等待的结果呢?”

“等待就是结果。”

他这样写道。他爱得虚幻,我痛得真实。他曾对中学老师B老师怀有善良心愿:“我甚至暗自希望,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个女老师能嫁给他。”我当时就全是这样一份心思,暗自希望讲台上这个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能嫁给史铁生。

残疾、失恋,让史铁生猛然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他孤愤、悲怆、怨恨,甚至长达10年无法理解命运的安排。“活着,还是死去?”这个哈姆雷特式问题,日日夜夜纠缠着他,年轻的他,心灵的痛苦更胜于肉体的痛苦。

“人不惧苦,苦的是找不到生之喜乐。”《圣经》如此教导上帝的子民,给人指点迷津。

好在,这个终日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少年,最终没有被痛苦淹没,反而被苦难造就着。通过写作,他找到了生活的出路,找到了精神的征途,找到了生命的尊严,也找到了生之喜乐。

“写作,刚开始就是谋生。”史铁生直言。随着作品的不断发表和连连获奖,他靠意志和思想站了起来,站成一位文学的强者。

“在谋生之外,当然还得有点追求,有点价值感。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兴致和价值感”,他如是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

人要赋予世界以价值,赋予生命以意义。人要求生存的意义,也就是要求生命的质量。曾经,史铁生写下小说《命若琴弦》,表达盲人对荒诞人生和自身宿命的抗争,以获取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在《许三多的循环论证》中,他一如既往对生命意义提出质疑,同时作出解答:没有谁是不想好好活的,却不是人人都能活得好,这为什么?就因为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确立一种意义,并永“不放弃”地走向它。

是的。人来到人世时紧握拳头,去世时手却是张开的;人生到最后,位子、票子、房子、车子四大皆空,所有功名利禄,一切荣华富贵,都烟消云散。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爱人终究离去,我们为什么还会全心全意去爱?为什么还要不断创造美好的事物?我想,也许就在于生命的恩赐是珍贵的,爱情是无价的,人类创造的美好是永恒的。所以,尽管“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见自己的丑弱,越是无边,越看到限制”(史铁生语),我们依然应该尽量去追求理想而不是物质,因为,只有理想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也只有理想才具恒久的价值。

可是,时间会像沼泽一样,逐渐淹没我们的理想,让我们日益庸庸碌碌;时间也会像沙漏一样,不断过滤着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漠然于逝去的似水流年。而独具慧眼的史铁生,却从一件件往事中,撷取出一个个片段,写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可传之人:寺庙、教堂、幼儿园、老家;佛乐、诵经、钟声;僧人、八子、B老师、庄子、姗姗、二姥姥……像一幅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徐徐展现在读者眼前,令人神往,引人入胜。这些往事有的温暖有的苦涩,在他笔下怀旧而不感伤,少年的轻狂、青春的绮丽,年轻的梦想、命运的跌宕,历史的沉浮、人间的温情,良知与情义、反思与忏悔,由他一贯纯净优美、纯朴平实、沉静睿智、沉稳有力的语言娓娓道来,有时一尘不染,有时直逼尘世的核心,冲淡悠远,意蕴深长。他曾说,二十一岁那年“我没死,全靠着友谊”“那时离死神还远着呢,因为你有那么多好朋友”,那些好朋友,除了经常带书去医院看望他的插队知青,也有八子、庄子、小恒他们这些童年伙伴吧?

心灵的超凡脱俗,使他把目光抬高,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这个孩子生而怯懦,禀性愚顽,想必正是他要来这人间的缘由”,残疾是“今生的惩罚与前生的恶迹”;而一个善于反思的人,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会黯然神伤:“现在想起来,我那天的行为是否有点狡滑?甚至丑恶?那算不算是拉拢,像k(矮小枯瘦的可怕孩子)一样?”“几天后奶奶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奶奶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我也曾这样祈求过神明,在地坛的老墙下,双手合十,满心敬畏(其实是满心功利)……”

读他的作品,你的心灵会异常宁静、开阔、博大、悲悯。

史铁生最负盛名的散文是《我与地坛》。《我与地坛》语言清澈而精雅、清灵而深刻、清癯而丰华,人物丰富生动,文章甫一发表,立刻引起全国读者的注意,被多家选刊转载,被入选高中语文课本,被公认为新中国以来最优秀的散文之一;文中最为动人心弦的人物形象是作者的母亲——一个苦难而伟大的女性。关于母亲,史铁生还写下了深受读者喜爱的《秋天的怀念》《合欢树》《第一次盼望》等,尤其《秋天的怀念》,短小的篇幅,精致的文笔,纯粹的意境,写尽了母亲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真挚深沉的母爱,以及母子生离死别的苦痛,感人至深,余韵袅袅(曾在课堂上泪流满面的天真少女,已是饱经人生凄风苦雨的妇人,然而,每次重温它,我都会潸然泪下,久久不能释卷,久久难以释怀)。但流传最广的,还是《我与地坛》。一些中学教师和同学说,老师讲解《我与地坛》时,经常是女生哭男生也哭,学生哭老师也哭,以致师生们执手相看泪眼于课堂上。很多年里,很多的人,都是因为读了《我与地坛》而向往地坛,去地坛找寻史铁生的足迹。

我住得离地坛近了,去的次数多了。我知道,史铁生后来住得离地坛远了,他大部分时间在受病痛折磨与病魔搏斗,有时候,为了把精力攒下来读读书写点东西,他半天不敢动弹。所以,他来地坛少了。但他的心魂还守候在京都这座历经五百年沧桑的古园里。

我去地坛,只为能与他相遇。我记得史铁生说过的话:一进(地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而我一进地坛,就觉得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20多年过去了,《我与地坛》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褪色,直到现在仍有人说,到北京可以不去长城,不去十三陵,但一定要去看一看地坛。这就是《我与地坛》的影响力,这就是文学的生命力。

史铁生的散文为什么这么吸引人?

世界越发展,人类便越渺小,物质越发达,人心就越孱弱;当今社会过于喧嚣浮躁,人的各种欲望空前膨胀,导致不少人心灵贫乏、精神荒芜、信仰没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期,在这个急需道德力量的时代,社会需要精神食粮,读者需要文学营养,需要关注灵魂、呼唤良知、震撼心灵、柔化温暖人心的作品,这是当代散文必须的精神归宿,这是时代赋予作家的文学使命。

史铁生写的不是油滑遁世的逸情散文,不是速生速灭的快餐散文,不是自矜自吟的假“士大夫”散文,不是撒娇发嗲的小女人散文,挫折、创痛、悲愤、绝望,固然在其作品中留下了痕迹,但他的作品始终祥和、安静、宽厚,兼具文学力量和人道力量。他用睿智的眼光看世界,内心则保持纯真无邪,正因为他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他的作品体现出广博而深远的真、善、美、慧。

一个有着丰饶内心和深刻灵魂的智者,不会沾沾自喜于世俗的得失,史铁生看出了荣誉的羸弱,警惕着声名的腐蚀:

“写作为生是一件被逼无奈的事……居然挣到了一些钱,还有了一点名声。这个愚顽的铁生,从未纯洁到不喜欢这两样东西,况且钱可以供养‘沉重的肉身’,名则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虚荣。待他孱弱的心渐渐强壮了些的时候,确实看见了名的荒唐一面……

“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意,或出于我的伪装,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中国人喜爱赞歌……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近似的)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我仅仅算一个写作者吧,与任何‘学’都不沾边儿。学,是挺讲究的东西,尤其需要公认。数学、哲学、美学,还有文学,都不是打打闹闹的事。”

我想起了瞿秋白,瞿在《多余的话》中展示的高贵自省、伟大谦卑。

双肾坏死、尿毒症,每隔一天就得去医院透析一次,任谁也难以承受,不过,在21岁时挺过了最受煎熬的时光,之后,哪怕面对死亡的威胁,对史铁生来说都不可怕了。曾经,医院的王主任劝慰整天痛不欲生的他:还是看看书吧,你不是爱看书吗?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将来你工作了,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你会后悔这段时光就让它这么白白地过去了;后来,医生这样评价他:“史铁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也是一个智慧与心质优异的人。”几十年风霜雪雨过后,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灾难、劫难。“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他笑称,“作透析就像是去上班,有时候也会烦,但我想医生护士天天都要上班,我一周只上三天比他们好多了。”他过50寿诞时,对作家朋友陈村说:座山雕也是50岁,就要健康不说长寿了吧。这幽默令人心酸。但“幽默包含着对人生的理解”,这是他的话。

心灵的成长需要时间,更需要命运的提醒。

《病隙碎笔》就是在透析期间的轮椅上、手术台边写出来的,足足写了四年之久。“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这些感悟,将哲思与个人生命体验交融,使我们看到作者的谦逊感恩、平和坚韧,使我们懂得:幸与不幸,在乎人的感受;少欲少求,保持一颗虔诚的心,一颗感恩的心,一颗祥和的心,人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真正的幸福。

《阿伽门农》中有一句名言,“智慧从苦难的经历中得来”。当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产生出智慧和德行,举目四望,苦难、清贫、病痛,也造就精神的颓废、道德的沉沦。但是,必须有大痛苦才有大深刻,有大深刻才会有大悲悯,有大悲悯才能有大智慧。智慧的人,懂得通过苦难走向欢乐。对史铁生来说,快乐当然不是幸运的结果,而是一种德行——英勇的德行。在德行的牵引下,他用喜悦平衡困苦,从而获得了心灵的安妥生命的自足。“当有人劝我去佛堂烧炷高香,求佛不断送来好运,或许能还给我各项健康时,我总犹豫。便去烧香,也不该有那样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唯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

他的表白,不是伪崇高,没有人格造假,体现的是更高层次上的道德感。

让人欣慰的是,众目仰望的不是权力人物而是思维人物,毕竟,文化与思想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权力。史铁生以以他的人格精神高度,深深打动着人们的灵魂,无数读者从他的作品中得到慰藉和鼓励,因而对他敬佩、敬重、敬爱、敬仰。有人说他的文字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犹如一盏盏明灯照亮了人们的心灵,让人深刻地审视生命,让人找回自我、本性、灵魂,让人的灵魂得到升华;有人说,您的作品帮助我想明白了生命的很多问题,帮助我度过了人生最迷茫难熬的时光,网友“崇拜你的同龄人”甚至说“您的作品救过我的命”;有人称他为中国的霍金、中国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称他是当代最值得尊敬的作家,称他是自己的精神引领者,质问“为什么感动中国没选他?”更有人呼吁:课本和媒体应该多推介史铁生作品以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真、善、美和坚强。读者说:我们是幸运的,因为能读到他的文字!读者说:如果站在您面前的话,我真的很想给您鞠一躬。作家莫言也由衷感叹,“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

文学没有衰落,更不会死亡,文学的作用,正如沃伦所言,“作家不仅受社会的影响,他也要影响社会。艺术不仅重现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人们可以按照作品中虚构的男女主人公的模式去塑造自己的生活。他们仿效作品中的人物去爱、犯罪和自杀。”

爱情与死亡是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也是史铁生永远的人生命题。当年,充满哲学色彩和文学神韵、给读者以无比新奇阅读体验的《务虚笔记》问世,其中的生命思考和心灵独白,是那样地激荡着我,让刚刚开始涉足文学写作的我,不满足于只是惊喜阅读,还废寝忘食地大段大段抄写,那些笔记至今保存完好。

我至今对适逢《务虚笔记》问世时,某省举办的作家读书班上,当地文坛“三剑客”之二“剑”的争论记忆犹新。一个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他被命运限定在了轮椅上,除了苦思冥想便无事可做,否则他不会如此智慧,不会成为这么优秀的作家,他的残疾,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幸运。

另一个反唇相讥:你也可以坐在那儿去想啊!你由于行动灵便,就自甘于俗务纠缠,更自堕于欲望滚滚,自己不去沉思,怪谁呢?再说,你去苦思冥想,就一定能产生出思想吗?!

而对史铁生来说,哲思不是沙龙里的讨论,它是生与死的搏斗。

他坦言,《务虚笔记》亦可称为《心魂自传》,而且,“一个作家无论写什么,都是在写他自己”。或许有人认为他太过玄虚,有人则说他证明了神性。其实,这是他的必然。黑格尔认为,艺术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绝对精神就不再满足于用艺术来表现,而走入宗教与哲学的领域。

哲学家把人的生活分作三个层次: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钟情于灵魂生活的人,不肯做本能的奴隶,不满足于虚幻的声名,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追问宇宙的根本,才能满足他的人生欲。“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史铁生说。对一个深刻的灵魂而言,痛苦、磨难甚至是死亡威胁,也不会损毁它对美的向往和追求。史铁生提出真知灼见:在奥运口号“更快、更高、更强”之后,应该再加上“更美”。我们看到,他正一步步走过人生的三个阶段——审美阶段、道德阶段、宗教阶段。

《务虚笔记》问世十年之际,《我的丁一之旅》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史铁生在书中对爱情、人生、信仰和灵魂石破天惊的追问,令当下一些或写实或虚构、或拘谨或夸张、或精致或粗鄙的情爱小说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它的出色,评论家何东一言以蔽之:“此书堪与《百年孤独》等等国外优秀的名著相比,一本真正的爱情小说。”当时供职于《长篇小说选刊》的我,倾倒于小说情节布局之恢宏之阔大,想象力之瑰丽之天马行空,笔下之汪洋恣肆之从容不迫,语言之千锤百炼之炉火纯青,根本不记得自己要作编校,顾自深深沉浸于幸福阅读的心灵之旅。直到暮色苍茫,终于,我从书里探出头来,对亦师亦友的同事素蓉姐说,我从来不追星,但一直景仰史铁生。那一刻,我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奶奶的星星》里“赶快下地,穿鞋,逃跑……”还有《老海棠树》里“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树桠,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那个聪明、可爱、淘气、顽皮的小男孩。

史铁生获过很多奖,但读者记住他,人们敬仰他,跟形形色色的奖项无关。萨特宣称,“我的作品使我永恒,因为它就是我。”这句话可以套用到史铁生身上:他的作品使他永恒,因为它就是他。生命虽短暂,但精神永存,且薪火相传。

注目南原觅白鹿

暮春四月,从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回往京城途中,惊闻陈忠实先生于清晨近八时仙逝。一颗文坛巨星,就此陨落。

我浑身一颤,心中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列车疾驰,一路上,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一遍遍回忆与先生的交往,一次次怆然而泣下。

初见先生,是在2003年夏季,我忝列为“中国著名作家三峡采风团”一员,先生是采风团副团长。途中,有人把他比作《白鹿原》中总是不动声色的那位朱先生,而我倒觉得他更像是书中那个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房东老太太,尤其在游轮上相遇时,他那双被人戏谑为“贼亮”的双眸一扫过来,当即使我想起《白鹿原》中对那老太太的描写,“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灵觉得她的眼睛像看一只普通的羊一样平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

其实,外表冷峻的先生“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他虽然在文坛上越站越高,但却没有“如坐云端”,并未远离众人的视线,他也没有变得冷硬如雕塑。在这个大腕云集的采风团中,他最为“抢手”,一路被崇拜者围追堵截。让有些人郁闷的是,置身于美女们包围中,他同样游刃有余。他的镇定从容,从喝酒就能窥斑见豹。每天都有多位女士轮番上阵想把他灌醉,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始终屹立不倒,让大家既失望又佩服。

是年岁末,先生莅临海南,一个晚上,岛上各路陕籍英豪几乎老少咸至,集聚到他的旗下。我作为文化记者被特邀,这回更加见识到先生的本色。先生不装腔作势,不拿腔捏调,固然满脸沧桑,笑容却顽童般纯真灿烂,兴高采烈时,会无所顾忌地开怀仰合,还伴着洒脱不羁的动作。要这样地大笑,的确需要有健康、旷达的心灵。他毫不留情面地自我调侃,出语辣烈得像他抽的大雪茄,在我看来,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会这般自嘲。在他身上,体现着兼具自然、飘逸、沉稳、豪气和略带狡黠的综合性气质。在亲切、宽厚的先生面前,大家畅所欲言,气氛十分热烈。我也大大咧咧,甚至出言不慎,但并不觉得糟糕。

第二天,我匆匆草就《陈忠实速写》,托人呈先生审阅。次日中午,接到陌生来电,声音宏亮,“杨海蒂吗?”“我是”,我迟迟疑疑地应道。“我是陈-忠-实”,一字一顿,沉着有力。我一下蒙了,口不择言,“陈老师,您怎么会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呢?”“我怎么不会想起来给你打电话呢?”他说,“读了你写的文章,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在飞机上,给郭潜力他们都读了。只不过我没有你写的那么好,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您那么智慧,还会不知道?”他笑了起来,说,“向大家问好,向柳建伟问好。”

随即收到潜力兄信息,“我陪送先生回西安。先生对你文章很赞赏,尤其这一段,他说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竟有着这样的情怀:‘《白鹿原》中博大丰厚的精神世界,作者没有体验过生命的大喜大悲是不可能铸就出来的。十年埋头潜心打磨一剑,那种寂寞孤独,对于一个文人来说需要具备巨大耐力和信念才能忍受。但,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只有杰出的人,才能在孤独寂寞中完成他的使命。终于,《白鹿原》横空出世了。立意高远、气魄宏大的《白鹿原》,被圈内圈外读者推崇备至,而除文学价值之外,蕴含其中的政治力量与人道力量也是我所推崇的。针对当前文学现状,陈忠实先生曾撰文指出症结在于缺乏政治,强调‘政治是个大的精神概念’。我非常赞同先生这个观点,所以,几年过去了,我对这话记忆犹新。’”

回读当年报纸,十分惭愧当初“不揣浅陋以见教于大方”,相对于读到《白鹿原》时的惊心动魄,相对于皇皇巨著《白鹿原》,拙文实在粗浅,不堪一睹。然而,以先生之大德,从来都是严于己而宽于人。

之后,竟整整十年没有与先生联系。是因为我在与人交往中历来不善主动,还是因为工作和生活诸多动荡变迁,抑或是因为自己庸庸碌碌无所建树而索性做一只鸵鸟?

直到三年前,忘了因为什么事情,给先生打过电话,远方传来的,依然是铿锵话语、爽朗笑声,“你到了西安,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泡馍!”先生在琼时,我说过喜欢吃西安泡馍,他居然还记得。

一股暖意,从心底慢慢升起。先生的光和热,远隔千里也能感受到。

就在这三年间,我多次去到西安、咸阳、延安、汉中等地,好几次被省报、晚报有所报道,有两次还配了照片,想必先生总有看到的时候。而我,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先生,连一条信息也没有发给先生。

何尝不想吃到先生请客的泡馍,何尝不想听到先生睿智的谈吐,哪怕出于虚荣心也想见到先生啊,再说,我还暗存心念想谋得先生一幅字呢。然而,正是因为知道先生生而有仁、交而有礼、言而有信、行而有义,我担心万一先生时间不便,反而给他添了心理负累,所以一直不敢造次,不曾打扰。何况,见与不见,在心不在缘。

可是,先生会不会对我产生误解呢?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去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时节,听到含含糊糊的先生因病入院消息,心里一沉,既不敢不信,也不敢确信,更不愿相信,焦虑之下,借约稿之名义给先生发去信息。况且,我多么希望能有幸担任先生大作的责编啊。

不到一刻钟,先生打来电话,开口依然是“杨海蒂吗?”声音不再中气十足,透着虚弱。“我是。”我想笑,又想哭。“我是陈-忠-实”,不是沉着有力的一字一顿,而是有些口齿不清。

先生艰难地问候着,解释着,感谢着;我心酸地答应着,安慰着,祝福着。既不忍心他说下去,又但愿他一直不要挂断。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心愿,尽快去到西安看望先生!

先生坚决不让我前往,都跟我急了。我知道先生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病容,更不愿意给别人增加麻烦。恭敬不如从命。

我痛恨自己屡入秦地不曾拜见先生,到如今,物是人非,想看望而不能。泪水一行又一行,顺着我脸颊流下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和祝福。我发去信息:陈老师您多保重!接到您的电话很高兴很激动,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祝福您早日康复一切安好吉祥如意!

接下来的新年佳节中,又给先生发过两次信息,也只是简短的问候和祝福。没有回音。先生只会接信息不会回。我不想向任何人打听先生近况,我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或者说,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列车依然在辽阔大地上疾驰。窗外,烟雨蒙蒙,万物生长,四季轮回,尘世流转。让我们平静地接受那不可改变的吧,按其现实本相,而非如我所愿。太阳,有升就有落;月亮,有盈就有亏;草木,有荣就有枯;花朵,有开就有谢;人类,有生就有死。死亡是生命最后一个过程,有它的存在,生命才得以完整。死亡并非永别,亲人或朋友会以其他的面貌,开始新的生命。

我相信,先生一定会化身白鹿,回到生他养他的白鹿原;白鹿过处,六合祥瑞,八方吉利。

“春来寒去复重重,掼下笔时,桃正红。独自掩卷默无声,却想笑,鼻涩泪不通。单是图名利?怎堪这四载,煎熬情!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完成《白鹿原》后,先生填了这首《小重山》,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填词,可以想象他那时的苍凉心境。

泪眼凄迷,西望长安,注目南原觅白鹿;苍茫天地中,秦岭在,灞桥在,南原在,白鹿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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