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
《胡骑啸长安》这本书刚出炉时,我未读完。总想等特别特别有暇,净手翻书,耸耸肩把尘事都抛开,沉浸在皎皎盛唐月色中,从封面读至尾页酣畅淋漓的通读,才有可能读懂千年离乱,才有可能在脑海里重现史书中的诗意盛唐。很可惜,我想要的阅读境况总也没有找到。月亮有,闲适的时段有,安静的心境不容易达到,索性就不那么刻意,趁今日凸月渐盈,仿佛长安一片月,就还是随意翻阅未读完的书。
我就翻到了一件事,故人们,都去过长安。
我也去过长安,不过我所处的时代,大家都知道,长安不叫长安,叫西安。虽然我觉得西安没有长安听起来音韵舒朗,但是看在好喝的临潼石榴汁和喜欢骊山这个地名的份上,看在我喜欢的那么多文字都出自渭南和秦岭青木川的份上,加之我能奈它何的明知不可为,也就罢了,西安就西安,长安就长安吧。
喜欢的诗人们比我幸运,他们的时代,那里还叫长安。在我老师郑海洋先生的作品《胡骑啸长安》中,他说,孟浩然一生都在积极求仕,两次入长安游历,多次给宰相写诗请求引荐,都落寞而归。连位极宰相的张九龄,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张九龄,也是从长安外放到江西南昌后调往桂林,又从桂林回到过长安。君令于他,如筝鸢之绳,长安于他,如浮云在侧。甚至我们都爱的王维,十五岁就离开家去往长安。及至开元十八年(730年),这三人同聚长安。有时候我会想,男人们在唐朝长安的聚会,会喝点什么呢?
长安不见使人愁。我老师还说,杜甫半生流离,半生潦倒,他一生的悲剧,大约就是从抵达长安的第二年,天宝六年(747年)开始的。我们很少见杜甫快意江湖的诗篇,却总能见大气磅礴的李白把长安当做一生的牵绊。故人的长安,有的是困顿,有的是大写意,有的是平明,有的是晦暗。却都像是去朝圣。
人生本就是旷野
——小雪日续读《胡骑啸长安》
从天宝五年到天宝六年,杜甫客居长安。初来乍到的相见欢,是未着功名的初识寒暄。彼时,他没有回洛阳过年,留在长安,与旅客们赌博嬉戏,很难想到我们的杜甫会有执骰之娱,当然了,事后他写了《今夕行》,搬出古人赌博的事为自己辩白,说英雄做事,有时候难免要赌一把运气。
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本就是旷野,容纳山川,容纳微尘,容纳明月松间照,容纳海阔大江流。这难得的欢乐,明知只是暂且行,长安回望绣成堆的繁华,不是羁旅文人的得意楼。
很快,天宝六年,我们的杜甫,终结了快乐的青年时代。郑老师文字的厉害,是他从不正面释疑。他只是说,正月,玄宗下诏,天下凡有特殊才能的人,都可以到朝廷考试应选,而考试的结果是布衣未有登第者。杜甫的父亲此时去世,杜甫选择留在长安。未得功名,寄人篱下,生计艰难,虽为幕卿,蹉跎半生终成空,清早出门去,未知适谁门,这一年,他三十五岁。以诗人的敏锐,他不可能察觉不出权贵的虚与委蛇。郑老师说,杜甫给从孙杜济写信,跟杜济说:“我们同根通源,你不要惑于他人口舌,伤了自家情分。”原来人性薄凉,不以世道为界,唐朝如是,古人如是,今人亦如是。
还好,还好,十年长安的第五年,天宝十年(751年),也是正月,也是玄宗,接连举行三次大典,祭祀太清宫、太庙、南郊。杜甫位卑未敢忘忧国,写了三篇大礼赋,投延恩匦(gui),恰逢其时的,玄宗看到了。杜甫自认为最得意的时刻,到了。
我替杜甫白白担心了好久。他在长安的街头,卖过草药,卖过诗书,卖过字,受过风雨。可是这几年,他写诗不多。
群冰从西下
——狂风大作中续读《胡骑啸长安》
隐隐有些遗憾,没有给小雪日的晨读多一些时间,哪怕五分钟就好,因为再多读五分钟,哪怕四分钟,杜甫的长安第五年就有了着落,不至于让我这一整日恍惚,总想知道杜甫的三篇“投名状”给他带来了什么,总想知道这个本就沉郁的男人在玄宗命他待制集贤院后如何平衡这泼天的荣耀和疾苦的生身。
没有出乎我们意料,杜甫以为的出头之日来临,只是他以为。朝廷里李林甫给他的安排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李林甫出身吏职,重视制度纲纪,不在意墨爱非攻,不在意草野。杜甫继续沦落长安的街头,对这个城池那么的至死不渝,仿佛不曾有过妻儿。
更可气的是,杜甫明明不喜欢杨氏皇戚,却为了生计,给杨氏近臣鲜于向写诗,“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平津代指宰相国忠。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男人吗?我搜索了几乎能看到的所有引擎,杜甫诗歌的风格无例外全都是“沉郁顿挫”,我选“凄凉悲伤”或者“抑郁凄楚”都算我错。沉郁的男人,投靠无门的男人,迷失在长安的男人。此一蹉跎,又是好几年。
公元754年,天宝十三载,杜甫流落长安的第八年,四十二岁。他总算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尝试把她们接到长安,却无奈关中水灾米价暴涨,只好把妻儿送到奉先县令家,距离长安两百里,是妻子的亲戚。我始终无法理解这种别离,生逢乱世,牵着手都会走丢,何况是饿殍遍野。再难,一家人不都要在一起熬到黎明到来的吗?稍微有些消融这份意难平的是,次年,天宝十四年九月,杜甫回了趟奉先看望妻儿,十月回到长安。回来后,朝廷的任命也来了,去河西县做县尉,当时的河西县就是现在陕西的合阳,距离长安三百里。也就是说,天宝十年正月里开始的等待,在天宝十四年十月里开了花,四年零十个月,至此,我们是否可以原谅并体谅或者理解杜甫所有的隐忍和悲怆呢?其实,诗人靠作品搭建起来的人格架构,历经沧海,至臻至挚。
这本书在章节的排布上花了很多心思。我不得不在杜甫迎来好消息时结束阅读,因为山雨欲来,关于杜甫在此处的故事即将接近尾声,而我又读得过于精细,又是回望又是沉浸式推演揣测的,跟个穿越了的史官一样。
那么你真的以为杜甫,去赴任了吗?
不做河西尉
——大雪未至时续读《胡骑啸长安》
不知道为什么郑老师在这里没有深度解析杜甫辞任河西县尉的原因,却只是拿晚唐李商隐和杜甫好友高适对县尉职位的抗拒来为杜甫的婉拒做铺垫。杜甫向朝廷提出不愿意就职,朝廷也没有勉强,改授,从九品上改授为八品下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就是从当时的副县长改授为太子东宫管兵器甲杖和钥匙的仓库管理员,虽然官阶略高,俸禄却是从两万文降低到八千文。河西县尉的主要职责是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我猜郑老师在此处一定做过功课,他不写杜甫辞任原因,一定有爱戴杜甫的一面,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姑娘,谁想咋说就咋说,我查阅时,许多人有各种各样的言辞,我也不喜欢人们说杜甫的不好,这一次我没有再替古人担忧,权且就当他不舍得离开长安吧!
官定后没几天,诗人杜甫又回了趟位于奉先县的家,说是家,其实是妻子寄住的地方,到家后,他惊闻噩耗,最小的孩子贫病夭折。这时候,他写了一生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篇五百字的长篇排律,无论从题材上还是风格上都超越了前人,把唐代诗歌推到顶峰位置。也就是在这篇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千古名句诞生了。
我本来以为,此次归家是杜甫为自己“深情男人薄情活着”的行为画一个休止符,成为一个驻脚,是一个飘零丈夫和无奈何父亲的“风雨雁归来”,可现实是,他归来探亲之时,是安禄山起兵之日。也就是说,杜甫官定未着月余,家国皆不在。
翻书前我看十五公里外正在下雪,读后感都写完了,掀开窗帘一角,我喃喃自语,“还是没有下雪啊!”郑老师书的下一章是写《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作者岑参,我最喜欢的边塞诗人。快点下雪吧,成全我,让我在雪夜读“饮砚时见鸟,卷帘晴对山。”和“中军置酒饮归客,纷纷暮雪下辕门。”多美啊!
安能终日守笔砚
——墨香肆意中续读《胡骑啸长安》
写“岁”字的时候,我想岁在山夕,与之对仗的是明在日月。就想尽快把一页宣纸写完,去读《胡骑啸长安》,我们总笑郑老师有武侠情怀,仿效“白马啸西风”的格式起的书名,以致我总觉得读的这本书是《胡骑啸西风》,总要停下来片刻,正正神。很幸运的,郑老师夫妇,都是我们的任课老师,学生们和两位尊敬的老师相处得如同故知旧友,时有联络。夏天正热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打算周六赶早班车回母校,和郑老师家的珊珊老师一起听下午三点到五点的豫剧,结束后同两位老师吃顿晚饭,坐夜班车回京,不耽误周日一早在超市打工。我买了票后,珊珊老师就张罗着那个周六的午餐,让我在家里吃饭。我怕这么热的天,她要在学校和家之间奔走,就婉拒了。那个周六的晚餐,两位老师带着我特意去到学生餐厅,我像回到十七年前的学生时代,在各个档口流连,随意选自己想吃的东西,老师跟着帮我刷卡。
我发现读书时不舍得吃的美食,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因为校园是新校园,餐厅是新餐厅,所幸人是故人,和老师夫妇认识整二十年,我人生的一半时长。恰逢昨天是我们赴南方毕业实习18年整的日子,我就想给珊珊老师来句煽情的话:“认识您很幸运。”结果发烧烧迷糊了,就只是生了个念头而已。今天补发给她一句:“祝愿您余生总有笑颜。”发完,我先泪湿了眼眶。我还记得,毕业时我是最矮最瘦小的那个,总是自卑着不多说话,却很听话,珊珊老师临出发前几天就叮嘱我们:南方的士多就是小商店,过年别主动祝贺南方客人们恭喜发财,下了夜班,如果女生要出门,必须有两个男生保护着,出门在外,同学就是兄弟姐妹。还有好多没记住的话,但是记住了的,一记就记了这些年。
要读岑参了,我看郑老师写他在天宝八年(749年)辞官,貂裘策马离开长安,赴六千多里外的安西从戎。没错,这个家世显赫的年轻人,曾祖父和伯祖父以及堂伯父曾分别任太宗、高宗、睿宗时的宰相,虽说后因皇室萧墙之乱被杀,岑参也没有因此气馁,还是充满了期待。天宝二年,二十九岁的他写《感旧赋(并序)》历数家族荣耀,自述五岁始读书,九岁能行文,二十献书阙下,年届三十蹉跎。在文章结尾,他很赤裸裸的表达中心思想,希望有显达的贵人能帮助自己,让自己仕途通达。次年,果然进士及第,三年后的天宝六年,被授予九品下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掌管太子东宫所属武官及卫士的名单、账目及公私驴马等琐事。至此,我们看到了古代诗人们筚路蓝缕的一面,从古至今,没有谁很容易就以启山林了的。
读这段之前,我反思了许久,以前对边塞诗的阅读往往停留在赏析,觉得句子铿锵,词藻大气,气势磅礴,如镂金石般绝美,从来没想过,这是战地将士们以生死换来的。我有多浅薄,才会只喜欢边塞诗词中描述自然景观的句子,像“去时雪满天山路,雪上空留马行处。”这样读起来很唯美的句子。大概只有对诗作者所处时代和所处事件有详细了解,才真正了解他文字背后的立意。
就这样吧,梅碟里的墨都要干涸了,我也不用在写字和读书中左右摇摆,都放下,洗洗墨,静坐会。
唐朝的驿站
——风雪载途续读《胡骑啸长安》
等待了许多时日,终于被我等到了这样的天气,满川冰霜,整日未见霞光暮云,柴门无可闻犬吠,鹤羽不敢振寒翼。
这漫天大雪中,除了远处环路上一辆辆汽车像缓慢行驶在白色雪海中的帆船外,近处的路上空无一人。临窗远望,偶尔见一辆车拖着长长雪痕停驻,关了车灯,下来一个归人,很快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走远。这一刻,返回身,一盏灯陪我读书中的岑参,读他一首又一首雪景诗,是一件多么侥幸的事。我始终不愿意,做风雪夜归人。
岑参的去程,身着貂裘,万丈红尘抛脑后,策马扬鞭离长安。这一路,穿山渡岭,白天行路,观山观水观天下,夜宿驿站,读书喝酒著文章,人马轻快,三五日就抵达五百里外的陇州。唐朝的驿站,是许多诗人们远行时的栖所,自然有许多恢弘的故事发生。在唐朝,每三十里设一驿,如果地形不适宜的话,则择优选取位置。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年),驿站的数量有记载是二百六十所水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陆驿,八十六所水路相兼。岑参的这趟行程,并非为朝廷委派公事,出发前,他辞去了右威卫录事参军的官位,他一为自愿弃笔从戎,一为游记。
抵达吐鲁番西南的库木什,他留下一首诗,“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不知为何,明明岑参已经走了那么远,我每每读这首诗,总觉得他是在风陵渡,风陵渡口初相见,一见杨过误终生的地方。从时空上把此时的诗人岑参拉得很近,大概在我的潜意识中,这地方是前路无知己的分界点了吧。也大概,此时的岑参,虽然从来没有考虑过成为隐者,可他,如同风雨夜归人,在边塞的雨雪风霜刀光剑影中,再也回不去朝堂。
历史过去那么久,久到我阅读人物传记时甚至不会觉得心痛。只是岑参二字的读音让我愁肠百结。小时候老师特意告诉我们岑参的参发音是sen,而如今的字典和课本中却都改为shen。幼时,我那么那么听话,牢牢记住一个字又一个字的读音,可后来,一个字读音变了,又一个字的读音变了,我却并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