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胜
最后的难点聚焦在如何解决这只乌龟上。
金钱龟,背上有三条黑线,最长的那条线是在龟甲的中间,纵穿龟的头颈和尾尖,龟甲的边缘像镶了一圈夕阳的余晖。哥哥项午和妹妹项晨都辨不出这只龟是公是母。
“它大概有三岁了吧,长成了这么大的一坨。”哥哥说。
“妈喂得好呗。”妹妹说,“三岁不三岁的我不知道,反正来我们家有三年了,还是我给月月买的呢。”
“当初为什么要买这只乌龟呢?”哥哥问,语气里只是好奇,没有丝毫责怪妹妹的意思。
“月月两周岁生日的时候,你又回不来。”妹妹盯了哥哥一眼说。
哥哥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妹妹接着说:“那几天,妈恰好带着月月在我们家。去市场买菜的时候,看见卖金钱龟的了,只有铜钱大小,一只只活泼泼地在水盆里乱爬,月月见了稀罕得不行,挪不开步子了,我就给她买了两只。”
“两只?”哥哥问。
“是呀,当初是买了两只回来,寻思让它有个伴呢。谁知第一个冬眠期没过去,妈就告诉我,死掉了一只。”妹妹又盯了哥哥一眼。
那只在龟缸中徒劳地兜着圈子的乌龟听见他们在谈论它,安静了下来。它爬上了龟缸中的晒台,伸长脑袋,用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瞅了他们一眼后,又慢慢地缩回了脑袋。
“妈怎么能认出它是一只雌的?”哥哥好奇地问。
“妈能辨出来呗!”妹妹简短地回答,语气里含着那么一丝嗔怪的味道。
妹妹的嗔怪不是为了财产。妈走前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妈走后,家中值得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只剩下湖边这一套孤零零的楼房。这套楼房,哥哥不会要,妹妹也不会要。它的将来注定是属于风的,属于雨的,属于日月星辰和这片湖水的。妹妹的嗔怪也不为哥哥对妈少尽了孝心。哥哥远在北京,在一家大国企里上班,回家看妈的次数的确不多,但哥哥生怕妈缺钱花,常把钱打到她的卡上。哥哥的钱不只是给妈的,也是给他的女儿项朋的。嫂子去美国的那年,月月才一岁半,哥把女儿送回了家,让妈帮着他拉扯大。妈没有多花哥哥一分钱,走之前,身边还攒有七万三千四百六十九元,其中五万八千二百七十三元是哥哥给她的,一万五千一百九十六元是妹妹给她的,谁的钱最后就归谁,妈不带走一分。妹妹当然也不会要哥哥的钱,妹妹虽然生活在县城,可她也是一个局的副局长,日子好着呢。
妹妹的嗔怪在于他的优柔寡断,在于连对一只乌龟的去向都举棋不定。再过三天,过了妈的头七,哥哥就要回北京了,还要带走他的女儿项朋——小名叫月月。他们都走了,这只乌龟怎么办?
月月扎着小羊角辫,鼻尖、两腮和新换的连衣裙上都沾满了泥浆,像一只小泥娃从秋阳中跳出来。她进了堂屋的门,手中提着一只玻璃瓶子,瓶底是三厘米高的水和几只活蹦乱跳的虾。
“月月,只许在田沟里捞虾,不许到湖边去,听见了没有?”姑姑嘱咐。
“知道啦,姑姑,我就是在田沟里捞的,给钱钱当食粮。”月月嘴上说着,身子已经窜到龟缸前,她把瓶底的水和虾一股脑儿地倒进龟缸。两只龟,月月当时给它们取的名字分别叫金金和钱钱,没有度过第一个冬眠期的是金金。
受惊了的虾在龟缸中拼命地蹿,有一只几乎蹿过了缸顶,不过它的落点在缸的中央,不在缸的边沿,所以又十分悲惨地蹦落水面。离了晒台的钱钱,张开粉红色的大口,往前猛地一伸,一口就叼住了尚在挣扎的虾。
“月月,月月,田沟里还有泥鳅——”一个和月月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在秋阳中喊。月月转身又往出跑。他是邻居项二伯家的孙子,现在的年轻人都进城了,湖边只剩下不到四五户人家。
“不许到湖边去,听见了没有?”姑姑又嘱咐。
“听见啦,姑姑。”月月跳进了门外的秋阳中,周身立刻镀上了一片金黄。
“妈在弥留之际,嘴在微微地动,我以为她有话跟我说呢,就把耳朵凑过去。谁知妈游丝一样的声音却是:‘月月,月月呀……’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月月了……”妹妹抽出纸巾擦眼泪。
哥哥也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嗓子眼发紧得很,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稍缓了片刻,他才说:“妈是觉得月月从小就没有娘,妈担心她受苦……”
“可不是嘛。”妹妹也缓解了一下悲痛的情绪,说,“妈在走之前,大概走前一周左右吧,还跟我说,要劝劝你哥,既然柴源源后悔了,为了月月,还得原谅她一回。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当初柴源源也是被那个男的迷了心窍。我想,妈这时候已经糊涂了。”
哥哥点点头。
“哥,”妹妹咬牙切齿地说,“柴源源那个女人,你可不能原谅她。夫妻生活中,别的错误都可以原谅,但原则性的错误绝对不能!”
哥哥点点头。
妹妹的电话响了。妹妹很优雅地拿起手机,很优雅地问候了一声,然而,没听对方说两句,就急躁起来:“那份报告,你们起草后交给刘局审定就可以,不必再向我汇报!”妹妹干净利落地挂了手机,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哥哥又点点头。
妹妹嗔怪了:“哥,你不能光点头呀,关于这只乌龟,你得抓紧时间拟个方案、拿个主意,你不会想让它在这里颐养天年吧?妈不在了,谁喂养它啊。”
“要不,”哥哥迟疑着说,“要不放在你家饲养?”
“那可不行,每天就是换水,都够我受的了。再说,我们家谁有时间啊,老张成天不着家,显得比我还忙似的。”妹妹突然有了个好主意,“哥,你把它带回北京就是了。”
哥哥摇了摇头:“领个孩子,途中还带一只这么大的乌龟?带也能带走,可带回去谁有工夫伺候它呀!”
“倒也是,这小东西长大了,又能吃又能造,可脏了,水一天不换就弄得臭气熏天的。”妹妹说,“还不知道我静雯嫂子讨不讨厌乌龟呢!”
“讨不讨厌还在其次,关键是都没有时间。”哥哥笑着说,“静雯做记者的,也显得比我还忙似的。”
“那只好放生了。”妹妹无奈地说。
“又来了。月月不同意,一提要放生,她的眼泪就噼噼啪啪地往下流。”哥哥笑得无可奈何。
“哥啊,你对她是太溺爱了。”妹妹说,“不过呢,月月的确对钱钱有感情。妈对钱钱也有感情,一天恨不得给它换三次水,给它喂小鱼、小虾还有泥鳅什么的,反正湖边这些东西都不缺,要不短短三年时间能长这么大?眼瞅着这个龟缸都有些小了,这都换过两回龟缸了。”
“妈怎么就能认出它是一只雌的?”哥哥又问了起来。
“妈说龟原来是天上的仙女,因为长得特别漂亮,所以天上的玉皇大帝要把她纳入后宫。可是她至死不从,恼羞成怒的玉皇大帝就把她打入凡尘,变成了乌龟……妈确认它是雌的,也许跟这个传说有关。”
“月月也说它是个小姑娘。”哥哥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
“月月自己就是个小姑娘嘛!”妹妹笑着说。
“现在看来,放生是最好的方法了。”哥哥把话题拉回问题的关键部位,“送给项二伯家也不是好办法,项二伯什么都敢吃,一准儿就给煮熟吃掉了。只是月月那里,怎么做她的思想工作呢?”哥哥为难的是这个。
“月月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吧。”妹妹胸有成竹地说。
小泥猴一样的月月从暮光中回来,白昼就在她的身后拉上了窗帘。吃完晚饭、洗了澡,疯够了一天的月月躺在床上睡着了。在她的脑海里,死亡的概念还不十分清晰,悬挂在正堂墙上的奶奶正从四周缠绕着黑纱的镜框中走下来,走到她的梦境中。
项午却难以入眠。田野里的稻子已经收割了,有些秋虫在引吭高歌,有些秋虫在浅吟低唱,不远处的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仿佛岸边憩息着它的婴儿。
把月月领回北京的事,应该告诉静雯一声了。项午和静雯已经认识了一年,他们准备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前几天,跑火葬场、到墓地、接待悼唁的亲友,无与伦比的、巨大的悲伤塞满了他的胸膛,他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把月月领到北京的事告诉她。闲下来的今晚是个机会。此刻的月月卧在床上,像一只乖巧的小狗。
静雯却生了气:“这也太突然了吧,项午,你就不能提前和我商量一下?你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你让我感到太意外了!你让我措手不及!你知道吗?”当记者的静雯用好几个感叹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妈刚走,你知道的,我心里不好受。”项午答非所问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谁的母亲走不难受?这是两码事。项午,你说的是要领孩子回来,你得提前和我商量啊!”
“我这……不正和你商量嘛!”项午似乎有些理屈。
“你正和我商量是吧?”静雯冷冷地说,“那好,我向你表明我的态度——我不同意!”
一股火腾地就从项午心中生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离婚带着孩子的,我们认识时我就告诉过你。我没有欺骗过你,我们的交往是在这个前提之下。”
静雯的声音猛然抬高了,那声音比窗外引吭高歌的秋虫还尖锐:“的确,你说得没错,项午同志,我知道你离婚有孩子,我并没有否定这个事实。可你的孩子毕竟没和我们一起生活过,现在猛然插进来,你倒指责起我来了?”
“奶奶走了,月月这么小。你说,不让她跟着我,跟谁?”项午忍着气说。
“她不是还有一个姑姑吗?”静雯说。
“你这话哪像个大记者说的呢!我是她爸爸,她爸爸又没死!她不跟着我,让她跟着姑姑过?”项午讥讽地说。
“我不管,我不管她跟谁过,反正不可以跟我一起过。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未婚的女人,我不同意!”静雯气极了,说话的声音简直是吼了。
“不同意也得同意!”项午破釜沉舟地说。
“好你个项午,你怎么和我说话呢,你这是和我商量的口气吗?”静雯突然就泪珠纷纷了,“项午,你再别给我打电话了,我求求你,好吗?”说完就挂了电话。
项午握着手机,愣了一会儿神。是否该回拨过去?想想又放下了。项午叹了口气,一种茫然、无奈和愤怒混合在一起的东西充塞了他的胸膛。
手机这时候又响了。是静雯觉得刚才的话不妥了?项午心里一动,打开一看,却是柴源源发来的微信视频邀请。项午犹犹豫豫地接了。
那边是早晨,柴源源刚洗过澡,头发上裹着毛巾。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雪松,仿佛也要当个第三者似的,一根枝条不依不饶地伸到柴源源的窗边来。
“你让我看看月月。”柴源源用命令的口气说。
“她睡了!”项午还是移动着手机让她看了看熟睡中的月月。刚离婚的那个月,项午不想接她的视频邀请。踏在了美利坚合众国土地上的柴源源,像一匹撒泼的狮子那样凶狠地威胁:“项午,你敢剥夺我探视孩子的权利,我就到法院去告你!”
当时项午说了一句赌气的话:“柴源源,你那么舐犊情深,还跟着别人的老公跑到国外做什么?”这一句赌气的话很苍白,还不如今夜秋虫的一声低吟。
所以,当时的柴源源理直气壮地说:“项午,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剥夺他人幸福的权利。请你不要剥夺我幸福的权利好不好?”柴源源总是这么理直气壮。
今天的柴源源也是如此:“项午,你知道的,这边的疫情状况很糟糕,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不断攀升的消息,我所在的小区就出现了病例。我要回国。”
“你想回就回嘛,又没有谁敢剥夺你回国的权利。”项午冷笑道。他也陆陆续续地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在国外的这几年,柴源源还没有拿到H-1B签证,她在一所大学做完博士后研究工作,又去了另外一所大学做博士后研究。
柴源源毫不介意项午的态度:“我需要你的支持,项午,你听明白没有?我需要你的经济支持。”
“需要我的经济支持?”项午大吃一惊,“你需要我什么样的经济支持?”
“我需要钱,你往我的卡上打一些钱。知道吗项午,现在光一张回国的机票就要几千美金,而且我在这边还有信用卡上的钱需要还。你知道的,如果我失去了信用,就再也不能踏上这片土地了。我做博士后一个月有多少钱,你是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柴源源喋喋不休地说,“你也许恨我,可我毕竟是月月的妈妈,你没有剥夺我回国探看月月的权利!”
“我当然没有剥夺你回国探看月月的权利,可我也没有替你买一张回国机票的权利啊!”项午生气地说,“柴源源你怎么寻思的,你怎么好意思开这种口?”
“我怎么不好意思?我有难处,再不济你还是我孩子的爸爸吧,我们在法律上还有某种关系吧,我不向你开口,你说我向谁开口?”柴源源咄咄逼人地说,仿佛她要项午往她的卡上打钱,是她给项午的一个恩惠。
项午气极就乐了:“喂,你的那个什么明安呢?你有困难该跟他提嘛!”
柴源源落落大方地说:“廖明安早就回国了,何况我和他并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关系,我们只是同学。项午,你放心,我柴源源不会白花你的钱,只要我回国了,回国后挣了钱我立马就还给你。”
项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柴源源,你别做梦了。如果不是为了月月,我早就删除你的一切联系方式了。”又想,当初你远走高飞的时候,能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吗?心里竟涌出一丝报复后的快感。
月月翻了一个身,懵里懵懂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问:“爸,你在和谁聊天呀,是妈妈吗?”
项午摇了摇头,立刻挂断了通话。他哄着月月躺下来,月月嘟哝了两句,又进入了轻柔的梦乡。
柴源源没了声息,项午以为她识趣了。谁知半个小时后,项午的微信收到了她发来的一条信息:项午,你真的见死不救吗?你真的忘掉了我对你的所有好吗?
柴源源有什么好呢?如果没有好的话,当初又怎么成了夫妻呢?这个晚上,项午再也难以入眠。他似乎听到不远处的湖水里,有大鱼跃出水面又落下来击打在水面的噼啪声。他披衣下床,看了睡熟中的月月一眼,带上了屋门。一轮圆月如澄澈的玉盘,他走过了门前的两条田埂,穿过了一片秋草萋萋的滩涂,来到了湖边。月光下的湖水,闪着银光,一串一串的银光相互勾连着,谜一般地往前缓缓涌动。
早上,项晨那辆银灰色的丰田自由舰从县城驶回。她从后备厢中取出买好的早点:豆花、米饺、灌汤包和两碟小咸菜……兄妹俩和月月用餐的时候,母亲在墙上慈爱地看着他们。
那只总是一声不吭的小乌龟见早餐没有它的份,狂躁地在龟缸中打起转来,有意弄出一些砰砰啪啪的声响。月月用完了早餐,拿出龟粮往龟缸中撒了一把。乌龟不再狂躁,开始吃起龟粮。
项晨和项午相视一笑,也放下了碗筷。
项晨走到龟缸边,欣赏了一会儿正在吞食龟粮的乌龟。它吃龟粮也像在捕捉小鱼小虾,粉红色的大口一次次猛地往前出击。姑姑问:“月月特别特别喜欢钱钱对不对?”
月月点了点小脑袋。
姑姑循循善诱:“月月希望钱钱生活得更好对不对?”
月月又点了点小脑袋,乌黑的眼珠不明所以地盯着姑姑。
“所以呢,”姑姑蹲下身,抚摸着月月的小脑袋说,“月月想啊,钱钱在哪里会生活得更好呢?”
“钱钱和月月在一起生活就很好,月月会把它照顾得棒棒的。”月月有了某种预感,“月月不想把它放生。”月月的眼泪要流下来了。
“好的,不放生!”爸爸见不了女儿的泪,走过来安抚着女儿。
妹妹不说话了,只是盯了哥哥一眼。哥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饱了的钱钱精力充沛地沿着龟缸的四壁打起转来,有时候它会直立起身子,把腹部紧贴在缸壁上,前爪抓住龟缸的上沿,后爪拼命地往起挣。钱钱一定是想爬到龟缸的外面去,可它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前爪的力量不足以支持它的身子翻转开来。折腾了片刻,它只好缩了前爪,身子或慢慢退回缸底,或砰啪一声砸到水面。但不知道气馁、不知道疲倦的钱钱,总是在做着这些徒劳的动作。
“月月看呀,钱钱生活在这里,其实是一点也不开心的,”姑姑说,“知道它为什么要一次次徒劳地挣扎吗?因为月月这里,毕竟不是它的家嘛。”
“月月的家就是钱钱的家。”月月委屈地喊,那汪泪水瞬间填满了眼窝。
爸爸又心酸起来,走上前欲言又止。姑姑把爸爸推出了门外。
门外的秋阳还很燥热,项二伯的身子在远处的菜地里起起伏伏。一垄垄的稻茬齐刷刷地立在漫了水的稻田里,让项午一时间产生了它们是秧苗的错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秋天的稻茬竟让人生出几分春天秧苗的感觉,这也是岁月的一种轮回吧。有两只白琵鹭像大将军似的,在稻田里昂首阔步,见项午走得更近了,才双双抖动翅膀,两片落叶似的飘向了湖边。
姑姑决定今天就解决小乌龟的问题,姑姑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能实现。姑姑把月月拉进怀里,像母亲似的抚摸着月月的小脑袋。“月月,告诉姑姑,是不是很想妈妈呀?”
“可是,妈妈回不来的,月月只能在手机里见到妈妈。”月月伤心地哭了。
姑姑的心情也不好受,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在手机里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姑姑的眼泪也无声地流淌了下来,但姑姑还得做月月的工作。
月月的啜泣声小了,姑姑擦净了两个人脸上的泪水,姑姑决定不再提“妈妈”两个字。“月月想过没有,钱钱也有它的爸爸呀,钱钱也有它的姑姑呀。你知道钱钱为什么总是不消停吗?”
月月抬起脸,两只乌黑的眼珠像两粒熟透了的黑葡萄,那里面满满的都是酸酸甜甜的汁水。
姑姑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小脸蛋。“钱钱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它的爸爸和姑姑呢,钱钱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要回到它爸爸和姑姑的身边呢。”
“可是,姑姑,钱钱的爸爸和姑姑在哪里呀?”月月问,声音里有一丝哭腔。
“就在门前的湖里呀,钱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和它的爸爸、姑姑出来玩耍的时候,走丢了,你的姑姑和奶奶就把它带到了月月的身边。现在它长大了,月月该把它送回它的爸爸和姑姑身边了。”
月月认真地听着,后来点了点头,泪水像连成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
姑姑没有擦她的眼泪,任着她的眼泪流淌。
后来,月月自己抹了抹眼泪,瞪着潮湿的眼睛问:“姑姑,钱钱还会回来看月月吗?月月从北京回来的时候,钱钱还认识月月吗?”
“钱钱当然会回来看你呀,奶奶不是给你讲过,有只放生了的乌龟后来带了一串小乌龟回来看望的故事吗?”姑姑松了一口气,说,“钱钱会永远记得月月的,只要月月想它,它就会回来看月月的。钱钱是有灵性的动物。”
“那它能到北京看我吗?”月月破涕而笑。
“那应该不会,钱钱又不能自己乘坐高铁或飞机。只有月月回到老家了,月月想它了,它才会来看月月。”姑姑信誓旦旦地说。
接下来的环节就迎刃而解了,姑姑喊回了立在门前田埂上的爸爸。月月恋恋不舍地往龟缸里撒了一些龟粮,但钱钱似乎不感兴趣,只捕捉了一粒就再也不想碰了,伸起脑袋用乌溜溜的黑眼珠瞪着他们。
月月捧着龟缸,项午和项晨跟在她的后面。那个抓泥鳅的小男孩——项二伯的小孙子——知道了要给乌龟放生,一下子窜到了队伍的前面。
白天的湖水与夜晚的不同,不单是光线使湖水的颜色更加澄澈,白天水流动的声音似乎也比晚上的要舒缓一些。那透明的水轻轻地往脚边涌过来,发出柔柔的一声哗,眼看着就要漫到脚边了,又轻轻地退回湖中,也发出柔柔的一声哗。多像一声声的叹息。
龟缸倾倒在湖边,钱钱迅速地爬出来。它只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撒开四爪,迅速地游进湖水里,似乎并没有多看月月一眼。
月月失望地喊:“钱钱——钱钱——”
钱钱不肯回头,一直游到前方一片蒲草丛中,长长的明黄色的蒲草遮住了钱钱的身影。
月月不甘心地喊:“钱钱——钱钱——”
爸爸说:“钱钱现在正迫不及待地要和它的爸爸、姑姑团聚呢,现在它哪有时间回应月月呀。”
月月怅然若失地望着湖面。
“哥啊,其实我有好多年没来这湖边了,每次回家来看妈,都是急匆匆的。”妹妹有些羞涩地说。望着湖水,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你常领着我来这里划船呢,那种很小很小的船——我们叫作腰盆的,现在几乎不见了。哥啊,你划得那么好……”妹妹顿了顿又说,“小时候,我可是一直为你而自豪的,你是咱村第一个考上清华的,你一直是我的榜样。”
哥哥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竟是月月的翻版,赤着脚,尾随着他穿过门前的田埂,奔向夏天的湖,她咯咯的笑声惊飞了一路的水鸟。丰沛的湖水淹没了滩涂上的草,他们的腰盆似乎就在草尖上漂荡。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捞起了一蓬一蓬的菱角草,还有那拳头大小像一只只小刺猬似的、他们叫作“鸡豆包子”的东西——剥开那刺猬似的外皮,里面的籽像莲子一般粉糯,籽粒上裹着像石榴籽一样的果胶。回来的路上,妹妹的小手不小心被“鸡豆包子”的刺扎了一下,她一路的哭啼也惊飞了路旁的水鸟。
那时候的父母,还不到四十岁,一转眼都双双作了古。哥哥已经白发丛生,哥哥的脸上也挂起了老相。时光啊,就藏在眼前的湖水里,你抓是抓不回来的。
小男孩问月月:“你是明天就去北京吗?”
月月说:“是后天。”
“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月月说。
哥哥和妹妹相视,会心地笑了一笑。
这天的午后,月月躺在床上睡着了。在她的梦里,那只小乌龟正从湖边爬回她的生活中来,她连喊了几声“钱钱”。项午走过去一瞧,她睡得正香,知道了她在说梦话。
午后的阳光让屋子的阴影像湖水一般在兄妹俩的眼前一点一点地漫延,它终归要漫延到湖水中。妹妹不动声色地问:“哥,柴源源想回国了?”
哥哥的眉毛往上一挑:“你和她联系了?”
妹妹不屑地说:“我才不和她联系呢,是她主动找我的。她说妈去世了她也很悲痛,她说她又梦见月月了,她想回来,她想给月月一个温暖的家。她的意思是想和你复婚吧?”
哥哥冷笑了一声。
妹妹看着哥哥的脸色说:“其实啊,我知道的,是柴源源在那边混不下去了。那个人,那个叫什么明安的,回国了,赶在这次疫情之前回的国。人家在广州有孩子,人家还是想回到孩子身边。水往下流嘛,妈常说这句话,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哥哥的脸阴沉沉的,仿佛马上就要下一场暴雨。
“妈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哥,你要有自己的原则,你一定不要答应她。”妹妹咬了咬嘴唇,“她就是一个坏女人!她当初那么义无反顾。你要让她后悔一辈子,你要让她知道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后悔药!”
哥哥的脸上终究没有下一场暴雨,他只是冷峻地点点头。
“我嫂子对月月回北京,应该没意见吧?我嫂子是大记者,应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妹妹管静雯叫“嫂子”,管月月的妈叫“柴源源”。
“妈走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呢。”哥哥抱起脑袋,仿佛还陷在母亲离去的悲伤中,一时难以自拔。
“你应该早点和我嫂子商量!”妹妹盯着哥哥说。
“有时候我想,其实柴源源可能也有她的苦衷,她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坏。”哥哥突然说。他像刚睡醒似的,用两张大手猛搓自己的面部。
妹妹没好气地挖了哥哥一眼。
月月醒来的时候,不见了姑姑,只有爸爸一脸慈爱地注视着她。
“姑姑回家了?”月月问,“姑姑总是那么忙呀?”
爸爸“嗯”了一声,手机也同时传来嘀的一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项午打开手机瞅了一眼。
“是妈妈发来的信息吗?”月月紧盯着爸爸问。
爸爸摇了摇头。
是静雯发来的消息。静雯觉得自己昨天的言辞有些过激了,她为这个向项午道歉。不过她还是不同意带月月回北京,她表示可以多出一点钱,让月月留在她姑姑的身边。项午没有回复这条信息。
屋子的阴影已经漫过了门前的一块稻田,阴影还像湖水一般往前漫延,暮色将要降临。
月月惦记起钱钱来,她总觉得钱钱已经爬行在回来看她的路上了。她都听见了它爬行的声音。
爸爸伸出一只胳膊把女儿揽在怀里,他揽着她穿过门前的田埂,往夕照中的湖边走。一路上并没有钱钱的影子,滩涂上秋草萋萋,湖水在滩涂的尽头闪着金灿灿的光。
起风了,风吹着的湖水像一匹匹缀了金丝的青缎在招展。
“爸爸,钱钱会来看我吧?你说过它会来看我的,只要我轻轻地呼喊它。”月月奶声奶气地说。
“钱钱当然会来看月月了,月月是它的小伙伴。何况钱钱是一只有灵性的动物。”爸爸肯定地说。
“可是,它怎么还不出现啊?”月月轻轻地喊了起来,“钱钱——钱钱——我来看你了,钱钱——”
湖水还是像一匹匹缀了金丝的青缎在招展,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有。月月不甘心地喊了起来:“钱钱——钱钱——我来看你了,钱钱——”
爸爸也紧张地注视着湖面,有四只两大两小的野鸭出现在视野中。它们是爸爸妈妈领着一双儿女吗?他怔怔地想。
他的手机又传来嘀的一声——微信信息的提示音。是那个不依不饶的柴源源发来的:项午,你必须给我买一张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到北京首都机场的机票,你必须往我的卡上打两万元人民币。
他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回复这条信息。
但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来了——钱钱来了——”他指着前方的水面对月月说。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月月踮起了脚尖往水面上搜寻。夕阳落了下去,湖水抽了金丝,只像一匹匹光洁的青缎,四只野鸭也悠闲地游走了。月月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那边,在那一丛蒲草的那边,这回看见了吗?”
月月顺着爸爸的指尖看过去,在蒲草的那边,真有一个黑黝黝、拇指一般粗细的小脑袋犹犹豫豫地往这边移动。看不见它的身子,它的身子隐藏在湖水里。不过,也有可能是没在湖水中的蒲棒。
“钱钱——钱钱——”月月兴奋起来,把小手拢到嘴边,拢成喇叭状地喊。
它似乎听见了月月的喊声,那只拇指般粗细的脑袋又往水面伸高了一点。它迟迟疑疑地,脑袋随着水波起伏,似乎并没有往湖边移动。
“爸爸,它也许不是钱钱,它也许是一条水蛇。”月月见惯了在水里游动的蛇,有些沮丧地说。
“怎么可能是水蛇呢?月月见过水蛇的,水蛇在水里是弯弯曲曲地游动。”爸爸用一只手模拟着蛇形,后来那只手变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月月看呀,它又开始游动了,它就是直奔着你来的。”那个拇指般粗细的脑袋随着水波,似乎真的向湖边游来了。可是它似乎又迟疑起来……湖上突然生起一阵风,一阵大一点的水波荡过去,它就不见了踪影。
“钱钱——钱钱——我在这里!”月月拼命地向湖面招着手,那个拇指般粗细的脑袋再也不肯浮出水面了。
眼泪就汪进了月月的眼窝。“爸爸,也许它并不是钱钱,钱钱不会不肯见我的。”说着,那汪在眼窝中的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两行清泪顺着她光洁的脸蛋往下流,像两条注定要注入湖水中的清溪水。
爸爸想用纸巾止住两条清溪水的步伐,可是,止不住。爸爸肯定地说:“它就是月月的钱钱,我还看见它向月月点了点头呢。它知道月月就要离开家乡了,它是来给月月送别的。”
“可是,爸爸,月月怎么没有看见钱钱点头呢?”月月呜呜咽咽地说。
“爸爸看见了啊,爸爸看得一清二楚的,那还有假?”
“难道爸爸的眼睛比月月的眼睛还要好吗?”月月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她不哭了。
“当然是月月的眼睛比爸爸的好啦,可是,爸爸不是戴着眼镜吗?”爸爸小心地编织着语词。
“戴眼镜就能让眼睛变得更好吗?”月月问。
“当然不是这样了,只有眼睛不好的人才戴眼镜。”爸爸怕误导了孩子,“也许,月月刚才是太激动了,心里只有钱钱就要游到身边来了的念头,所以没有看得真切……”
“唉!”月月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脸上盛满了无限的失望和懊恼。她又不甘心地问:“爸爸,钱钱为什么不游到我跟前来呢?钱钱为什么只是远远地向我点头呢……”
“呃,大概是因为爸爸在月月身边吧。钱钱不熟悉月月的爸爸,所以,它感到害怕……”爸爸小心翼翼地解释。
“那妈妈不肯回到月月的身边,也是因为害怕爸爸吗?”月月紧紧揪住爸爸的话不放。
爸爸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她关切地注视着湖边的父女俩。月月仰着头期待着爸爸的答案。那两粒黑葡萄似的眼珠里各带着一只圆圆的月亮,投射到他的眼睛里,瞬间击穿了他心肠中最坚硬的部分,让那些最坚硬的东西软成了一摊泥。
“爸爸有什么可怕的,妈妈不会害怕爸爸的,妈妈……会回来的……”他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