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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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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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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记

李 成

手抄本、稿本与剪报

人在十三四岁时,犹如一天当中处于熹微初露、霞光焕发的清晨。一个新鲜的世界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他对未来抱有美好憧憬,总是想去兴致勃勃地融入并认识这个世界!

我生长在乡村,生存条件自是十分艰困,但是承接着大自然的阳光雨露和亲人的照拂,我就像一棵幼树拼命地扎根于脚下的那薄薄一层土,努力抽枝长叶,汲取一切营养,企图尽可能长得茁壮。这似乎一直影响到了今天。

汲取营养的重要来源就是求知,就是读书。除了学校里的课本,几乎所有能遇见的图书对于我都有一种天然的引力。一书得来,摩挲不已,抚弄翻阅没个够,那份欣喜无以比拟。 可惜那时的乡村,图书是多么难得一见。小学时不用说了,所读极其有限;上了初中,交际的范围扩大,同学们偶有书刊交流,心灵才时常得到一些滋润,但犹觉不够,便一再追逼要好的有一定交际能力的同学,希望他们能搜罗到好书提供给我。

有一个同学早年随父母下放回原籍,但好像还有亲戚远在上海。我至今还记得新时期伊始,他去过一次上海,回来向我津津乐道那里重新开放舞场,男女牵手翩翩而舞,对于深居僻壤的我们来说,此真不啻异域仙乡。他因为有些见识与阅历,所以能较多提供些书刊给我,我也将我所拥有的提供给他,包括父亲为我订的《人民文学》。有一次,他还回来的一期《人民文学》,其中一篇丁玲的《杜晚香》不翼而飞,我不仅紧急追讨,拿回来后还给他一番谴责,而他为了赔礼道歉,神秘地告诉我,他可以给我搞一两本手抄本来看看。

手抄本古已有之,未有如中国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那么神奇而影响巨大。那时,一切台面上的文字无不带有“革命”色彩,此外几乎大都被禁止。但禁止不了人心的渴望,于是便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地下”流传,著名的如什么《一只绣花鞋》《梅花党》《第二次握手》,其故事我作为一个乡野孩童都零星听说过。其中《第二次握手》已将正式出版的消息当时我就曾耳闻。多少年后,我到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一位从外单位调入的副总编正以他整理手抄本小说名噪一时,而且他言之凿凿地说他正是其中某两部手抄本的原创,我觉得真是巧极了。而那时在乡野,这些手抄本我们无缘得见。我那个同学也只是说说而已,但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能办到,并在某一天傍晚放学后,把我和一两个同学召集到校外的坡地上,向我们展示一册残破的手抄本,打开一看,原来是臭名昭著的《少女xx》。传抄和阅看这样的手抄本,几乎与“犯罪”同语,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所以他也只让我们匆匆一翻,看了几段叙述便收起来了,无非是赤裸裸的“身体描写”,对于青少年当然容易引发绮思。这本手抄的小册子在面前晃一晃就被拿走,我们虽觉无奈,也觉得还是远离它比较心安。我以为这看手抄本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位同学几天后又把我拽到校园一角,塞给我另一册手抄本,并说这可以好好看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低头一看,却是《天仙配》的剧本。我那时已看过《天仙配》电影,我没有想到还能看到剧本,当然就欣然接过来了。

回家在灯下展读,这册手抄本让我激动,感觉它展示了电影所没有表现的文字的美。它除了让我看到了电影里所有的台词——有的在看电影时没有听清楚的现在清楚了,它的唱词更是让我吟咏再三。当然今天只记得那些著名的唱段了,如“手拿开山斧一张,肩挑扁担上山岗……”“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以及“槐荫树开口把话提……”从手抄本看到的《天仙配》有种“童话”色彩;而且,它有舞台布景的安排说明,这使我第一次看到了剧本的写作格式。看完后,我意犹未尽,便决定自己也手录一本。我这样做了,但一个晚上显然不够,于是我第二天央求我这位同学,继续借我一天,他却坚决不同意。最后,我提出了交换条件,并请他当晚在我家吃饭,然后让他看着我把它抄完。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雨后天气尚寒,抄完《天仙配》,他执意要回家。但他须走一段较长的山路,天黑而路滑,我与家人不放心,然而没法,只好让他提着一只灯笼,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用来壮胆。他果然安然无恙地回了家,第二天在校园里见到,他只嘻嘻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本我手抄的《天仙配》早已消失无踪,而这位同学也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化为泥土,返回了大地。愿他在地下得到安息。

我上小学、中学每天都经过公社大院,从小就喜欢在那里逗留,看院子里的树,看进出院子的人,甚至看餐厅外的那口水井。而公社里的干部总把我们往外赶。但到初二,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这里出入了,因为与初三班的一位同学相熟,而他的父亲是教育干事,院子里有他一间宿舍。我常到这位同学——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的住处闲聊,谈读过的小说,谈唐诗宋词,偶尔还能从他的床铺枕头下摸到一两本书刊。有一天,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可读的,我的同学看出了我的失落,便告诉我,他父亲的写字台上还有一本不知谁写的剧本《李愬雪夜入蔡州》。我赶忙去翻,果然找到了这个剧本,是用蓝色墨水写在我从未见过的十六开大稿纸上的厚厚一叠手稿。我拿回家,连夜读了起来。它叙述的是唐宪宗元和九年冬朝廷调集兵马前往淮西平藩镇之乱的故事。我此前似乎已经知道韩愈参与过这次军事行动,但事件的前因后果并不知详,更没有感受到那是一场多么严峻的斗争。我找到的这个剧本手稿展示了这一平叛战争的惊心动魄,我从中看到了一些历史情境,并感受到战役的主将李愬是一位智勇兼具的英雄。我记得剧本一开始就写到了唐军据守的城堡,以及守城的战士望着寒冷的、飘着雪片的天空等让人心中一凛的情景,还记得李愬力排众议,决定出其不意雪夜进军的经过,更记得为了混淆敌人视听,唐军将蔡州城外一口池塘的鹅鸭惊扰之后发出嘎嘎的噪音这一细节。这个剧本写得情节环环相扣,气氛紧张,而塑造的人物形象丰满,我读后觉得很有气势,很带劲,激发出一种强烈的正义感。它的唱词都是整饬的长句,很有诗的味道。我很喜欢这个剧本,而我的这位同学此后也一直没有向我讨还,我就乐得留在身边,偶尔还再次翻看。一两年之后,我认为再也没有人要这个剧本了,又见这厚厚一叠大稿纸,它的背面还可以写字,就将它对折裁了,装订成两个本本,准备自己在上面写点“诗歌”——我那时正狂热地喜欢“写诗”。到底写了多少,写了什么,早已忘却,多少年来,却一直后悔:真不该把这么好的剧本毁了。我不知道这个剧本是原创还是抄录的,更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如果是原创而且这还是唯一的原稿(不知排演过没有),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毁掉了一件多么好的艺术作品,或许还是作者多少年甚至一生的心血!呜呼,想起来,我简直不能原谅自己了!

在公社大院里频繁出入,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可以溜到门口的传达里阅览报纸。那里总是摆放着一个报架,架上报纸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参考消息》等。没有书读的日子,报纸上的文艺副刊正可以解渴。我一般中午上学途中会溜进去读一阵,就是星期天,我也偷空或借机跑到公社来看报。常常一版副刊读下来,我忘记了窗外的烈日炎天或天寒地冻,而我的心早已随着报上的文字飞到了祖国各地——巴山蜀水、延边草原、南国海岛、鞍山南北,甚至异国扶桑、邻邦朝鲜、泰国、缅甸以及更远的非洲雨林、地中海边,眼界不消说是进一步打开。我也于此知道了当下的一批作家诗人和刚刚崭露头角而后一步步成名的作者。多少年后,我还有幸与其中几位相遇,心中自是有一种亲切感。当我与这些作家朋友一起畅谈,心中总还像泉水似的涌现当初从报上读到他们华章时的印象。

有些报纸副刊读了之后还爱不释手,怎么办?我便起了占有它的念头。估量着除了我,可能也不再有人读它(现在想来,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不如把这些副刊裁剪下来以什袭珍藏,可以反复阅读把上面的文字仔细品味消化。这一念头一经产生就遏制不了,便做起了偷偷裁剪的小动作,甚至不顾门房里还有别人也在读报,竟“公”然对面为盗贼,把那副刊悄悄撕扯下来,折叠掖好带走,如今念及,不觉总是汗颜,心想:可耻啊!然而当初虽怀着怦怦乱跳的心,却硬着头皮做下,实在是经受不住这些文字的诱惑。

撕下来的报纸带回家,都按类整齐地放好。加上父亲常常带回或我光明正大地到父亲学校拿来的《文汇报》笔会副刊,以及到我的一位当过几年民师的表叔家讨来的几张《少年报》,我积攒的报纸已是厚厚一叠。我写作文或写诗,开笔前想激发灵感,总自觉不自觉地要先翻翻这些报纸,似乎也总能从中获得启发。积得多了,父亲告诉我:你不如把你喜爱的文章剪下来,贴在本上,这样翻阅起来就更方便。他甚至向我提供了厚厚一叠八开的白纸,于是,我便剪刀加浆糊,开始了“剪报”;就像编辑排版一样,将大大小小的诗歌、散文紧凑而合理地粘贴在一张张白纸上。甚至父亲也参与了许多文章的剪贴。因为这些文章是刚从报纸上剪下的,在我心目中有“带露摘花”的感觉,与我的几十本藏书放在一起,更显出鲜活的气息,虽参差不一,然而也称得丰富多彩。这一剪报活动,我断断续续坚持到上了大学。有一年暑假,我邀请县城里的一位“诗友”来家作客,我们回忆起自己当初开始“创作”的准备及发表的第一步,我便捧出了这厚厚的剪贴本,并毫不掩饰自己从这些文章中得到的启发。我见他频频点头,就自告奋勇地说要将这珍藏了多年的、乳汁般哺育过我的一摞剪报送他,目的其实是换来他手里的两本外国诗集一读。他一时受我蛊惑、渲染,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带走了这本剪贴,我后来在他家里却也再未见到它,我不知他是否读过了,或许遭到了他的鄙弃也未可知。我颇有点后悔自己野人献曝式的举动了,于人无益反而显出自己之“陋”,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何况这些文字若搁到现在自己翻翻,多少还可以唤起对既往的一些回忆。

“一生都与文字亲”,是我的一种自我期许或自欺;但确实是从童年发蒙开始,我便与文字与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基础是那么的薄弱,就是后来自己一再努力,也未能登堂入室,只能略窥文学的门经,但是我不后悔,并十分珍惜来到我生命中的任何一行诗意的文字,任何一页灵动的篇章,任何一部有意义的书籍,一直到如今……

买《艾青诗选》

“我们找你找了二十年,我们等你等了二十年……”

“我们到处找你的诗集,找到了就互相传抄,抄好了就东藏西藏……”

一九七九年出版的《艾青诗选》,一开篇《自序》中摘引的读者来信就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没有想到,一位诗人的影响力竟有这么大,或者说诗歌的魅力竟有这么深远。

一九八一年春天,我结识了本县的著名诗人陈所巨,登门拜访,一席倾谈后告别。我想向他借一两本诗集看看,便把目光落在他案头的一排书上。我选中了《艾青诗选》,陈先生慨然相允。

在此之前,一九七八年也就是我十二岁时就知道了诗人艾青。那一年艾青复出,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他重归诗坛的第一首诗歌《红旗》,被我们邻村的一位中学生看到,摘抄在他的笔记本上,并津津乐道地跟我谈起艾青及其诗歌,从此开启我几十年对艾青作品的迷恋。

我从陈老师那里借来《艾青诗选》后,读了很长时间;可惜以我当时的水平,许多诗似懂非懂,朦朦胧胧,但我还是深被吸引,尤其是比较好懂的几首,比如开头的《透明的夜》,感觉把三十年代农村的景象如电影一般描绘在我眼前。我甚至借来钢板、蜡纸、油墨,把它抄写在我制作的一张油印小报上,想与我的同学们分享。

借来的书毕竟要还。虽然有些依依不舍,这本《艾青诗选》,我还是还给了陈老师。还回去后,我总感觉心里缺了一点什么似的,因此特别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本。我几次到我家附近的小镇和县城的新华书店去询问,回答都是没有。我把心思告诉我的同窗好友阿杰,他也是一个书迷,他莞尔一笑,跟我说起当时流行甚广的笑话:有人去新华书店问有没有《艾青诗选》,店员却向他瞪了一眼,说:什么爱情诗选,没有!那时文学作品描写爱情还是禁区,所以引起店员的反感。

转眼三年过去,这期间我读完了初中,也读完了高中,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读的是中文系。现当代文学课上,艾青作为重要作家和诗人总要重点讲述,何况那时我以很多时间和精力投入诗歌创作,已开始陆续发表作品,拥有一本《艾青诗选》不仅顺理成章,还有点急不可待。我一次次地跑新华书店,一次次失望而归。终于有一天,我的大学诗友跑到我的寝室告诉我:中山路书店里已来了一批《艾青诗选》,我二话不说,就向书店跑去,路上还私心祷祝:一定要是我当年从陈所巨先生那里借的那种版本。到了书店,果然一眼就看到梦寐以求的《艾青诗选》就躺在玻璃柜里,而且正是一九七九年的那种版本,白色的封面,非常朴素,封面上端只有“艾青诗选”四个字,左下角有一幅绿色的版画,画面是几棵松树组成的森林,其他什么也没有,却有一种幽深、沉静、大气之美。买回后,我摩挲不已,反复阅读,这一次,我基本都能读懂了,领略到了艾青诗歌的那种如江河奔涌一般的深沉,浪花缤纷的恣肆与优美,让我荡气回肠之余仍低回不已。

这本诗集陪伴了两年多,予我以诸多启迪。但忽然有一天,它从我的藏书中消失了,等到我想找出重读,却遍寻不见,我苦苦地思索,却仍然想不起它遁身何处。我颇有一种失落之感,但有一天,却恍然大悟,一定是被那位外地的学长借去了。这位学长是理工科毕业,分配到了另一个城市工作,却不满意他的生活,于是不知怎么学起了诗歌,他知道我素来习诗,且担任了所在大学诗社社长,就在一个夏日特意拐到我的学校看我,酒酣耳热之际要我推荐诗集给他,我就把我所拥有的《艾青诗选》和舒婷的《双桅船》以及当时出的《青年诗选》等捧给了他;而当时一是天热,二是酒后,所以事后我一度“失忆”,才让这本我心爱的《艾青诗选》在我心里形成了一段空白和悬念。

但是手头没有艾青的诗集,我总觉得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很不舒坦。于是我又想再买一本《艾青诗选》。但一时书店里已没有这本诗集出售了,我一次次怏怏而归,并强压下心头的念想。可是,仿佛天从人愿,有一天书店里又有了艾青的作品出售,而且是一套三本、精装的《艾青选集》,我一见之下,目眩神移,但以我当时的购买力来说,的确是一笔相当大的支出。是买还是不买?我在玻璃柜前踌躇起来。但当我想到失去《艾青诗选》的痛苦,想起艾青诗歌深广的内涵与优美的抒情以及脍炙人口的名句,我毅然决然地慷慨解囊,把这一套沉甸甸的精装书抱回了宿舍,成为我的大学藏书中的精华,并随着毕业托运回家,摆在家中书柜显目的位置。

但我与《艾青诗选》的缘分未尽,我依然希望能拥有这一代表艾青杰作的选本。我在大学毕业从教的三年,也多次向学生们鼓吹艾诗。仍然仿佛是一种回馈,我教书的中学里忽然就有一本《艾青诗选》闪现在了我的眼前。那是与我搭档的方老师的爱人阿华女士的藏品,我拿到手就不忍放下。方夫人看我那一副贪馋模样,就慷慨地以之相赠。我欢喜不迭地拿回宿舍,一番快读,满足了我因考研而与诗疏离的饥渴。这是一种新版《艾青诗选》,所收作品与七九年版相比已做了相当大的调整,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艾老七九年以后八十年代的新作。但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更喜欢七九年的版本,所选的诗歌都大气磅礴,更有一种冲击力。或许这也是一种先入为主吧。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对艾青诗歌的兴趣不减。这时正好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五卷本的《艾青全集》,我一见难舍,仍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此后一直成为我珍爱的一套读物,两次通读了艾青的全部诗作,对艾青对中国诗歌的成就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一如既往地对他保持了崇仰、喜爱。后来,我在逛旧书肆时又多次遇见九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新版《艾青诗选》,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又买了一本,摩挲、翻阅了一段时间,将之赠予我的一位作者。但多少年过去,我还时常想拥有一册艾青诗歌的选本,尤其是对一九七九年的版本十分怀念,而这时,孔夫子旧书网早已有名,成为我选书买书的最好去处与最佳方式,我经常在网上遛达,仍不时搜索各种各样的艾青诗选,最后仿佛是回到原点似的,再次下单买了一九七九年版《艾青诗选》,这才觉得心满意足。当然,我也极想买一套人民文学社于新世纪初出的《艾青诗全编》,但考虑到其价格不菲,且手头已有《艾青全集》,估计没有读过的艾诗已很少,遂依依不舍地放弃。

买《艾青诗选》的历史是我阅读艾青这位伟大诗人的历史,虽历时数十年,我觉还没有读透,我还要读下去,或者艾诗本身就是这样具有无限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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