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玉
对山里的孩子来说,山外的世界是个谜。那传说中的高楼汽车在脑子里想过无数回,终是模糊的影子。十万大山挡住了童心的向往,看一眼山外的世界,是太久太久的渴望。
四十多年前,我十二三岁,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对我说:“明天早点起,跟你姐就伴出趟门儿。”要知道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远门呢。我一下子愣住了,“出门儿?上哪儿呀?”“上回门头沟,你跟你姐做个伴儿,记住,外面人多,千万跟紧你姐,别走丢喽。”我妈说的门头沟就在遥远的山外。
兴奋和恐惧让我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兴奋的是终于可以出山,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高楼和汽车到底是啥样?终于能揭晓了。只是这来的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姐姐捅了我一下,“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迷迷糊糊我睡着了,恍惚中我和姐姐站到了陌生的大街上,两边的高楼模糊不清,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个我也不认识,眼睛不够用了,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这时过来一群人,大说小叫着把我和姐姐冲散了,我被裹在人流中,刚开始还能听到姐姐喊我,渐渐地身不由己越走越远……我急的大喊,可就是喊不出声……
“起炕了,起炕了!”妈妈叫我。从噩梦中醒来的我半天没动窝,想想梦里的情形,我犹豫了。姐姐早穿好了衣服,洗脸梳头,不停地催我,“快点快点,晚了就误车了!”妈妈忙乱地收拾东西,把昨晚上准备好的干粮给我们装好。
假想终没抵挡住诱惑,我和姐姐出了门,三星高挂,天上繁星点点,地上漆黑一片。出了我家大门就是千年古道,古道上蹄窝深深浅浅。没有手电,只能凭记忆和微弱的星光掌握方向。姐姐大我八岁,在漆黑的夜里赶路她也害怕,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相互壮胆,不说一句话,好像一说话,就能把暗处窥视我们的妖魔鬼怪招来一样,心想只要不偏离古道,肯定能找到车站。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小跑,磕一下绊一跤根本顾不上理会,爬起来接着赶路。一来怕误车,二来也不敢停下歇息,在漆黑的野外停留只能加重恐惧。
我和姐姐一路往东,步步登高,离村越来越远,胆也越来越怯,时不常有夜风呼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这时姐姐会突然攥紧我的手,我更是抓紧她不敢松开。我们很快就到了大寒岭关城的脚下,虽是初冬,也早已汗流浃背。姐姐拉着我摸索着找到路边的一眼水泉,小声跟我说,喘喘气再喝,声音小的像怕惊动了谁似的,我不敢回应,只攥了一下她的手,表示知道了。等稍微气喘平稳了,我俩蹲下用手捧了几口水,抹抹嘴继续赶路。
上山的路是之字形,折来返去,拉着手不方便,加上时间长了胆也大了,我俩手脚并用往上爬,心里只想着快点翻山到车站,手被荆棘扎了,衣服刮了全然顾不上,就像后面有追兵,一鼓作气爬上了高高的大寒岭关城。
传说大寒岭关城是古代大汉和契丹的分界岭,这里是个大风口。老人们常说这里曾是古战场,埋着很多死人,不管白天黑夜,人们从此经过都感觉头皮发炸,后背冒凉风。可这是出山的必经之路,我一把拽住姐姐,生怕她丢下我。跑了这半宿,天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盯着前面关城的轮廓,阴森森的门洞像狮子的大嘴,想起老人常说的话,我的腿不由地发软,姐姐使劲攥着我,硬着头皮往“狮子嘴”里拽,门洞遮住了星光,啥也看不见,俩眼一抹黑睁眼跟闭眼一个样,加上害怕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姐姐木偶一样牵着机械地迈步,。风从门洞灌进来又急又硬,只把我们往外撵,脚下砖石瓦块磕头拌蒜,我们只能弓着身子戗风使劲往出闯,风急站立不稳时我们就抱在一起。
闯过大寒岭关城,借着星光发现前面是片开阔地,夜风肆无忌惮地乱扫,天地仿佛也近了,好像伸手就能碰到星星,怪不得人们又叫它摘星岭呢。远处有两棵灵芝样的大松树,被风刮的呜呜响,不时有一两声寒号鸟凄惨地鸣叫,让人一惊一乍噤若寒蝉。我俩睁大双眼,摸索着迈步,贴身的衣服早湿透了,依着山的轮廓,瞎子一样循着深深浅浅的蹄窝,试探着往山下挪。
听说从家到关城是八里,到车站是十三里,剩下的五里全是下坡,出出溜溜摔倒是常事,有时干脆坐着往下搓。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夜还是那么黑沉,现在我知道妈为啥让我跟姐姐作伴了,别说一个女孩儿,就是个小伙子自己走这样的夜路,没个人作伴也够呛啊!
翻过山就是矿区,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久,反正比上山时慢多了,专注脚下,加上夜路走的太久,也忘记害怕了。我俩相互搀扶着,终于远远看见山下微弱的灯光了,姐姐小声说,“这回快到了!”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山下,脚下一下子平稳多了。靠着记忆,姐姐努力辨认方向,黑暗中终于摸到了车站。站牌像个大头兵,车站空无一人,显然我们来的太早。借着远处的灯光环顾,四周全是山,我们站在沟底,望一眼走过的路,哪儿有路?不知道我和姐姐是怎样从这黑黢黢的大山上下来的。
身上的汗一落就觉得冷了,贴身的衣服又潮又凉,不由地打冷战,姐姐拉我到站前的车库避风,嚯!里面居然有个大煤炉,火还挺旺,黑灯瞎火时突然看见光亮,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等了好半天才有人声,坐车的陆续来了,直到六点一刻发车,天也没亮。
那是我头一回坐车,上车就迷糊了,只觉得摇摇晃晃颠簸的厉害,穿过千军台、庄户、板桥村到了一个叫玉皇庙的地方,天才蒙蒙亮,下车还要等九点的火车,不知道又坐了多久到城子火车站,这才算到了门头沟。
下午四点,我和姐姐坐火车倒汽车原路返回,到了早上等车的地方,我不禁发起愁来,眼看天就要黑了,还有13里山路呢。跑了一天早已精疲力尽,抬头看看高高的山,实在不想走了。没办法,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上爬,迈了这步懒得迈那步,无精打采蔫头耷脑。捱过大寒岭关城,天早大黑了,我坐在地上实在走不动了。脚脖子酸痛的厉害,腿也沉的抬不起来,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姐姐也累得够呛,缓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走吧,要不家里人该着急了。”
跌跌撞撞走到村口,妈妈焦急地等着我们,看见我俩的狼狈样,心疼地牵住我们的手,把我俩拉回家。桌上摆着饭菜,我俩却一头扑到炕上,头还没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平生第一次出山,干了什么,见了什么,我一概记不清了,只有那往返20多里夜路,让我今生难忘。
尽管翻山越岭,但这是千百年来是人们出山的必经之路,直到109国道通车后,50年代有了第一辆进山的公交车。
我家离国道还有很远的路程,顺京西古道西行,穿越20里峡谷才能坐上车,上趟门头沟也不容易。我亲眼见过儿时村里有危重病人,大人们先忙着绑担架,再找几个精壮小伙儿往山外抬,下山到军响或斋堂卫生院,生死只能靠命。
改革开放不久,一条公路修进了山村,虽然是土路,虽然没有公交车,但山里人出山方便多了,起早摸黑爬坡越岭赶火车的日见稀少。17岁那年我考上了高中,到离家30里的斋堂中学住校,每星期回一次家,坐一半公交车走一半乡村公路,一点没觉得苦,过泉水窝子、两岔口、七里坟……20里下山路说说笑笑就到了,这有赖于山里人练出了两条腿。不久村里有了第一辆大马车,遇上就搭一段,坐在车上看着两边的高山,晃晃悠悠感觉挺美。
“要想富,先修路”。党的富民政策改变了山乡人的生活,道路交通的变化更是突出。如今,柏油路早通进深山各村,村村通了公交车,从家门口坐上空调大巴车,不到俩小时就出了山,往返也就小半天。家里有汽车的越来越多,出山就像去亲戚家串个门儿。许多人在山外买了房安了家,孩子上学,老人就医只需十几分钟的路程。四十年的光景,山里人的生活发生了如此巨变,不由让人感叹:真是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