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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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瑛
与故乡一别，二十余年了，故乡于我非但不曾走远，却越来越清晰明澈，那是远行游子心中不能抛却的牵绊。午夜梦回之时，潇湘月夜的清辉跨越山河的距离落在心尖尖上，点滴迤逦的情思始终牵扯着那一方故土。
故乡在遥远的湖南边陲山村，与江西交界之处，深山区丘陵耸立，山连山，故乡就在一个山坳之间。南方的山村多以窝和冲来命名，我的故乡因处在两山的凹地之间，又长满白茅，所以祖辈都叫它白茅窝，极具乡土特色，繁衍生息了无数的生灵。
山野之地，纵有许多生活的不便，却也有无数的乐趣。青山月夜，层叠屏起的绿树一年四季如是，桃花在开，红杜鹃满山芳菲，桂枝香烂漫，还有清泉绕树，小桥流水，竹影潇潇，山野的诗意是自然书写的文章，还有蕨菜、河蚌、野禽……数不胜数，由此心中总怀着对故乡的眷念与怀想，岁数越大，对故乡的情感越深。
我本是江西人，太爷爷一脉为避战火，从江西的南岭迁徙到白茅窝，从此便在这繁衍生根，住在这的都是同宗同源的叔伯姊妹。白茅窝四面环山，山高而林密，山下有泉，那汪泉水的灵动悠悠流淌了百年，滋养着山村的人们。从我记事起，它就已经存在，泉水口吞吐出甘甜的水，祖母说泉下有一只千年的蛤蟆，在守护这口井，我曾经在这蹲守着想要见见祖母口中的蛤蟆，长大了才知道，这不过是祖辈们的传说。
南方的民居有自己的特色，青瓦白墙，宽广的屋檐，用来遮雨，四角翘起，如欲飞的春燕，屋檐下是通透的廊子，因为南方雨多，屋顶皆是斜斜向下，雨势一来便顺着瓦砾之间滴落到沿前的渠沟里。只有在南方才能见到什么叫滴水石穿的力量，因为经年的滴雨，每家每户的廊前都会有浅浅坑洞。孩提时代总会与祖父祖母坐在廊前看水滴石穿，看烟雨缥缈下的群山。
南方是散居，白茅窝里住的都是一脉相承的叔伯姊妹，家家户户独立于山村，庭前种满果树花草，皆是没有围墙的院子，自有一片领地，开阔而视野极大。我们家就在山坳之处，当时建屋宇之时我还在襁褓之中，房子是父亲联合叔伯兄弟几个自己盖起来的。青瓦是自己烧制的，至今瓦窑还在，却已荒废成了野禽的集聚地，偶尔还会听父亲说起当年祭窑神的事，充满了神秘。
乡村静谧，植被丰茂，山花树木长得分外的好，大都是自然生长。春天，白色的油茶花次第开放，如同皑皑的积雪，那时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总爱徜徉在花下，将茶花摘下，吸允里面甘甜的花汁。在这百花盛开的季节，不单有茶花，林里还有粉色、黄色的杜鹃，有火红的映山红，有雪白的栀子花，还有漫山的野蔷薇。我们流连在花丛，吸允花汁，摘花入食，这在我童年的生涯中是最爱做的事，生活在城市闹区的人们，一生也无法享受山野馈赠的饕餮美食，无法享受茶花的甘甜，栀子花入肴的美味，还有野蔷薇的浪漫。
春天的故乡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蕨菜满山，鲜笋遍地，还有生长在河岸的野芹菜，沟渠里的河蚌，田里的田螺、泥鳅和黄鳝，山野间的鱼腥草，河畔之上的艾草香蒿……那是山所赋予的宝藏，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春夏交际，梅雨时节，杨梅成熟了，满满的一树，如同珊瑚珠子一般迷人，让人垂涎三尺。雨水充沛，山显出蓬勃的生机，雨后蘑菇冒头，我们便开始上山去采蘑菇，背着祖父编织的竹篓，在山野间宛如精灵一般。
夏天来了，祖母摇着蒲扇坐在香樟树下给我们讲故事，石榴花就开在庭院之中，一朵朵，红得热烈而奔放。半大的孩子一溜烟跑到村口，一个猛子扎进深潭里不愿出来。晚上，星星缀满黑色的夜空，星斗之下的人家一片静谧。这时萤火虫开始闪烁，我们跟在大一些孩子的身后，在山村的各个的角落抓萤火虫，萤火虫在手心里发光，扑闪扑闪，手里就像捧着发光的星星。祖父用竹子编了小小的篓子，我们便把萤火虫放置在其中，挂在房梁上，萤火虫的光透过竹篓照在墙壁上婉约如一幅画。
秋天来了，稻米成熟，金灿灿的一片，家乡的秋天色彩斑斓，
虽不及北方的秋天浓郁，却独有南方秋日之韵味，橘子成熟了，绿叶之下橙黄的橘子让人寝寐思之。桂花的香弥漫在山村的每一处，祖母总会折一篮桂花挂在天井，碗口大的芙蓉花像婉约的少女，浅浅欢笑。秋天板栗成熟了，包裹的硬壳裂开，深棕色的板栗掉到檐前屋后，我们便卯着劲的早起去捡拾自然炸落的板栗，用炉火煨熟。屋前有一片金橘园，鹌鹑蛋般大小的金橘，挂满整棵绿树，摇曳出甜美的果香，让人垂涎欲滴。漫山的黄菊也开了，迤逦的山村风情铺成绝色的景。
秋天，油茶树的果实成熟了，茶籽树是祖辈种植，茶籽能榨油，是山村最有价值的树，几代人的经营，茶树成林，连绵起伏间，绿浪层层叠叠。秋日白露过后，家家户户都开始摘茶籽，这是一件极其耗费时间和人力的事情，却也是白茅窝兄弟姐妹团聚最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茶林，摘茶籽没有半点机械可用，全凭人力，往往是全家出动，带着自制的竹钩子背着竹篓从早上一直忙碌到傍晚，这时处处欢声笑语，父辈们相继打着响哨互递信息，而孩子们在中午闲缺的时候便一起去山上找野果子吃。这是白茅窝最热闹的时候，充满劳动的欢欣。待到摘完茶子，晒干水份，除去外壳，露出黑黝黝的一粒茶仁，便可以榨油了。叔伯兄弟几个凑钱建了油坊，在油茶成熟的季节，坊间彻夜飘着油茶的香气。
油茶长在深山之处，历经四季雨露，那自然的芳香和独特的气息，香遍了整个白茅窝。茶籽油是父辈们心中最难割舍的一点心血，从种茶树开始，到繁茂成林长出茶籽，付出了两三代人的努力，炸出的油伴随着苦难的岁月走到了山村的今天。山村的人们越走越远，山村的田地开始荒芜，可是这一山山的茶林，却依旧享受着父辈的呵护和眷顾。
冬天的故乡更加沉静安宁，打霜后的小柿子挂在枝头。鸡爪梨成熟了，那是一种很像鸡爪子的果实，很甜，卖相却不好，长得异常的奇怪，让人不能不惊叹自然界的神奇。这时菜园子一片繁荣，不似北方万木萧条，依然苍绿可人。时令的蔬菜摆上餐桌，舔嚼着农家菜的甜美。最好的时候便是下雪了，南方的雪下得大，化得快，但是雪景却是十分的美丽，苍翠之上的白雪皑皑，如同绿纱披了白裳，更加的动人。冬天的笋也是美味的，它藏在土地之下，要靠明晰的双眼去寻找深埋的笋，有经验的父亲只要看到有土松裂，必定知道，下面藏着鲜美的冬笋，我们必定能满载而归，母亲把新鲜的笋衣剥下，做成佳肴，至今唇齿留香。
故乡之四时美景皆俱风情，一曲故乡谣描不尽乡情故里的美好。王维说“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思乡之情正如是，与故乡纵有千里之遥，所思却不过依然是那潇湘的风物，明月之下，故乡依然还活在我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