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茶

      于琢

父亲喜欢喝茶。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下班后在家休闲的时光，手里总是捧着一个大茶缸子。那是一个搪瓷的旧杯子，杯口已经有些掉漆，杯身也显示出块块斑驳，总害怕它什么时候就会漏水。但父亲似乎视它为宝贝，还不让母亲用力擦洗，说是喝茶人都要养茶山，杯子才会越喝越有味道。

休息日的午饭过后，父亲便会从老旧茶叶罐中抓出一大把茶叶，用滚烫的开水浇进去，扎堆挤在一起的干茶叶，接触到开水的瞬间变得饱满了一圈，在杯中随着水流形成的旋涡开始打转儿。一股茶香伴随着水蒸气轰然腾起，父亲眯起眼睛闻闻，似乎很享受地悠然一笑。冲到杯子一半高度时，父亲盖上茶杯盖子，却还留着这么一条小缝，然后半躺在客厅那张藤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偶尔还会打个盹儿。过上半晌，他揭开杯盖子，将剩余的一大半空间倒入开水，随后便开始慢慢地品起来，还美其名曰消消食儿。

我看父亲喝得享受，以为是果汁一样的味道，便跃跃欲试想要尝尝。父亲笑笑，说你还小，喝了睡不着觉，但拗不过我死缠烂打，便将一小半茶水倒入玻璃杯中递给我。我一口饮尽，口中俨然是苦、涩、烫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完全不似小卖部卖的饮料甘甜，便撇撇嘴表示不喜欢。对父亲的“宝贝”失去兴趣后，哪怕父亲又开玩笑地几次邀请，我也不再好奇尝试。

学生时代总喜欢运动完喝冰镇饮料，但却并不解渴，还黏手黏嘴。之后又学着别人的样子喝咖啡，苦涩的滋味也尝不出半点香甜。记忆中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却又想不起来。后来和家里人一起去吃饭，餐桌上放了加过冰糖的菊花茶，不再是苦涩的烫，反而是微甜微温的口感，接近于饮料。我却觉得滋味不对，那不是真正的茶，恍然间想起父亲的茶，味道已记不清，但当时的感受却很怀念。

一天，父亲依旧在藤椅上打盹儿，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掀开盖子，端起来尝了一口。嗯，果然是这种苦味，记忆中的味道回来了，我又喝了几口，却不再是涩口的，反而是回甘和清香的，从喉咙到胃里都是暖的。于是我喝掉了一半，然后用暖壶兑上水，想着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还庆幸于自己的小聪明。

晚饭时候，父亲问我，你是不是喝了我的茶水。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父亲道，茶水味儿不对。我答，怎么会，我也没有往水里加东西，喝了一半就给你兑上水了，怎么可能不对呢？父亲静静听我说完道，怪不得，看来你真是耍小聪明。随后把杯子端给我，让我再尝尝。

我喝了一口，苦味几乎消散了，只能看出杯子里有一些淡淡的褐色。

没味了，我说。

当然了，这都第几泡了，父亲轻笑一声。

什么第几泡？不停地往里面加水肯定要越来越淡的。我解释道。

父亲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然后道，你听过泡茶的讲究吗？第一泡被开水浇进去很香，但是味道没有完全被激发。第二泡是精华，不仅香气完全融入了茶水中，茶色也更加明亮，热烫的温度喝进去，苦味最正，这才是茶。三泡、四泡的味道更淡一些，适合你们女孩儿喝，没那么苦。之后再往里兑开水，就跟喝水一样，没味儿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个讲究。那我喝的是第几泡呢？

父亲耐心地告诉我，第几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喝了一半就加水，等于打乱了沏茶的节奏，丧失了某个环节的韵味，我睡醒一喝，少了一泡当然能尝出来。加满了开水，要喝到杯里的水面低于茶叶才能加水，可不敢乱加水啊。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看来这跟饭桌上给别人添酒不一样，必须见了“底儿”才能加水。

这你可说对了，茶有茶香，酒有酒蕴，讲究自然不一样。父亲继续讲道，你要记住，给别人倒酒要倒满，才是尊敬，对客人表达的是热情好客。但倒茶最多七分满，否则就是赶人走，不留客的意思，是不礼貌的。我端起茶杯，又喝了几口，茶味儿确实已经没了，但是父亲的话却留在我的脑海中，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适应了茶的苦味，我便开始“分享”父亲的茶，父亲也会将第二泡和第三泡默契地倒在玻璃杯中递给我，还笑我是个不怕睡不着觉的孩子。给父亲买茶叶的重担自然也由我担起，外出出差旅游还会带回一些特产饼茶、砖茶，和父亲一同品茗。说来也怪，后来在外也曾和朋友一起喝茶，也去过茶楼欣赏过茶艺表演，但那些茶的滋味，都不如父亲亲手泡的茶香。

父亲年老后，患上了不少慢性病，医生建议戒烟戒酒，父亲也尽量改善生活习惯，但喝茶的习惯却从未改变。母亲也纵着他，不愿勉强他。只是父亲的茶杯中，不再是大半杯的茶叶，而是增加了不少新“伙伴”：菊花、山楂、玉米须、核桃皮……那些养生节目中提到的，可以去火、降压、保护心脏的材料，母亲会细心地挑选并摘洗干净，与茶叶一同冲泡，父亲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种好意。我再次去品尝父亲的茶，却发现这其中掺杂了酸、甜、咸等多个味道，层次更丰富了，也不似曾经那般清冽的苦，仿佛人生中更增加了不同的味道。

如今，我也爱上了喝茶，连办公室也放了很多小罐茶叶，与同事摆放的咖啡可乐截然不同。比起甜水饮料，我更喜欢这种解渴又去火的饮品。我开始学习泡茶，尝试着在每一次的冲泡中体会父亲当年的心境。茶水在杯中旋转，香气四溢，就像那些年父亲与我之间的点点滴滴，虽不张扬，却深刻而持久。每当我端起茶杯，那一缕缕茶香便化作了时间的细线，将我与父亲紧紧相连，穿越时光的长河，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微笑着，为我倒上一杯生活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