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有了,莫非?这念头杵疼了神经,她忽地起身,一滑,差点溜进涝巴。有两根魔绳,一根惊喜一根忧悒,盘援交错捆住了她,绳头系住脖颈,还向两边扽,扎面袋似的。捂住小腹瓷愣:我有了,不是可能,是肯定!
云彩坠下,直棱棱的,被柳树支住,喀嚓嚓的,砸飞聚会的麻雀。前日暖流捎来话,说惊蛰要来,一闪面不见毛辫子,寒风更料峭更嚣张,打磨泛青的枝条,觊觎拔掉起身的麦苗,震慑蓄势待发的活物。她端起洗衣盆,两弯黛眉绾结一搭,顺着沟沿,穿过由性生长树木的小路,走进简陋的门楼。
她选择往绷在头顶的铁丝上晾衣服,能半遮半掩地和坐在碌碡上卷喇叭筒的父亲交涉:亲事就不能退掉么? 华有德厚重的嗓音喷出笑声,单音节的,质疑无奈,手指像根茬,划燃火柴棍,美美地吸一口,依然节俭吝啬,好久才吐出由蓝变白的少量烟雾,叹息: 䵚黍一料麦一茬,日月么,猴手猫脚过得快,二十冒了头,还敢耽搁?原上小你几岁的女娃都出嫁完了啊——媒人捎来话,后天有集,夏尚秦带你去买衣服。她眼睑眨了眨就眨出水,爸,退掉吧!他言语温和散发浓浓的怜惜:我不老顽固,眨眼就到新世纪,更应该尊重儿女,不愿作主,怕落埋怨,可你没瞅下中意的么?眼目下,夏家那小子就是个好象口,一旦逛过,再找就难咧。她迟疑沉默地走进厨屋窑,哗啦哗啦往大锅添水,噗嗒噗嗒拉风箱,溜软馒头炒好菜给父亲端上炕,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小路连着公路,公路南北躺着,在向屯田镇拐弯的西侧西坡村,红墙红瓦的房屋就是姨妈家。双脚绞着车轮,不能慢,慢了怕胸腔内的心跳出喉咙,跑了;慢了怕夏家娶亲的人明早就进了村,把她绑了去。踩着夜色进了院子,立在厢房门口,劝妈回家。母亲停下搓玉米棒子,擦拭女儿额头涔涔的汗珠:我若有个窝,就带着你过了!姨妈抑制不住郁积的怒火:你爸和你妈,见天价打铁的日子咋过么?那老倔头,一句话不对他的心思,就揸手。二十年前的怨恨还梗在心里呀!她依依地拉着粗糙的老手,爸给夏家说好了,把结婚日子都定咧。
窑顶的灯泡像火子。母亲硬着头皮试图掀翻丈夫的决定:蕊儿不满意,要么……就退了吧!旱烟锅在炕沿磕了磕,他瞄了一眼杵在门槛外的女儿,瓮声瓮气:还敢挑吗?都火烧眉毛咧!哪个当爸的不梦想女子嫁给好人家?我就是瞎心肠,也只有你一个独苗么,没有多余的往火坑里推呀!若实心不肯,明儿就给媒人回话,把亲退咧,你抓紧找个中意的来。原想母亲会和她结盟,为料却站到父亲那边,附合地说,也是,方圆几十里要找个年龄相当的男娃还真不容易!父亲不苟言笑,却慈祥:娃娃,再甭想入非非,念书十几年,考不上大学也是命,麻雀窝飞不出花野鸡,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夏氏在点将村是大家族,口碑好。尚秦个大,身体壮。他爸虽过世,活着时是煤矿工人,有家底,还图啥?彩礼钱都交清了,过些日子还要送踩门钱!人家敲锣打鼓要娶亲,咱没头没脑地要退亲,行么?这事也不是咱厚道人做的!
母亲没有支持她,和父亲默契地达成联合阵线,这似乎是唯一的一次统一。睫毛像栅栏,挡不住她的泪水,骨碌碌滚下,敲打桌面墨盒、书籍和毛笔。母亲依靠炕墙头,两手抱着肚子:退亲,你爸也能答应,无非吵架么,只是退了再咋办?翻开中学像册,她恍惚地嘟哝:我宁愿一辈子单身!母亲硬硬地“啈”了一声:咋能不结婚?人么,心里想啥偏偏就缺啥,姓鱼的娃儿是大学生,咋会娶你?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踏实。无法理解女儿隐秘的心思,黯然地握住绵软的手,目光凝滞:人一辈子难活得很啊,要给自个宽心,遇事往好里想。
夜风很着急,簌簌飒飒弄响山墙高窗熏黄的报纸,想溜进窑给她宽心。夜是记忆的封面,越蒙胧内容越清晰。腊月的省城,喜庆占三分,匆忙倒有七分。大学生和打工的能把车站给挤爆。“再回首”酒店门口,红色旗袍包装了修长的身材,衬托微笑,是表演给客人的。不是喜欢繁华的都市淡忘黄土高原的老家,也不因经理加薪挽留,是心爱的鱼江河就在这座城市读大学,为考研,寒假要待在学校。虽未确定恋爱关系,没有得到过他爱呀情呀的句子,或者铿锵的承诺有意的暗示,但她心里灌满蜜浆!在情窦初开,在屯田中学就霸道爱上他,把他关进心灵的花园。闺蜜才小让说单相思把她扯下高考的榜单,不,绝不!即如此,也值得。父亲从镇上打来长途电话的那天下午,她请鱼江河吃了大餐,又去了他的学校。校园与梦境的重合,使她失落——因为同时得中丽影成双读书读诗读天读地读四季的理想彩排没有变成现实版。
整理宿舍的零乱也整理了她的心思,顺手翻阅床头书籍:就你一人?他点点头,你也不回家过年?她忧郁:回去就要嫁人,我爸三天两头打长途电话催促;你一人过年多冷清呀!如今求职难,竞争激烈,也作考研准备,他若有所思,你爸催婚?虽然内心焦渴,她却像鸟滑过天空,没落也没叫,淡淡地说,迟早也得结婚么!他很不经意地问有目标吗?她浅浅地回答有城里小伙约会,都拒绝了,不合适。他说你找对象必须是文化人,要不一手好字就没人欣赏。她的心热乎了一刹那,文化人哪瞧得起我?他眼神闪过温柔,好像有意鼓励或安慰:我心中永远有一方属于你的空间,只是打算毕业后再升造,再到外面闯一闯,不过早考虑。她疼了,冰碴划过胸内柔软处,却羡慕地说男人就该这样,可惜女子不能,一过二十爹妈就急咧!嫁人就要窝在山沟,连穿旗袍的机会也没了,他说,你穿旗袍真漂亮。她赧红了脸,眼神扫过床下脸盆——泡了很久的衣服,蹲下身,拉出来搓洗。他虽说明天他洗,却未阻拦。她说,都有味了!他随手翻书,谈故乡,谈屯田中学,回忆纯真的年代愉悦的往事。她眼神空洞地注视盆里泡沫,感触到曾经怀春的心跳……从洗衣房淘完衣服返回,一件件扽展晾上绳子,才坐在他身边。
他看到冰水浸红的手,体惜地握住。有暖流轻轻传导,面泛桃红,日光灯似乎有意把她粉嫩的脸和羞涩温柔亮给他看。他谈轶闻趣事,也许是为了掩饰意乱情迷的窘态。伏桌而叙直至耳鬓厮磨,时间过得很快,时间过得很慢。终于,他轻轻地抱住她,吻她,甜蜜,冲动,释放的热情鼓舞他磁引他,一幕幕舒缓又急促地推进……谢幕后他的沉默,稀释了她心中的幸福感。他也许羞涩,也许睡得很香。她仿佛咀嚼一颗五月的杏子,没有熟透,甜甜的酸酸的。从青春期就频频剧跳了多年的心现在才平静下来,一摞摞的日日夜夜,在校园的垂柳树下、乡间小路上、槐椿墚的桃花树下、城市的街心花园,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又不是这一刻!
梦叫醒了她,窑洞的窗户渗进亮色,起身摸摸小肚子,拉亮又拉灭电灯,喃喃地说:鱼江河,我有你的孩子了啊!眼眸喜悦,黯淡。是否应该留下来,在省城等他一句话呢?那夜是她生命中最长的一夜,又是最短的一夜。从未料想洞房之夜竟是如此简陋的宿舍,污脏的半边窗帘散发淡淡汗渍味的床单被套还有吱吱嘎嘎的铁架床。更未料到在没有海誓山盟隆重仪式的规程下,很随意的,她把白生生滑腻腻鲜嫩嫩氄毛尚未蜕净玉腿修长翘臀浑圆双乳傲耸从未染印过他人指纹的胴体慷慨大方毫不吝啬的献给了他,无怨无悔还甘心惬意。激情过后他没有说话,睡得不那么踏实,莫非睁一眼闭一眼?黎明通过窗玻璃轻轻地唤她起床,整好衣服,掏出五十圆钱放在床头,悄然离开。虽然和憧憬的洞房花烛之夜很有差距,但前往酒店的路上脚步依然轻盈腾云驾雾,心里的蜜汁滚涌发酵。日子变成一串葡萄,淡淡的酸涩韵含浓浓的甜腻。
元宵节那天傍晚,兴冲冲地拎着一袋精心挑选的水果去敲那间宿舍门时,才预感到明天要走的路并不是朝霞炫丽鲜花夹道那样令人期待。好久不见开门,下楼后在寒风里踱步,仰望那间宿舍窗户,他可能外出了。雪花悄悄地飘洒,轻盈温暖。为之一惊的是那间窗户亮起灯光,跑向楼洞入口,又一步两个台阶蹬上空荡荡的楼道,边敲门边叫他的名字,然而那间房门始终没有打开。下楼后,再次向上观望宿舍窗户并确认无误时,灯光却倏地熄灭。宿舍楼前路灯下,留在雪地的脚印很快就要被掩埋,蓦地明白——他就在宿舍,他回避她!雪松树竭力罩住雪花,让她呆愣着,一疙瘩雪块跌落,砸到头,灌进后脖颈,针刺的冰凉沿着脊梁划下来,直至腰系,还急燎燎往下洇渗。寒冷提醒应该离开了,她慢慢地上楼,轻轻地把水果袋系在宿舍的门把手上,悄悄地下楼,姗姗地离去,脚下传来雪毯被踩疼的呻吟,蓦然觉得做下对不起他的事情,使他烦,不愿见她,至少给他内心带去不安,又愧疚。回酒店时街道被拉长,像皮筋,不知深夜的恐惧,满屋子只有迷惘惆怅。
回家的那天凌晨,去长途汽车站之前她拐了个弯,任由双脚最后一次来到学校,在楼前和楼道徘徊,想把告别的话送进他的双耳,把新买的一双黑色皮鞋挂上门把手,数次伸出手,没有碰到门就缩回来。是担心他的冷漠甚至呵斥,还是给他平添烦恼?长途汽车一整天的颠簸,将肚里甜甜酸酸、惬意失落摇晃成难以名状的滋味,好在困倦与懵懂给了她暂时的安宁。皮鞋一踩到故乡的土地就被粘住被拖住,生活若从这片种植庄稼的土地再开始,那她就是一只鸟,高飞了一阵,翎膀上涂了云霞又掉到泥土,想停到柯杈上都难。可是,昨日就是南柯一梦,这个梦即使清醒过来也无法与它一刀两断——腹部正在孕育一个幼小的生命!
屯田镇也不愿落后,赶潮流,翻建扩建。她无心留意那些变化,频频地扫视医院大门。各种生理反应郑重地提醒她的确怀孕了,欣喜、茫然,怕惹母亲生气、责备,也许更担心妈妈作主将它拿掉,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街上能动的不能动的,咋都长了眼睛?楼房的窗户就是眼睛,钻天杨的疤就是眼睛,小商贩滴溜溜的眼睛老是扫来扫去,穿白大褂的男大夫扎扎实实地盯了她一眼。这密密麻麻的眼睛都看出了肚里的秘密。乍着胆走进去,说未婚先孕、响应计生政策,都不妥!躺上雪白的床单,脱下裤子,让白大褂晃着白生生的刀子,若是男大夫,臊死去!她依然固执地对她说,走进去,走进病房躺下来,做个手术,忍一忍疼。不,这个正在发育的生命是他送给她的礼物,比玫瑰比金银首饰比任何东西都有纪念意义,这是她青春期梦恋的结果。可你要嫁人,嫁给另一个男人,如何是好?带过政治的中学老师走过街道,她躲到街边的铁皮房后面,很羞怯。又看见男同学,急惶惶钻进小巷,踏上一边沟壑一边田野的小路。脚步越来越沉重,她没有忘记仰望小巷出口那处农宅,那栋带阁楼的房子,鱼江河的家院,故乡的家。不至一次憧憬过:着一身新娘红,喜庆隆重,嫁入鱼家,新房在二层阁楼上,甜蜜的生活,一览无余地瞭望广阔的田野。现在,她有了鱼家的孩子,可那两扇大门是关闭的。沉睡了一个冬天的麦苗要起身,又犹疑地观望,聆听刮过的寒风。沟壑阴面,残雪融作一坨坨潮润;阳面,草色泛青,掠过零星的鸟。
门前不远处的槐椿墚,是心灵花园的背景,童年的乐园,少女时读诗和相思之处。十七岁的芳龄栽下一棵树,诗歌和雨水浇灌它,用青春的热情光合作用,让霞让虹妆扮它,它挂了果,红灿灿的,怎么忍心摘下?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细想也是为她着急。他咋就老了?皮肤变成洋芋色,头发像干枯的苞谷缨子,眼珠洇黄,紫唇还常曝皮。岁月要击败母亲的风韵,招数还不凑效,只能趁两口吵架,在她脸上或平或斜地划上一笔。
尽管心头隐隐忽闪希望的萤光,可分分秒秒增长的年龄和身孕以不可抗拒的攻势迫使她靠近婚姻的大门,不嫁人该做什么?离家出走,去哪?父母不着急么?!索性,坚决退婚,难道她要将娃生在娘家炕上?把痰吐在二老的脸上?让她发芽抽穗的圪塔村臊名远扬?村子活在屯田原南边,活得年成久,活得顽强,从没跌下沟。倚靠槐树,向南俯瞰塬下川道玉带似的红河,玉玺台上白墙青瓦曾经念书的学校,南山脚下的村庄,要入嫁的点将村。宽阔厚实的土地,轻岚氤氲的峁塬,一座座依崖生存的庄院,还有小路上徂徕的农夫,无不温柔地絮叨女大当嫁的传统。
委婉地拒绝夏尚秦去县城买服饰的提议,就近到小镇商店就可以,她心事凝重,何必为此花费太多的精力?曾经憧憬脖挂灿灿的项链手戴晶莹的戒指身披婚纱或旗袍,甜蜜幸福地走进婚姻殿堂,携手的新郎是心仪的鱼江河。就在昨夜,睡得似是而非,还想起这样的场景,清晨发现枕巾湿润眼白泛滥红丝。夏尚秦小名存良,身形魁梧,一对招风耳,满脸喜庆像开了花,俊俏的未婚妻如此朴素节俭,恨不能马上就吹吹打打娶回家。挑选衣服时她一点不苛求,察觉他兜里钞票不多,说不破费买三金。他打消顾虑,原以为在城里打工眼头高更挑剔,不料善解人意温言软语,返回途中信口说:我有一喜一愁,喜得差点背过气,愁时连油饼都吃不下。捕捉到她温和期待的眼神,又说喜的是要和你结婚,愁的是听说地球要毁灭呀!她鼻子笑了:这,也信?他一副正经相:人们谣讲得凶,说书上讲的。她解释是一位法国古代预言家写的,说恐怖大王从天而降,可能有灾难。他煞有介事,为免得遗憾,还是早点结婚吧!只能用沉默,掩饰胸内鼓胀漩涌的激流。
在涝巴畔分手时,他眉心竖了一字:你有心事,你这么好的女子,嫁给我太亏!她俯视粼粼的水波: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怕你后悔……你应该找个更好的女子。他拍拍胸部,喉结上下滑动,招风耳忽扇着急于保证:不后悔!巩俐也比不过你!她慌乱地扫了他一眼:我有话对你说……你还是回家吧!他注视着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未婚妻,挠挠头,骑车下坡了。涝巴边垂柳树旁的陔塄下,一束迎春花正热烈地绽放,我难道要说我有孕在身吗?昨夜又一场风雨,注满涝巴,许多微小的黄花过早地凋零,半死半活地漂浮,溢出的细流切过小路,滑向枯草默默泛青的山谷。
出嫁前,在槐椿墚,华兰蕊将装有红色塑料皮本的纸盒放入温润的土坑,和着泪珠掩埋。如果掩埋的是她身子,那就埋了痛,埋了苦,那就是圆满的是幸福的。而昨日是个精灵鬼,看得见摸不着,埋是埋不掉的。盒里是青春日记,一页页娟秀的字迹活灵活现暗恋的往昔。春分刚踩到原上,猛乍乍一个炸雷,把人震悚了,这么早的雷?头顶铺开巨大的灰色棚布,雷挣扎着咆哮着要撕开口子。风舞柳条,抽打她丰润的脸。期盼的春雨化作霏霏扬扬的大雪,急煞煞密匝匝地织起天网,落地倏地融化泥泞了土路。她被这白色的天网裹住,泪流满面,默地祈祷:上天收网,送我去幽渺的浩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