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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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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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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二章

三轮奔奔车口是心非,从圪塔村下到红河岸,走得坚定执拗,却反复絮叨:不不不不……只有红河心肠软,缠绵幽怨,用一簇簇浪花阻拦娶亲的车轮。爬上红河南岸,被颠簸成零星的碎片思绪渐渐复原,刚才忍不住的那一声呜咽随河流走,再啜泣,咋面对送亲的长辈和不亏欠她的夏家人呢?拨开裹头的红包巾一角,玉玺台西侧一排小杨树哗哗啦啦地欢迎着撤退着,车过玉玺台西北的操场,瞥了一眼左边谝传的村民和右手的点将台,想找到丢了的啥东西。听说夏尚秦的和她的属相今年犯冲,跪拜天地之前不能照面,夏家来了大伯哥代为娶亲。被抱出娘家大门时,隐忧紧紧地捆住新装,而不可知的迷茫令她颤抖。直至奔奔车盘山下行时,从曾经熟悉的嗓音判断出身旁的大伯哥是小学老师夏尚洲,才略微放松。这条路不陌生,小时候在玉玺学校读过书,操场东边的小坡直通校门。辗过燕子溪,通往夏家坪下丈许高曲成S的陔塄小路时,她蒙住脸,这是一段未知的窄路,靠外手是三五高的陔塄。

村口操场上最活跃的青年夏龙娃,精瘦、猫眼,追着三轮车瞭瞅新娘的脸,在驾驶三轮车的夏家成“你猴急啥”的吼声中缩回脖颈。绰号“棒棒”的女人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烫卷的头发附着微尘,虽戴金边眼镜,鱼尾纹还是出卖了她的年龄:把口水收住,让你爸快给你寻媳妇。龙娃停下脚步:钱啊,欠呐!年轻的邓会明村长方头方脸:他家只有四杆枪,拿啥娶?棒棒疑惑:不是父子三个么?村长说还有一杆土枪,黑天半夜追着野兔满山跑。棒棒建议倒插门。龙娃说哥哥从南塬找了个象口,要做上门女婿,他要去打工挣钱:“哎,棒棒奶奶,还走夜场捉鬼?”“开诊疗所好几年,卖药、治病。”“兽医?”“就给你这畜牲治病。”“当神婆,当医生,红萝卜丝丝调辣椒面,能尝到就是没看出来。那诊所的手续咋办下来?”棒棒很自豪:地区吴专员我都认识,办这点事算啥!龙娃睁大眼睛:他是你表兄,还是你表弟?

三轮车突突突突隐入夏家沟口高大茂密的树林。龙娃透露:听说新媳妇长得俊,是咱北原的人尖尖。棒棒感慨: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毛辫子吊辣椒,甩到哪红到哪!大串联那会,我坐火车去北京,红卫兵队伍里的小伙子,一个劲地围着我转圈。在天安门广场,毛主席都看到我咧。龙娃注视她皱纹间涂满白粉的老脸:如今徐娘半老,一脸小笼包子。棒棒不悦:那也不给你吃。她看到一阵摩托车由远及近,走了几步麻利地坐上去,戴头盔的男人一踩油门一溜烟窜向红河。任维平会长疑惑地问那谁呀,济民咧咧嘴:棒棒的啥表弟,合伙开药铺的。龙娃羡慕又叹气:存良和棒棒,今黑过得舒坦。村长嘲笑:你夜里又抠炕墙咧!不只我,还有十几条光棍,龙娃咽唾沫,还是看别人的媳妇去,吃酒席闹洞房走!会明警告:当心存良捶你!

阴阳邓振邦的话在点将村绝不次于圣旨,掐指算出兰蕊和尚秦属相犯冲。总管夏自仁老汉和存良妈商量后经祖母“老文化”首肯,决定由堂哥大安代为娶亲。大安官名夏尚洲,在沟口大梨树下跳下三轮车伸出手时,兰蕊轻声说夏老师,我自己走。他果断地抱起她放坐在自行车后座:半路上,脚不能着地。两个少年帮助推车爬上门前小坡,在尚秦弟弟尚瀚的爆竹声里进入夏家门楼。新娘站在新窑门侧摆放供品、点着香火的桌前,新郎尚秦才从洞房窑走出。夏自仁主持拜完天地,尚秦激动、羞涩,轻松地把新娘抱进新窑。龙娃虽是“豁豁嘴”的二流子,却不能算作村里人咒骂的坏种一类,站在院当中苹果树下,看到新娘跪拜天地时,大红上衣下面圆鼓鼓的屁股和柔韧的腰肢动态起伏,胸腔内器官忽嘭嘭左冲右突,平息后就跷不开腿,蹲在烧茶水的尚洲父亲自义身边,佯装谛听身旁或蹲或坐的亲朋拉话,直到天色麻麻树枝上悬挂的灯炮睁开眼、走路便利才起身,跟娃娃伙瞅空往洞房窑钻。

中窑大,待客用,一次开三桌席,挂字画的中堂属上座。点将村酒宴沿袭零吃小上“十三华”,婚庆通用两种“十全”或“十二龙”。这是明代许姓大官从宫里带回,有了年成,烹调及上菜次序,晕与素、菜与汤、主食与副食搭配极为讲究。五六位干练的小伙端着木盘上菜,一切依后厨召唤,菜品或一或二现做现上,客人齐刷刷一操筷子,碗里就剩汤汁,被外乡人戏称“锣一响一碗清汤”。通常一桌饭耗时半个时辰,仔细品尝填饱胃肠。新郎先给娘家送亲者敬酒,再给请客和其他客人依次斟酒。知客递烟后,宴席接近尾声。行情的客人擦嘴吸烟出了窑,总管再安排下一拨。

大安媳妇桂霞在院墙角临时搭建的锅灶前溜馒头。龙娃一出洞房就趁过来,嘿嘿地笑,故意翻舌:大安哥闹房摸了新媳妇的手,说绵得很。桂霞说男人么,瞅见个乖女子就跟苍蝇一样旋上去!龙娃顺手摸一下她的手:砂纸啊!她红了脸,正好存良妈端来一碗菜说,叫兰蕊趁热吃上。跷进洞房窑看见半大后生们讨要糖果,她把碗递给坐在杌子上的新媳妇:妹子,先垫肚子,半夜才闹你呐!再瞥了瞥新人的脸和腹部,眨眨眼皮迈出门槛。

华兰蕊就剩下举起双手投降了,再不情愿也不能扫了男人们的兴头,闹洞房就是图欢喜,不能僵了场面,窝了亲朋的面子。新郎被抬上炕,拽着胳膊揪住耳朵做咬苹果抓虱子一类的游戏。心里再苦,脸上还得贴笑,本能地反抗却被他们认为是羞臊,终究犟不过健壮的胳膊,被后生们逼到炕角,屁股下发烫,猛然起身。堂姐夫揭席一看:哟,炕塌了,裂缝了,烟熏气的。洞房立刻被泼了冰水。总管夏自仁破例进窑,折起毛毡和褥子,劝退闹房的,留下姐夫,指着山墙高窗台的清油灯叮咛:你是拨灯的,要操心,记得往碟子添清油,灯千万不能灭;存良晚上小心,别一觉醒来睡在炕腔。华兰蕊后来才知道,这是点将村传承“拨灯”习俗的最后一个花烛夜。夏自仁从外关上门,姐夫脱下外衣上炕:我睡觉轻,老鼠溜出洞的响声都听得见。她曾经想象过的洞房夜是在二层楼房里,不是这样的情景,更不知道还有三人同炕,正好合了心意,就这样坐到天亮。她怎能敞开胸怀,这么快地接纳一个陌生的男人呢?存良见姐夫倒头竖在炕当中,转了转眼珠,沏好茶水端过来:冰糖蜂蜜茶。姐夫立刻翻起身,问从哪弄得这么贵气的东西。存良回答从县城买的,都没舍得喝。姐夫一口气喝完,挪到炕侧睡下,拉灭电灯,说你俩也睡,别弄出声音噢。碟子制作的清油灯,摇晃一粒小火苗。存良又往杯子瀽水,说茶味才出来!姐夫又喝,结果是披衣下炕去上厕所,被关在门外。

存良顺过灰扒顶住,跨上炕,她心忽地跳了,渴望窗外学猫学狗叫的能进来,解救她。存良脸颊绯红,拉住她的手,解她衣扣,她越推越被抓得紧,最后是两行泪水让他停下手。再甭拧龇,你嫌我没文化,心不甘,他说,可我知道疼媳妇。她斜靠红棉被,摇摇头,你是个好小伙。他似乎冷静下来:听说你在城里找大学生,没弄成,大学生有啥了不起?咱乡上刘秘书也是个大学生,黑更半夜坐着三轮车,满村子抓大肚子婆娘,有啥好?乡上财税所的小文,一个女大学生,钻进农民羊圈里数羊头收税,弄得擦沟子事,还有好多没班上,不如当农民清静。他的话温和暖心,可她的泪水却止不住。他有错吗?她亏欠他,怀着别人的孩子却瞒着他,要么对他坦白?他会羞辱她吗?把她赶出洞房?她如何面对亲朋族人?人生一次花烛夜,她就这么给糟踏了?瞥了瞥身边的男人:炕太烙!他给她擦泪,体贴地说,咱俩睡到上炕,下炕那头冒死烟,熏人。红棉袄裹出一身汗,再不解开就渗出水了,她慢慢脱掉外衣。他好像得到默许,莽撞地揽入身下。他脱掉她的内衣伏上她身子时,她觉得她生命里最珍贵最精彩最灵魂的那部分被压住了、窒息了,在他进入后就哽哽咽咽地断了气!只能捂着小腹,无助的,任由他,泪水又溢出,簌簌地渗入红枕巾,歪着头,白牙咬住红缎面。

大安安顿客人睡下,才回到主窑。桂霞似乎等不及了,说新窑的土炕塌了,瞎兆头。别迷信,他躺上炕拿过炕墙上的《庄子》说,娃娃伙么,尤其龙娃,闹腾得欢!她问大伯子哥去闹房,脸红不?他说被硬生生拉进去的。你在新窑门口探摸,别人一拉,借坡下驴,美滋滋顺溜进去咧,媳妇说,兰蕊的手绵吗?绵,是他们抓住我手摸的,他说,拗不过。她说,我当新媳妇时手也绵,如今为了家,地里屋里,洗衣做饭,弄成这样了。他微笑:如今再绵也没心摸咧。她问再没有摸别的,他狠着眼:胡说啥?!她说,别瞪眼,瞪得再大,也看不出她怀孕咧!你越说越转辘辘,丈夫变了脸,刚过门的新媳妇呀!我两个娃都生了,她说,看不出她怀孕?!他冷脸唬道:别嚼舌根,当心我揍你!她一轱辘翻起身:我侍候了能说话还要喂饱不会说话的,没明没黑,你倒在校享清闲,一个社请教师,每月一百元,还不够邓老铁一顿饭钱,回家就能对我发狠,话也不允我说?大安侧视熟睡的两个儿子,息事宁人地说那就认命,别把娃吵醒,我最烦捣是非。她说:我是捣是非人吗?关起门来对你说么,她那肚子和脸色……大安故作轻松地抹泥:电视里试婚、未婚先孕也是有的,无非,存良早当爸么!你榆木脑瓜,她年后才打工回来,媳妇说,婚前和存良见过几面?肚里娃可有三四个月咧!就在咱炕头说,大安沉默片刻叮嘱,千万别到外面谣讲!

按规矩翌日一早新人要跪拜老祖母。她居住在存良和大安庄院之间的敞院大窑,年过八旬听得见蛐蛐叫看得清蚂蚁跑,亲手缝制的黑绒圆帽裹住盘扎的银丝,深蓝粗布衣服陈旧但很干净,上衣左侧开襟,裤腿由绷带缠系,小巧玲珑的布鞋里装着三寸金莲。手握树枝锯制的拐杖,出入于窑洞和门前桑树之间。夏自仁儿子夏乐乐,官名夏尚权,曾带来大学历史系陈教授考证:夏老太就是活着的中国历史,衣着习性散发浓厚的远古气息,大窑门左下角猫洞以及方言里偶尔吐出的字音,能溯源至《诗经》,更何况一对三寸金莲,在点将村绝无仅有的,在全国也是大熊猫的数量,能与北京故宫相提并论,二者必有联系。陈教授独有的慧眼发现她活着的价值,思来想去既不属于文物又不能称作古董,急于无法申报物质或非物质文化遗产抓耳挠腮,眼睁睁看她走向坟墓,没有保护措施而犯愁,最后拍摄大量照片遗憾地离去。她虽不识字,却有超凡的记忆力,古经很多,又因教授的戏称,“老文化”成了绰号。

良宵苦短她却觉得长,春眠不觉晓的诗句不是啥地方都能用的。鸡叫头遍她穿上衣服,推开了迷糊的存良纠缠的手,下炕就拾掇柜盖和脚地的零乱,这倒不是想当个好媳妇,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盼望着快点出这窑门,可跷出后就觉得身子属于这院子了。跟随着存良跨进大窑门,跪地磕头后,老文化手脚利索地下了炕,从老柜取出干枣核桃塞进她手里。她向奶奶问安后,对摆在窑礃落满灰尘的木器古董滋生兴趣。奶奶介绍这是纺车,当媳妇时用过的,挂在窑礃的是拂尘,驱赶蚊蝇的,放在架板上的是酒嗉子和青铜制的高脚油灯。几年后她进城了,才了解到这些东西是值钱的古董。最后老文化从衣襟下摸出一枚袁大头塞给她:这个,我已经给你攒了多年咧!又叮嘱这稀罕物藏在新婚窑能镇宅招财。她还想在大窑逗留,看到桂霞端着荷包蛋进来才随存良离去。存良低声嘟哝,大嫂啥时变得这么孝顺!

婚后,她跟存良往川地运肥,遇见同学杨素素,握住手好久不松开,惊喜地边走边谈,行至小溪与红河交汇镰刀头,站在大柳树下。两人是邻家,素素丈夫任哲明在屯田镇供销社,老公公维根退休在家。结婚的那天是婆婆来帮忙,她带女儿芽芽去乡卫生院治感冒,住在哲明宿舍。素素说咋也想不到咱俩都会嫁到这个山沟沟。兰蕊说高中只念了一年,你就急忙回家结婚,原来是找下干公家事的女婿。也不图他是公家人,主要是人老实,素素说,我那时挺羡慕你的,人漂亮,学习好,尤其英语,叽哩咕辘那么好听,我自己笨,嫉妒惭愧。她失落地叹息:还得在土里刨食吃,我爸说是命就得认。我记得你有个蓝色塑料本,抄诗歌,你有理想,估摸会离开咱这黄土地,到大城市活人,素素犹豫刹那,你和鱼江河好,肯定能比翼齐飞。她黯然,高攀不上!以前的那些情呀爱呀,就是小娃娃过家家,结婚才是一辈子的事,背起了责任过开了日月,素素立即说,存良人不错,只是脾气大,心眼不坏。她抚摸大柳树,说小时候河岸有好多柳树。村里的树木按户分配,好多伐了,大安哥说这里景色好,留下了,素素说,老文化说柳树当柴烧太可惜。两人拉话直到芽芽呼唤妈妈才分开,素素穿过七八绺梯田爬上S小路,爬上坪崖下两棵椿树掩映的砖瓦房宅院。

她抚摸柳树,眼前闪过冬天在河里溜冰、夏天随男生看鸟窝的岁月,燕叫蛙鸣淋雨逐雪……那时生源足,小学扩展为中学,原上的孩子也下来读书,上二年级时就在村口点将台养猪场的敞口窑洞,冻哭过。跷过溪水就是鸽子滩,沿岸边小路走向高约十米的玉玺台,老师曾说玉玺台台八亩半,像大方块的玉玺,端正地放置在川当中。台上玉玺小学,俗称点将小学,四周夯筑的土墙内侧棵棵柏树,苍桑威严,坚守着,白墙青瓦的教室又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校园最深处的石砌台上青砖到顶的古建筑曾是关帝庙。人老了就缩,它也矮了?那时它很高,在校园里只能看见日月彩云,离天空很近的,她想飞上去,飞得远远的。南开的校门前一段弧形土坡与五八桥西端连接。桥西天然的土墚,名曰点将台,大安老师讲过,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在台上点过将。人们在点将台东崖面开挖了几孔窑洞,作过教室、养猪场;台西是村委会。东西走向的石桥建于五八年,跨在溪上,连接灌渠,旱时过水,平时走人。燕子溪从南塬沟壑蜿蜒流出,在玉玺台前东隈而去。溪西是窝弓坡山墚,由南向北延宕五里至点将台,巨龙爬伏欲饮红河,传说商朝闻太师在此射箭时窝断长弓。溪东是鼉鼉坪,也叫夏家坪,鼉嘴伸向小溪,坪顶山峁残留着夏家古城堡。她心头凝重,是因为传说悠长、书声朗朗么?跳下点将台前面石砌的塄坎,曾经像银练像轻盈的牧笛曲,燕子溪不再鸣奏田园的期冀,平缓降调郁郁地汇入红河漩涡处,捽住老人的手跟时光走了。她也想跟着去。

新婚燕尔,心事沉重,像老文化门前那个独轮木车被人推着吱吱嘎嘎地转。婆婆宠着,不让多做家务、下地,她却愿意干这干那,乐于地里劳作,有意忙碌,免得瞎想。存良偶尔搞出恶作剧,使她放松,内心深处还没有把他当成她的男人,一生的伴侣,夜晚炕上他的举动不断提醒他是她的丈夫,安静下来却失眠。这个纯朴的家庭给了她温暖,给了苦闷,亏欠呀!青春的梦想爱情的憧憬渐渐烟云消散,可腹部孕育的小生命努力将她拽回往昔,瞬间的欣喜之后更多的是迷茫不安,又不能果断地剥夺胎儿无声地成长,或者说不愿背叛爱情留给她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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