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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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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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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四章

花雾和绿色藏起了一砖到顶的庄院,却掩藏不住月月嫂的失落。在锅台、牛圈、鸡窝转完磨磨又擦农具,鸟骚情地叫,地盼着犁。丈夫邓晖茂粘了哥哥的光,跟“邓老铁”邓和茂去省城贩铁挺直了腰,把钱变成了房,阔气的很,还要安装电话,不争气的电信线没有延伸到红河川。他撂下话,下次回家带个手机。这一去就只有汇款的音讯了。日月抹去脸上自豪和满足,农活家务与孩子串成链条,铰着她转圈。夜,春天的夜,像皮筋被拉长;风,糅了花的香,含了草的鲜,到处流窜,像春药,逼她自燃。桃花努嘴嘴,哥哥想妹妹,不知妹妹更想哥哥呀!三十的俊女人,变成深沟里噘了苞的山丹丹,没人摘也悲哀。对于个别二流子的挑逗骚扰,她也唇枪舌箭,不曾有过不规矩的念头,自燃就自燃,省得烧炕。有人自省城回村就去打听,从小刚吞吞吐吐的表情察觉有所隐瞒,焦虑起来,去省城看看?省城的门朝哪开?娃娃上学黄牛吃草猪要进圈鸡要上架这一摊子交给谁?三更清醒,天亮犯困,叫醒孩子去上学,缸底朝天,面袋瘪了。

晕晕乎乎忙了多半天,又拉着架子车摇摇曳曳的到官厅村磨面,回家灶膛放了一把火,溜热馒头叫娃娃吃上,倒上炕头睡过去。摩托车声由小变大,嘎然而止时响起碰撞和男人的惨叫,蹦下炕走出大门拉亮电灯,摩托车碰到门口的架子车上,一个男人满身灰土挣扎着。她惊慌,拉起来:噢哟,刘秘书呀!他喷着酒气:架子车……天太黑……故意的你?她诚恳地解释忙忘了,扶他进院进上房,问伤到哪了?他坐在沙发上揎起裤管,左腿擦破皮,正渗血。取出抽屉里的棉絮和纱布,她边包扎边道歉。酒气融含狗肉香味:医用玩意还挺全乎。她回答修房时给大师傅止血剩下的,包扎完起身去拉架子车,他瘸着腿把摩托车弄进大门。

他斜靠沙发,盯着她俊俏的脸大度地摇摇头:不疼咧,给我倒杯茶。沏好茶水放在茶几上,她敬畏地问,您乡上大领导,这么晚了去哪儿?他说下来传达县“三干”会议精神,分解种烟任务指标,晚饭在村长家里喝了几盅子;你家小康呀,掌柜的弄啥大事呐?她说他能弄啥大事,在城里贩铁。他眼睛一亮:叫啥?她站着,双手锁在腹部,恭敬地报上名字。他说去年到省城学习结束看表弟,对邓晖茂有印象,头大。又环顾屋内陈设:怪不得条件这么好,咱全乡能赶上你的也没几户,他们是挣了钱,也沾了瞎毛病。她心悬起来寻问究竟。他叉开话题:没想到你们是两口子,他有三四年没有回家了吧?她点点头,捎话说要回来。他摇头说再过三四年也不一定回来,惋惜地慨叹她是个好媳妇。她翕动双唇,轻唏而止。他半醉半醒心猿意马:给我揉揉腿。数秒的迟疑似乎已是抗命不遵,蹴下轻轻地捏了捏缠着纱布的小腿:刚才说我家掌柜的……他呻吟:今黑走不了了,又疼开了。她说你睡在这上房,我和娃娃睡厨屋。问清娃娃已睡觉,他指挥把大门关上:别让狼溜进院子。她笑着,如今想见狼面面都难。

栓上铁门跷进房门槛,他直言不讳:他们在外都有女人,互相保守秘密不让家人知道。这话像巴掌扇了她的脸,白成了面粉:真的?我哄你弄啥,他起身将她拉过来,坐在沙发上。白面染了红,羞怯地躲避:刘秘书,你是乡上的大干部,我一个农村女人……他拉住她的手:农村女人咋了,我早都留意你了,好看,有女人味。她说你媳妇肯定比我好,他说忙得没空回。依然不肯就范的心思挣扎在恍惚的眼神里,他摸了一把她粉烫的脸:为他守空房,不值!他这阵子正和别的女人高兴着呢!又透露他们玩赌和包养女人细节,她难过后放松下来,叹叹气。被抱住,她不再执拗地拒绝,好像不敢也不愿反抗,只是脸更红更烫:没洗。他迫不及待地抱她上炕:脏就脏!事毕,她迷离嘟哝:那个瞎良心的东西!在他拉起“二胡”时她又主动钻进怀里,像报复谁似的旺起精神头。鸡叫三遍他才困倦地入睡:这女人就像冬天里冰封的小溪一遇天暖立刻暴涨,上了她的炕不想却被她给彻底拿下。冰融后的溪水越流越清澈越温婉越欢畅,整夜未眠毫不倦怠起床安顿家务送走孩子上学,又俯身炕沿,悠柔地问:炖乌鸡,还是大公鸡?他用尽舌尖上最后一丝力气:公——鸡!迷瞪的思绪闪过唯一的念头:女人呐,上炕前扇你脸下炕后就亲你嘴。月月嫂天一亮就变得坦然了,直至几年后表兄瘐死,才简单地认为与昨夜有关,毛里毛索地有点牵扯。

刘秘书啃完鸡腿吃饱肚子来到村口,看到村委会大门锁着,走向桥头,询问几位村民邓村长是否传达了“三干”会精神。有人说邓会明一大早就在办公室拨拉算盘珠子按户下指标,刚回家吃饭了。夏自仁温和地表达心中的不满:种烟这活费功熬人又不赚钱,从出苗到烤成烟叶,要薄膜覆盖、上肥、喷药,摘叶、上架、拉炭烘烤,烤完后又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整饬捆扎,分成等级,每环都得仔细,拉到乡上挂号排队折腾大半个月,结果一斤一块钱,累得肠子疼,连个功夫钱都没种出来,这不是折腾老百姓么?刘秘书打着嗝,似有同感或者不愿驳了省政府夏处长父亲的脸:县上决定的,没办法,有一年滞销,就跌价,有一年收购量大,价格好,估计今年不错。自仁道戳破内幕:乡上收去统一销售,能盈利,老百姓不挣钱呐。刘秘书解释是县烟草公司统一收购,全县的财政收入就靠乡镇企业和地方种殖业,太平乡只有种烤烟这条路,否则乡干部、教师的工资都没来源。

有人说告状专业户来喽,刘秘书转身欲走。邓社会已经挡住去路,恭敬地双手抱拳作揖:刘秘书,你是乡上领导,请解释一下,国家规定一度电只收取五六毛钱,咱村的电费一度收到一块八,这是哪里的条款?刘秘书板着脸说问供电局去。邓社会从衣兜掏出一沓纸条:国家三番五次地说减轻农民负担,你看,这是提留款,这是林业特产税,这是教育附加费,这是乡上过交流会的人头费,这是乡镇企业集资款,这是乡上盖教学大楼的人头费,这是……刘秘书不耐烦:有事找领导,乡政府大门你早都走顺咧!邓社会歪着脖子认真地说:你大小也是官么,是父母官,就要与民作主,咋对老百姓这态度?刘秘书捺不住火气:邓社会,我看你年龄比我大,放着正经的农活不干,爬天跪地到处告状,你是脱产告状的?专业为民请命?听我一句劝,若真的没事干,回家搂着老婆抱窝去!刘秘书说罢,拂袖而去。

邓社会不在乎围过来的村民哄笑,愤然摇头,语无伦次地嘀咕:领导根本不关心老百姓的死活么,听不得扎耳话,人均一年几百元费用受得了吗?让我回家抱窝,这啥话?我抱窝,也抱出一个比他强的。夏家成说,恁刘秘书是大学毕业,是干部,你两个女子的爹,再抱一个就违反计生政策,要罚款呢!桂霞走过来,劝邓社会想办法赚点钱,给媳妇买条新裤子,别让她老把尻蛋子露在外面。青年后生任葫芦说把裤沟子缭几针,咱村光棍多,出事呢。邓社会依然不理睬众人,盯着刘秘书远去的背影嘟哝不止。龙娃提着两只兔子,准备搭乘去县城买化肥的奔奔车到屯田镇:走,找罗县长告状!邓社会一听“告状”噌地灵醒了,蹜蹜走过去跨上三轮车:我进县城,还要告抓彩票的状呐!桂霞嘲笑,城隍庙里飞出的蛾子,算那路的神仙?邓社会习惯性摇晃脑袋:草民就想见县长!家成又说你告状能把上交的税费免了,我这奔奔车就是你的专车咧。

邓社会有一对触角,专门感应不合理的现象,别人能忍或者难堪几日就习惯的事情他却跨不过坎,甚至攥拳颤抖。也曾披星戴月箪食瓢饮挥汗如雨孝顺爷爷似的侍候土地,可苦涩的日子依然不能改变,失望沮丧疏于田间耕耘,从邻居电视和村委会的报纸里开了眼,发现乡村干部的许多做法不合规定便上访告状讨要说法,不顾他人忙闲便点拨迷津,哪项收费不合理,哪条规定与国家政策相抵触。听腻他的絮絮叨叨,人们要么远远躲开,要么毫不客气地拒绝浪费时间。日久,他习惯自言自语,经常小步急走,脑袋有规律地左右摇晃,像跟谁生气似的翻转眼珠,嘴唇永不停歇地嘟哝。

搭乘三轮车到县城,走进政府大院就被保安指引到信访办胡主任处,他掏出兜里的白条开始询问。年胡主任接待过他两次了,依然慢条斯礼地给他让坐,不愠不怒地透过黑边眼镜盯着他的眼睛,大夫审视病人似的,然后信手拿起一本文件汇编,讲解国家的大政策之下的地方特色的小政策,收费依据要么省上要么县里要么乡上根据实际情况制定,都经过某某次会议通过,合理又合法。他像听阴阳念经,眯糊一阵猛然清醒:我要找罗县长。胡主任说罗县长下乡检查工作。

他走出办公室要上楼,被保安挡在楼梯口,说:我们村出事咧,一个老农民差点吊死!胡主任跟出来:偌大一县,死个人都要县长负责?又好奇地随口追问,他说花了一千多块钱买彩票,没中奖。胡主任很吃惊:还说农民没钱呐!他说卖了牛摸彩票,胡主任咧咧嘴说点将村咋净出精神病呢!他强调:夏济民没有精神病!胡主任问这事也要找政府,他理直气壮地说县政府开赌场!胡主任吃惊不小:在哪?他说抓彩票,就是设赌场!胡主任立刻正颜厉色:摸彩票是商业行为,全国各地都在搞;再说也不是政府主办的,这是政府大院,不是农贸市场,信口雌黄、造谣生事要负责。他反问:彩票摊子就摆在政府门口,政府就没有责任吗?“门口大街常有活腻了找死的,都要赖政府?”胡主任脸色突变,拿起隐形帽子,“我郑重地警告你,上访若有理有据我们接待,如果胡搅蛮缠造谣诬蔑,尤其损坏政府形象,那就要进班房劳教。”他心里微颤刹那,翻翻眼白摇晃脑袋嘟哝着向外走去,临出大院回头对着政府大楼说:过几天我还要来,找新上任的罗县长!

胡主任目送邓社会走出大门,与保安相视一笑后上楼走进罗县长宽敞豪华的办公室,正好吕秘书也进来。罗县长像听笑话似的看着胡主任绘声绘色地讲述毕,说咱们县呀,所有的项目都该停下,最急需的是抓紧上马建设一座精神病医院。胡主任一出门,吕秘书低声说:最近咱们地区人事要变动,您……罗县长说:我是寡妇睡觉啊,上面没人呐!吕秘书一副同情的模样:那就难,哎,上次去省城,从同学那里了解到省政府有个夏处长就是咱们点将村的人,今年才三十多岁,叫夏尚权。罗县长双眼放光:刚才胡主任说的那个没吊死的老头也姓夏?吕秘书说叫夏济民,应该是一个族里的。县长站起身严肃地说:那这事就不能当笑话听,该做一次有声有色的亲民活动。

刘秘书包点将村,名正言顺地出没,白天在村委会隔壁打牌喝酒,夜里轻推虚掩的铁门溜进邓家。起初,月月嫂担心旁人看见邻居听见,闩上铁门关闭房门,急慌慌扑向刘秘书;几次之后她依偎着他从容淡定快乐自如,羞怯和内疚被静夜门身底下哗哗流淌的燕子溪冲走,在别人面前也半遮半掩,抑制不住攀上乡干部的荣耀。几个后生有意无意地开玩笑:“月月嫂,你家是不是进了黄鼠狼,咋老听得咬住了鸡脖子?”“我有铁夹子专逮黄鼠狼,夜里给我留个门?”“你一炖鸡汤,半个村子都闻到,能把人香死么!”“吃光鸡肉,能给我喝碗汤吗?”她热乎乎笑盈盈地回答,都怪邓村长么,看我面情软,老给乡干部派饭。有男人上炕,很快就想不起可恶的邓晖茂,让他在外快活去吧,只要寄钱,十头八载也别回!不多久,村民嗅到月月嫂炖鸡汤的真味,从她焕发的桃花面容轻盈的步履经常瞭望北原阳坡公路就猜出谜底。

白色面包车开进村口的清晨,朝霞在南塬堡子头顶呼拉拉地点着,被潮涌的黑云掩埋后落下毛森雨。济民扛着铁铣走过石桥时,被车上下来的公家人叫住,工作组长谦敬地说:大叔,我们了解一下太平乡公务人员在基层工作时精神文明情况。济民眼前闪过刘秘书的形象,微笑地说:他们白天很文明,就是不精神;夜里很精神,就是不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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