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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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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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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五章

龙娃去镇上卖兔子,在街道和市场转了几个来回没有遇到买主,返回时碰见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推销水晶项链,晶莹剔透,她提出用一串项链换两只兔子。欣然成交,走着回家,总算能跷得开脚步了。又想,项链好看却不适合他戴呀,送谁呢?母亲早逝哥倒插门后跟远房亲戚去西藏打工,姐姐十几年前就从后山的姐夫家里跑了,像远飞的喜鹊。留下以后娶媳妇……他凄然摇头,慕媒婆说他家穷得像水冲过,拉绳牵线,只能落个女方埋怨。一起玩大的存良家境比他好,娶的媳妇是这一带最美的女子,眼馋呀。人比人就得气死!隔溪相望的月月嫂庄院真阔气,是村里的皇宫。晖茂大哥也曾是席签子戳屁股,进城做生意就挺直了腰杆,那年荣归穿着时髦吸着香烟的派头谁不羡慕嫉妒?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夏大安穿过的,是桂霞没舍得扔。这么推天度日还有啥盼头?要活得像个人只有靠自己。为啥不去做生意?这个念头给他提了神,步伐也轻快了,可路费从哪来?把能长开口借钱的人在心头一过筛,只有村长和桂霞。何不把项链送给她呢?

龙娃怕引起闲话,头顶有星星才慢慢地走向通往桂霞家的小路,在存良门前小坡底下的场院和大梨树下踅来踅去。月光暧昧,村庄恹恹欲睡。他蓦地意识到夜深人静等待别人的媳妇像偷鸡摸狗,还是回吧,白天见面再说。刚迈开步,迎面走来一人,月光挣扎着照亮就要寻找的胡桂霞,一问才知道从娘家归来,虽然夯口还是张了嘴,不料她爽快应允并说发了大财可不能昧良心。他说你常帮我,我记着你的好,送你一串水晶项链戴着玩去。她接过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链子,爱不释手:很贵吧?咋想起买这东西?就给我买的?明天我给你准备钱。还没细说,有身影向这边移动,他匆忙离开。她把项链塞进裤兜,要躲到梨树下的秸杆垛,但兰蕊已从朦朦的月色显影出来,又迎上去。看到兰蕊不经意远望龙娃的背影,桂霞说刚碰见那谁,拉几句闲话。兰蕊感到一股诡谲的气息,说刚从素素家出来,就上坡回家了。而这种气息,多年后还能想起,啥时想起啥时就自责自己的木讷。跷进家门看到儿子入睡大安未归,桂霞正要仔细欣赏项链时发现丢失,立即打着手电原路寻找,折腾几个往返也无结果,只好悻悻地上炕,奇了怪咧,还没狗连儿子的工夫它就飞了,真见了鬼。结婚这么多年,大安不曾给她买个链子镯子的,虽说是什么水晶项链,可那东西看着摸着都觉得稀罕,这么丢了不死心呀!次日天色微明,又一番寻找啥啥也没看见,转念一想有必要问兰蕊,毕竟她在场。

桂霞跷进新婚窑时兰蕊正跪在炕上叠被子,夸奖她是勤快人,问存良哪去了。兰蕊热情取过糖果,说上山摆化肥;又说大妈昨天过来,说你很贤惠的。桂霞说娘家困难,十八岁就嫁过来,稀里糊涂地生了两个儿子,虽想尽力做好夏家的媳妇,可婆婆还是不满意,最后才说:妹子,昨晚我和别人说话,你不会把嫂子想歪吧?兰蕊微笑,大嫂太多心,是人是鬼我没看清呀!桂霞松口气:到底是有文化人,说话暖人心;妹子,问你个事,别对外人讲。得到点头承诺,才说,昨晚我把你大哥给我买的项链弄丢了,就碰见你的工夫。兰蕊真诚地说,一块去找吧。桂霞说找了好多遍,项链不值钱,只是大安买的。兰蕊提醒会不会掉到别处,桂霞说能想到的地方都看了。兰蕊询问是否金的?桂霞息事宁人地说到此为止吧,临出门瞥一眼兰蕊的肚子:有咧?兰蕊惊慌地点头又摇头,呆愣地瘫坐在椅子上。

胡桂霞从衣柜里取出一百元私房钱时有点后悔答应借钱,攒几个钱多不容易呀,又想龙娃经常帮忙做繁重的地里活,除了吃口饭不求回报。大安当老师做轻头,出不了大力,日后要他帮忙的事也少不了。再说他进城贩铁,听着让人心热,一道川里只要听说做这营生的可不都发了么?龙娃有情有义,水晶项链虽没戴上身就飞了,可他是真心的,借路费不会白忍肚子疼。带上钱拉起架子车往川地运肥,路过大梨树下面石板路旁的井台时,遇到挑水的龙娃,给了钱,犹豫着差点说出丢失项链的事:进城贩铁挣了钱,就拉攀一下大安,再不当社请教师。他说大安是咱村“小文化”,别说学生娃娃离不开,就是村里写标语、过年写对联、红白事都没法办。她认为那些事不挣钱,还瞎忙,倒搭笔墨和工夫。他望着她的背影心怀感激,贩铁挣下钱,一定给她买个金贵的礼物。

龙娃一手绞辘轳一手拨井绳。越来越近的吱扭吱扭吊住了他的双眼,兰蕊挑桶走来了,羊毛衫是返青的草绿色的,裹住了屁股,头发是洗过的,黑亮黑亮地盘扎着,脸像瓷盘,里面粘了两颗葡萄,葡萄还对他笑了一下,算是招呼。他觉得心跳得欢了,有器官倏地重复曾经的冲动,吱扭声哐咣地落地时,眼睛大睁着,却啥也没看见,桶被绞上辘轳,水哗地泼下,溅湿他们的裤子和鞋面,才看清她红了脸,才发现左手指让井绳捆在辘轳上。几年后她听他说,当时她就像勾魂的白骨精,那是他抱着她时戏说的,她觉得啥事都有引子。他的油嘴和滑舌像冻住了,憋了半天才问,你……挑水,存良呢?她轻轻地跺跺脚,说上山了。他活泛过来,立即提起她的铁桶,我给你吊。她只得表达谢意。他旋吊旋问在城里打工的情况。她说挣钱不容易,收入低,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干上十几个小时,也就勉强混自己,养家糊口还是难。他说老呆在家没钱,本想跟熟人去建筑工地出苦力,听说白干了两年,到头来老板跑了,工钱没拿到手,借路费才回的家。她慨叹,这种事多,农民不容易。他说咱村外出闯荡的,就是贩铁的挣了钱,邓老铁以前穷得吃不起盐,进城七八年就发了,如今能买得起一栋楼。像逮住机会不忍放弃,又问去省城买票坐车的细节,最后望着挑桶离去的背影,像风吹玉米棵,胸口潮涌,热乎乎的,不过手指有些麻疼。

存良母亲去场园柴窑提笼揽穰柴,顺手掖回梨树下的苞谷杆,点火做饭时发现挂在根茬的水晶项链,淘洗后闪闪发亮,疑惑、惊喜,捏摩“玻璃珠子”琢磨来路,思来想去左邻右舍就全村也没有见过谁戴如此金贵的东西,最后认为是过路的人掉下的,小心地装进衣兜,先收着,没人找问就留下。新媳子贤惠通情理,给奶奶端吃端喝很细详。作婆婆也特想送她念想,可多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存良爸挣下的和卖命钱都娶了亲,还有妹子的两千块烂帐没有还。再想今年高中毕业的小童,考上了要学费, 考不上三五年要娶亲,能把人给愁倒。兰蕊好像有了身孕,快当奶奶了,天大的喜事。过路人掉下的链子不可能再找到失主,让她戴了正好。拿定主意,抽时间赶一趟集,省的怀疑。

兰蕊吃过晚饭去游门子,想打问项链的着落,后来她意识到乐意和夏老师拉话,因为他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还想让他解开心里的谜。大安停批作业,招呼她到侧窑,说桂霞去村口商店买醋了。坐在杌子上摸摸小侄子立立的头,看到墙面挂着一幅山水画,临摹的竟是镰刀头一方景色。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谦逊地说:兴之所至,画着消遣;弟媳妇,不应该再叫我老师。她说叫惯了,初一代过语文课,后来玉玺初中部撤消归并太平中学,再没见面。他叹息:那以后师资力量削弱,搞后勤的也代课,学生娃少了,教室旧成危房,让人担心。她印象中的夏尚洲老师谦和严肃,学识渊博,恪尽传道授业之职责,兼备书法绘画之技艺,是崇敬的范,嗜好的毛笔书法,实属他“大楷”的启蒙。

他赞赏她当女生时的乖巧,有一年春节前还认出她在屯田镇街道书写对联,惊鸿欲飞使他暗暗自豪,她说是同学撺掇着上街写对联。他打开上锁的柜子,取出一支陈旧但还未染墨的特制毛笔:这是爷爷留下的兼毫,很珍贵,一支我在用,这一支保存多年,就送你;汉字是祖先留下的宝中宝,写好它。她感谢,问,你住的是钟楼吗?大安点头说,以前的那口钟大,声音脆,奶奶说最爱听庙上的钟声,不过那钟大跃进炼了钢。沉积多年的秘密迫使她开口:大哥晚上住学校害怕不?他笑了:你想问学校闹鬼的事吧?!她讲述陈年心结,那时在点将中学读初一,宿舍在关公庙前,二十几个寄宿的女生,常在万籁俱寂的后半夜就被奇异的叫声惊醒,非禽非兽似人似鬼,还伴随沙沙的脚步声,像诡异的贼风敲击窗户玻璃。有个黑黢黢的人头多次透过窗户向里窥探,她们惊悚得呼叫,瑟缩着挤成一疙瘩,用被子蒙住头。她还亲眼看到小偷半夜溜进无法锁紧的房门或窗户,把衣服统统翻一遍。她们圆睁双眼屏住呼吸,身体颤抖,床板吱吱。一半人,一半鬼,他凝重地说,没有想到女娃娃夜里吓得吐苦胆水,白天还要念书学习呐!她怯惧地说快坚持不下来,正巧遇到合并中学,是不是真有怪异的东西啊?

他苦笑道:我当了十几年的社请教师,从没有见到过鬼怪,倒是有人发现吴副校长行动诡秘,像夜猫子神出鬼没,总之已成悬案;也有可能,玉玺台独特的位置,校园里古典建筑与新校舍的布局使风吹过时发出异常的呼啸,听起来毛骨悚然。她依然惶恐错愕。他笑问:要不再去听听?她匆忙摇头,走到书柜前,浏览书籍:能借两本看看吗?他说看啥书自己拿。挑选两本名著,她走出窑门和桂霞碰了面,低声询问找见了没有。桂霞冷淡地说再不费心了,送走兰蕊,跷进门槛:大伯子哥和弟媳妇谝得热火呀。他继续批改作业,她是我的学生。桂霞揶揄,刚才兴头哪去了?

她对丈夫逐日转变看法。从黑白电视里看到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联盟军队进行狂轰滥炸的新闻,存良啧舌附掌说,那个什么丹马斯的预言真是太准了,炸弹像冰雹似的扔下来,可不就是“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么?!她忍俊不禁,似有道理,几百年前的预言家如何想象得出现代战争?导弹爆了大使馆,他从杌子上腾起:狗日的美国欠揍!话粗,又解恨,胜过文质彬彬的书生,有血气。一旦被愤怒控制他就不容易安静,在村口好一番辱骂美国,激起人们捏拳愤慨与无奈叹息,也招来围观疯子似的眼神。他得意地对她说,是他向邓村长和乡亲们讲清楚南斯拉夫与科索沃的关系,当然全是媳妇的教导。不难看出,他爱她并从内心敬重她,虽粗陋,也有温情体贴。当吐露可能怀孕时,他没有怀疑只有欢喜,夜晚热炕上的理解以及将为人父的喜悦倒让她不自在,愧疚的灰色情绪持久漫延。他不让她干重体力活计,并向母亲透露了这一喜讯。她酸楚,飘逝的雪泥鸿爪,幻若大梦。她究竟是谁?如此琢磨过,他若粗鲁地待她,就毅然绝决地离婚出走,歉疚和痛苦也许变得轻薄了。

近日素素的烦恼,让她深刻地理解了那句老话,相爱的难相守,相守的不相爱。那夜正看电视,素素跨进门槛,眼泪簌簌地滚下,泣不成声。存良知趣地起身外出。素素啜泣着说离开点将村的日子不远了,公公不容她,婆婆怜惜却没话语权,丈夫懦弱,回家就被公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指示早点离婚,哲明叭嗒着眼泪怅惘不眠,黎明就回屯田镇。兰蕊劝慰,只要丈夫心里有你就甭担心。素素抹干眼泪漠然地说:离婚只是迟早的事,原想豁出命再生一个,可现在觉得这样做也不一定能挽救婚姻;哲明爸当过乡镇干部,自以为是,想做啥谁也挡不住,看不上谁,谁把心掏出来给他吃了,也是臭的。她说了很多宽心话,后来让存良托人劝哲明爸。他说当过官的老脑袋,谁话也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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