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去屯田镇赶集,捎带日用零碎,找问项链的价格,转遍一条街大商场小商店也没有瞄见“玻璃串子”,存良妈窃喜,这饰品价格肯定不低,更认定是过路人丢的。以前没见过人戴,今留心妇女的脖子,有戴金戴银的就是没有戴这样的。兰蕊这么好的媳子,结婚时没有勒掯买个耳环手镯的,正好也别恓惶她。跷进大门槛,兰蕊端饭到正崖中窑,她叮嘱干活甭太累、挑水担粪爬高下低的活就交给存良,还掐指计算预言肚里怀的是女娃,看媳子羞愧地低头,立刻说男娃女娃都要;你阿公生前在煤矿工作,出了矿难,留下他兄弟俩,小童读高中花钱,又无来钱的路;结婚没给你买几件象样的衣服和首饰,我过意不去,前一阵托付县城小姨买了条项链,看你喜欢不?婆婆从柜子取出水晶项链,兰蕊推辞:我不在乎那些玩艺,该省下这钱。婆婆塞进她手里:别嫌弃,虽是玻璃的,可好看。兰蕊接过项链:在城里打工时见过,水晶矿石做的,好看!婆婆绽开多皱的笑容:喜欢就好,留着出门赶集或者回娘家戴。又劝她少去维根家,那老东西难缠,免得遭白眼,虽说素素人好。
地气上升,包谷秧噌噌地蹿节,青春期的麦田扬花了,白花花的塑料薄膜培育的烟苗努力地发育,不愿辜负农夫的期望。虽说婆婆劝她不要劳累,可繁忙的季节田里农活一晌紧比一晌。存良给小麦喷施最后一轮肥料,峁田川地上下忙碌;婆婆弯腰补毕烟苗,又匆忙回家做饭。拂晓,她咬几口冷馍就去包谷地间苗,不到中午便饥肠辘辘,腰酸背疼。想起打工时酒店一桌桌油腻欲呕的鸡鸭鱼肉,竟想饕餮一通,即使倒入泔水桶的剩菜也能让她口水汹涌。婚后没有吃过一点肉渣渣,馒头和飘着菜叶的面条就是惯常的食谱,一顿吞咽两大碗面条还不能消减食欲,肚子撑胀但喉舌还在渴望。她力挺肚子慢腾腾地挪到河边掬起泉水解渴,看到大柳树下一株草棵结满米粒大的紫色果子,一把捋下塞进口腔,连续捋过两分草地才直起腰。听得桂霞和存良在责任田不大和谐的话音,移步去劝架。桂霞站在地畔间质问存良:地连畔子,你看界石在哪?存良察看后说:嫂子,偏了点,学耕地没掌好犁把,铲倒了。桂霞说:重埋界石咋不偏到你地里?指望一两犁沟发不了家!存良豪气地说:麦子黄了你多收一绺子。桂霞瞪眼:我是那么计较的人吗?兰蕊陪笑,让存良马上就把界石挪正。桂霞料想不到,十年后这一埂的责任田都撂荒了,庄稼退出了,冰草和蒿子上场了。
傍晚,兰蕊给祖母端去面条后在门前树下摘吃青杏,碰巧桂霞带着儿子强强也来送饭。指使儿子端碗回家后,桂霞走过来,说杏还没黄不怕酸倒牙吗?兰蕊说快熟了,有点酸,你也尝尝。桂霞说结婚才几个月,肚子就这么大?兰蕊眼神慌乱无处着落。桂霞神秘地问:婚前就怀上了吧?她惊恐地俯视碌碡:嫂子……桂霞眼神射出X光:结婚那天我看你就有了!她心脏剧烈蹿跳后不得不镇定:我回家吃饭了。桂霞又微笑:存良还是个急猫猴性子。
桂霞说隔壁抢先给奶奶送饭,大安说奶奶有福,兰蕊是孝顺的孙媳。她不以为然,认为兰蕊有目的,图谋奶奶攒下那些硬的,刚结婚老文化就给她响圆咧。他放下筷子:咬着罐罐蒸馍,还惦记老人的玉米面饽饽!她说你是瓜子,咱们祖上旧社会是大户,难道不留下真金白银?他说:五八年到六零年生活困难,一套川饿死好多人,爷爷常去南北二原赶集,用攒下的老根悄悄地换点高梁颗颗回家煮了,一大家人盛汤喝,锅底稠的能点着数往碗里舀;那时一个响圆换不了一烟锅袋的麦子颗颗,老根全弄完,十几口人啃榆树皮吊了个活命。她嘲笑他是书呆子,他说爷爷活着时又托人买回一些,给孙子们留个念想,日子要靠自己。她鼻孔喷气:就靠你那几个钱?
兰蕊被桂霞追问得颇为惊慌,冷静后倒从容。事已至此,彻底打消拿掉孩子的念头,这个小生命从城里返乡至今已经无法割舍,那缕缕毛根都温柔深入地扎进她的肌体,是她的血肉,是她生命的核,是她年青的花季绽放后分分秒秒长大的果实,不管明天是下冰雹还是地油子,是肿了头还是跌爬扑,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一下子坦荡了,再不愁闷了。白天就忙着做活,打扫屋内屋外卫生喂猪喂鸡喂牲口帮助婆婆做饭洗锅洗衣服,施肥间苗拨草,帮存良套犁拉牲口。夜晚一上炕就酣然入睡,连做梦的劲也没了。
点将村一田畯,勤俭恪职,死后忠魂不散,投胎化鸟,从井田到责任田,素日隐居遁迹,只在麦田变黄时发声:旋黄旋割。最繁重的收麦农活打镰了。他荡漾在浓荫的枝头,躲开燃烧的空气,俯瞰:华兰蕊缓慢地蹲下,平衡好前凸的身子,左手揽住头顶芒刺的麦杆,右手挥着镰刀,呼吸着熏黑鼻孔的热浪,蚕食似地推进;折叠的身子僵硬疼痛,前倾时手按地,被麦茬戳出血眼,咕咚咕咚痛饮凉水,继续赶趟。她悟到开镰收割运回稔熟的庄稼,环环相扣耽搁不起,暴雨常会捣乱。
他夜宿桑树技头,侧耳谛听:兰蕊建议月亮亮,多收一绺子,婆婆抹着黑汗解释深夜天凉有露水,受潮不好打碾,颗粒长时间暴晒耽误工夫。他差点笑出声,你娃以前读书多下地少,爸妈宠爱只做简单的家务,仰头背诵粒粒皆辛苦,如今身为人妻要好好尝尝做女人的滋味,前不久还鄙视存良的粗陋,说他不理解关于土地描写的诗句。任上旬日,离去之夜,他立在墙头,透过窗户看到她挣扎着爬上炕,怜惜地说:“慢慢理解!”她瞬间彻悟了他的叫声:文人笔下描绘的让人激昂眷恋的田园生活就像是加了佐料精心烹饪的鱼肉,而土地耕耘就是沾着肉沫的鱼刺,不管你的牙齿与肠胃功能如何都得吞咽下去,慢慢消化,仔细体会个中的滋味。无疑,书上也有浅陋文人的虚妄之辞。
个把月的忙碌,从开镰收割、担挑肩背、车拉驴驮、场园打碾到麦草摞成大垛还不算完,拉上架子车袋装上等麦粒沿着河岸坎坷的泥水路艰难跋涉进入粮仓大院,验收合格交完公购粮才松活一口气。婆婆爱怜,让她好好地睡个懒觉。清醒过来浑身无处不疼,双手麻木蜷缩,脚掌发胀得踩不到地上,腹部与日俱增行动更为不便。她感恩婆婆的关照,吩咐她做轻松的活计,采下即将开放的黄花屉蒸晾干,杆打黄熟的杏子捏晒皮核,站上杌子摘下红色的花椒粒,强度小却熬人,尤其摘花椒果如何小心谨慎也被屡屡扎破手指,又麻又疼。反复疼痛成了习惯,咬咬牙也就过来了,毕竟这类劳动很快能换回零钱供家里支使。好在对水果的渴望得到满足,吃过黑红甜美的桑椹,接下来是又酸又甜的杏子和一咬就糖水直流的黄梨,还有趋于成熟的毛桃。婆婆上山割草顺手带回一些野果给她,比如莓子,比如早熟的酸枣,还让高考结束回家的小童用小麦换回沙瓤西瓜。小童从哲明二叔任维宗那里买回一份生羊肉,婆婆煮熟她美美地解了馋。繁重的麦收之后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土地馈赠的果实,品尝酸酸甜甜苦苦涩涩。这种真切的有着痛感的土地劳作很快就将她脑海里的梦想驱散干净了,小憩、平静、满足。
近来,小童的落榜让家人陷入沉闷,婆婆认为不上大学的人天下一层,存良说扶犁耕地有了帮手。小童官名夏尚瀚,霜打的茄子蔫巴缄唇。兰蕊似乎客居夏家,之前不曾全心融入更未过多地了解他的学业,但落榜的情绪感染了她,触摸数年前的那种痛感神经,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坐在院墙木板旁捏晒杏皮,开导慵慵懒懒拾掇杏核的小童,那时她也天昏地暗生不如死的,要抖擞精神跨过这个坎,现如今农民也能有所作为。他感喟:昨天啥都是神秘的是美好的,啥花都开;今像遇到了冷害,塬上灰朦朦河川也冷清清。她说:人么,从梦想走到现实,是一次痛苦的蜕变,也是走向成熟走向新生活的过程。甭纠结,老窝着伤身子。先去吃饭,过几天屯田镇过交流会唱大戏,去散散心。又从兜里掏出两张拾元钱塞给他,说跟会时带上零花,她忽然醒悟,对他所言无疑也是自勉。
屯田镇的交流会,一年一度,吸引外地商户搭建摆满商品的帆布棚,本地小商贩充分利用主街和小巷空隙摆摊设点呼噪叫卖,让农民在夏收结束秋忙还没有开始的间隙购买物品再过个嘴瘾。最吸引人的要算镇东头圣母庙前大唱秦腔的戏园,彩旗飘扬,万头攒动。近年本地剧团纷纷解散,人们欣赏水平通过影视媒体又迅速提高,协会从西安请来剧团,那些从录音机或电视里熟悉的著名演员一出现,戏场爆起欢呼和掌声。不过真正能多看几场戏的并不多,慕名而来在戏园门外问询票价徘徊很久算计钞票的人不少。
华兰蕊挺着大肚子和杨素素徒步二十几里路去跟交流会。三轮车过于颠簸,不能乘坐,过河爬坡一个小时才走上柏油路。素素被痛苦熬煎后一脸从容了,赞美兰蕊脖颈的水晶项链,抚摸她粗糙的双手注视晒黑的皮肤发红的脸蛋叹息:美人烤成了焦疙瘩!兰蕊不在意被繁重的劳动塑成地道的村妇,这条柏油马路承载着无限感慨,这是青春之路梦想之路爱情之路,它经过屯田镇中学门前一直通向远方,远方是迷蒙的地平线是太阳月亮升起的地方。学校西面一望无垠的麦田在年青的五月翻滚绿色的波浪,和鱼江河等同学一起谈论诗歌畅想未来的那条小路延伸到长满果树的山坡……远望收割过的麦田密密麻麻尖锐的麦茬,觉得回忆就像赤足行走,只有流血的痛。近来反复地宽慰自己人不能活在过去,但那青涩的记忆不依不饶地纠缠,心头一阵灼痛一阵酸楚。
你想背上书包重返校园吗?她被素素的问话叫醒,迈步走过校门口,酸涩地说:真能那样该有多好啊!随意逛街,素素买票拽她进入戏园,站在距戏台最远观众稀少的角落扫视台上的《赵氏孤儿》,正好能在树下趁凉。几米开外十几人围观另一出“戏”:一位年青女子描眉搽粉,发辫被红布条盘扎成宝塔,三层里三层外套穿花花绿绿的衣裙,双手甩舞丝巾,唱着跑调的秦腔: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素素惊诧地说是“棒棒”的女儿任来凤,前几天还本本份份在地里做活么,今一副呆滞瓜傻模样,疯癫了。任来银出现,低眉红脸拽走妹妹。她们无心继续看戏,出了戏园,素素要兰蕊同去哲明单位,兰蕊说要等存良回娘家。
兰蕊精心挑选买到婴儿衣服走出商场,碰见桂霞母子。桂霞打量她穿着盯住脖颈水晶项链:哟,链子好看呀!她说是婆婆买的。她吃饭都舔碗,舍得给你买这么金贵的玩艺,桂霞摸了摸,狐疑地说,很像我丢掉的那串,说不定就同一条呢!未及辨白,桂霞直言快语:人心难测呀,弟媳妇,人活着别把钱财看得太重,重过人情,也就变成裆里搓下的垢甲!她脸色煞白:嫂子,我不骗你……桂霞愤愤然:啥话也别说, 快生了吧?有啥样的娘,就会有啥样的娃!便捽住强强的手,厉声说:儿子,走,咱做人要堂堂正正!望着桂霞背影,委屈化成泪水。
和存良约好在小巷口会面回圪塔村,不料他说买礼品的钱弄丢了,她无奈地说那就空手去吧,他说哪有上丈母娘家玩空手道的?其实他在小镇逛荡,与大蚂蚱、黑蜘蛛几个街皮“翻金花”,输掉买礼品的二十块钱。她也想尽快向嫂子解释,放弃回娘家。坐着存良的自行车慢悠悠地回家,没进门楼径直走过大桑树。大安家门锁着,心事凝重地返回。婆婆察觉后问哪不舒服,是不是走路走得太长,还是存良惹她生气了?她向婆婆确认项链是不是捡的,婆婆点点头,停下手里的活:大梨树下的秸杆垛里。她说这是桂霞嫂子的,她问过我。婆婆说:那咋掉到秸杆垛里呢?也没有见她戴过?那就还给吧!以后有钱了,给你买金的。
兰蕊次日去还项链,虽然桂霞歉意说唇枪舌剑戳了她,还是读出了眼神里的狐疑。毫无心绪,她扛上锄头去堡子沟的洼地锄草,坠落的汗珠滋拉被蒸干。走下草洼,蹴在溪岸掬水喝,一股清凉甜润渗入肠胃,靠着山楂树歇息。燕子溪竟从神话里流出,波光粼粼像飗飗的银练,泠泠朗朗叙述悠长的经典。还顺着那沟渠流着,多年来没有变道,它变得了道吗?何必变道呢,沟渠为它的命运早已设计好了轨迹,嫁给红河,打上了泾河渭河黄河的便车,去了远方的海洋,虽远可终能到达。她若是一片叶多好,就能随溪远流。不必再流泪,这里也有景。岸地草洼自由挺立的树木炫耀着黄的红的果子,陔塄边垂挂着柔韧的藤条,串起猩红的野莓,各色小花随意安静地绽放。品红的崖面鸟巢星罗棋布,燕子颉颃洒下雪花般的呢喃。岫洞的鹁鸽踱着方步教授礼仪,繁衍生息。“华兰蕊”是标签吗?被微风从额头揭下,飘入草丛。她身手敏捷地穿梭在树枝,摘下果子,一群孩子从草丛深处的洞穴爬出,包围过来,阳光涂亮背上的金毛,一堆火焰燃烧起来,滋滋哧哧的。她被芬芳的气流托举着,浮游着,伸出长长的胳膊,摸到黑云垂下灰帘,翩然降落 ,山洪的轰隆声由细变粗,淹覆了清澈的溪流,漫上洼地。她伸开双手哄唆着孩子们进了洞,看到崖根下枯枝虚掩处,浑水湓涌灌入新凿的井口,一个被泥水浆糊的人撑扶挣扎着蹬上地面,跪伏在稠水里呕吐。土地爷忽然显灵了,撩水洗脸渐渐现出人形,抬头冲她喊“兰蕊”。一个激灵,她回应:济民大人——再转头探视草丛时,洞口不见了。
济民挖油井被灌了瞎鼢,爬上阶地,知道她是文化人,渴望得到技术指导和精神支持。她笑着解释:再浅的石油也埋藏在一两千米的深处,即使这地下有油,按理说日日月月地坚持能打到那样的深度,只是您不知道,黄土层下面还有砂土层砂石层或者岩石层,也可能有流沙,结构复杂,要么被稀糊糊淹没,要么塌方幪到下面,还有料想不到的危险。他怅然地吐出闷气:这么说,我是呼哱哱叨在水泥杆子上,白费功夫不说,还可能整个伤残么!她说退一步讲,挖出了石油,也是非法开采,要有许可证。大侄子在省上当官,这事还办不了?他感愤地说,凭啥要证?咱人老祖辈就活在山里死在山里,靠山吃山天经地义。为啥外来的能挖咱倒不能挖?她说,大人,回家,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