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仲秋夜雨又一次降温,发出最后通牒:下种就要结束。等不及去县城看望小姨的存良,母亲请来济民帮带小童犁地。济民手把手传授:双手要用劲、犁把要扶稳,不能忽高忽低……又规劝小童当不了公家人,就要当个好农民,先学会按犁把!只一晌,小童基本掌握犁地要领,次日主动请缨去镰刀头耕地,轻松自信,打消了母亲的担忧。捽住笼头牵引几趟,看着儿子成长起来颇感欣慰,娃能上大学走轻头吃公家粮那是意外的收获,是牛下麒麟猪下象,退一步能得到牛犊和猪仔也宽心。临近中午她得回家做饭,小童和拔草打土瘩疙的兰蕊坐在大柳树下小憩。
两只优雅的鹡鸰灵巧地落在浅滩卵石上,点头饮水。兰蕊想劝说小童复读,再努力一把就会改变命运。他抖出鞋窝的土粒:即使考上大学,也交不起学费呀!她说办法总会有的,他坚决地摇摇头。她说,那就忙完这一阵,去外面找活干,窝在山沟沟不是个事。他说出了理想,打算将来搞个农付加工厂,行吗?她眼睛一亮,行,啥事都是人干的,肯努力,就能行。他眼神里有一股让她向往的光,滔滔地述说萌生这一志向的理由和打算。受到了感染,她愉悦地策勉他去屯田镇杏脯厂做工,留心学习,捉鳖不在水深浅,只要走到鳖跟前。
黑驴和黄牛搭伙,不默契不和谐。小童一扬柳条,驴绷紧肩上的套索,四蹄一蹬跨出一截,平横板斜了,铧尖差点戳进牛蹄子。牛乜了一眼:急得前面有苜蓿?驴生气地喷着响鼻:跟你搭伙就憋气,走得慢腾腾,我出大力还挨得打多!牛摆动下颌:你不会拿稳?驴说早干完早缓着呀,牛嘲笑:你我生来就是拉车耕地的,干不完的日月!驴尾巴甩了一下牛肚子:我手脚麻利,拉完了磨,如今再不受那份罪咧!牛说那是社会发展,机械化了。驴说还有个好消息,如今不唱皮影戏,和尚也懒得敲鼓了。牛瞪圆眼:人啥时候不穿皮鞋不用皮货?皮肉之疼不算啥,肚里的痛才让人苦呢,女主人比咱更苦,挺着大肚子咋办?驴慢下来,沉吟半天:我帮忙,给她个撒谎由头,就能少受罪。牛悲观地流下硕大的泪珠:人世处处都是谎,她又本真,注定要步步受苦!
小童急于收尾,剩下埂边两犁沟毛驴胆怯不肯靠边,兰蕊走过来牵住缰绳。他说埂边危险,她说小心就是了。驴到埂边,慌恐地犟头趔身子,一蹄踩入田鼠窝,猛然一窜,收尾摇头。她踩空,脱手摔下一米高的土埂。小童“哦”停牲畜,嗖地跳下扶起:嫂子,痛不?她挣扎坐直,捂住肚子疼痛地呻吟,裤腿渗出殷红的鲜血。小童慌乱地说流血了,她蓦然明白,嗫嚅地说,回家。他环顾四周无人俯下挺秀的身板鼓劲抱她,她怕累坏了他,右手扳住他的左肩,配合他。他才艰难地站直身,脚步稳健可土地绵软。她示意放下来,他没有,正巧大安放学走到梨树下,迅速地跑过来打了手。她双眼紧闭咬着下唇任由四只男人的手送她进入门楼,听见婆婆从厨屋出来,寻问究竟。身子躺到新窑炕上,小童喘嘘嘘地说,跌下埂了……婆婆惊悸地说:快去叫医生。她抓住炕褥强忍疼痛:妈……我……要生了。啊?要早产?婆婆惊疑地说,童,那就去叫哲明妈。说毕急巴巴跨出新窑,向圂圈跑去。大安拦住小童,我去叫。
她吞咽着哲明妈喂进口腔的馒头,挪到揭起半边被褥的炕席上,按照指挥用力,额头上滚着豆豆,无疑是汗珠,双手抓攥被褥大口吸气鼓入丹田齰唇使劲。这种撕扯的疼痛驱赶了所有的杂念,要背水一战,生下这个孩子,要看清这个爱情的模样。数轮汗水与呻吟,哲明妈从容镇定,待到时机成熟喝令婆婆与她内外同时巧使气力,才成功分娩。在院子听差跑腿的小童将水盆剪刀搁置在窑门口的杌子上,听到婴儿啼哭才放松,猛想起地里牲口,跑出大门发现黄牛和毛驴已经拴在照壁旁边的枣树和杏树上,猜到是大安哥干的,便安顿吃草。牛流着泪水,叹息一声,比缰绳还长。哲明妈剪脐擦洗婴儿,夸赞生下了带把的。她轻松地看了婴儿一眼,指了指炕对面的柜子,说衣服在里面。
婆婆站在苹果树下,狐疑地问哲明妈,是早产吧?!哲明妈说跌下埂,当然提前了,别担心,壮着呐!婆婆蹙眉:结婚才六七个月呀!不能和咱们年青时比了,哲明妈说,你家存良,那是个省油的灯吗?快去熬米汤,在灶间偷得笑去吧!你有福气,哇的一声就来了孙子!哲明爸把眼睛都盼绿,素素生下个女子,还剖腹产,老东西急了,硬让小两口离呢。窑里兰蕊侧身欣赏睁开双眼的婴儿,渐渐恢复血色的面容闪过惬意的浅笑,身体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双眸又阴暗,绺绺潮湿的头发散布在床单上,腹部空了,郁结的困惑忧戚排遣了,胸口却闷胀起来,充盈浓浓的歉仄与不安。
黄昏,哲明妈没有走进自家气派的大门楼就头皮发麻,“老干部”听到别人生儿子就别扭。果然,任维根蹲在花栏内铲草的动作猛烈起来,白发凌乱地抖动着:早产吧?老伴点点头,说小家伙壮着呐!维根诡笑:六个月,健康?她暗暗狠一眼老伴,问素素做饭了没有。他说刚从镇上回来,做了我也不吃。她抑制不住郁积的闷气:啥人啥命,就看上辈子烧到香了没,别老给媳子要气头。他站起身,气冲冲:我上辈子是流氓、是土匪、是强盗?干了啥坏事,就该让别人咒我“焦尾巴”?她叹息:只怪我这辈子害了你,不能生,只能给别人接生,是我上辈子做了孽,连累了你;你是老干部老党员,就不能眼界宽点?谁让你年青时不休了我?!维根腮帮子抽动着:贱嘴别逞能,不为工作和名声,早让你……她说:我苦命认了,可素素是个乖媳子,小两口过得美美的,硬给拆了,再娶就算生个男娃,若是合不来,咋办?他自信地说:儿子干公事,再找一个就像捉只鸡娃,哪个女人不服贴?她认为:如今公家的饭碗不好端,供销社散了半个摊子,挣那两钱只够糊弄自己,没钱花了还是素素给呢。维根一副无奈相:鼠目寸光!
有一股贼风溜进窗缝,让她哆嗦。她啥也不愿多想,给孩子试着喂奶。素素及时进来,伏在炕沿爱抚婴儿,教她,又麻利地拾掇一番炕头柜盖,可能捕捉到她眼神的惶惑迷茫,试探道:蕊儿,有心里话还瞒我么,你和存良结婚才……。她有一肚子话,但现在不愿开口,反复地看着熟睡的儿子,掖掖新絮的小花被,流着泪,沉默着,因为眼前不时闪过鱼江河眉眼。月子里一哭,往后常会流眼泪,素素急忙劝慰,别多想,摔下埂,早产了!又叮咛顾好,别落下月子病,有事让小童喊我。她捕捉到素素眼神的关爱担忧和迟疑,话都挤到嗓子眼,只好目送离去的背影跷出门槛合上双扇门。侧身怜爱地注视鲜嫩小巧的嘴巴,细长的眼线崚崚的鼻梁,轻声说:没有爸爸的儿子呀,咱娘俩被抛弃咧!便揭起被子幪住头,嘤嘤地啜泣。
存良踩着列石过了红河。桂霞停下摘茄子,走出菜园子,向他报喜:你当爸了,儿子都生到炕上咧。他愣了愣:真的?她嘴角贴着笑:你媳妇真有本事,进门才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能把人眼热死么!又眉目闪烁诡秘:没看出来,兄弟还是个急性子,离清明还有八丈远就点籽下种咧!他狐疑的脸色倏地煞白,大步走了。她望着远去的背影:瓜兄弟,褶子再花梢的包子,若是烂肉馅的,看你嘲得咋咽下去呢?他急匆匆走过石桥,迎面走来的夏家成说:多称几斤肉,到时候给你娃过满月。他冷眼一瞥走上陔塄小路,家成莫名其妙。桥头村民好像从存良神色瞅出端倪,窃窃私语。存良在小路拐弯处的大槐树下回了回头,似乎看到嘲讽的眼神,一股热血蹿上脑门,恼羞成怒跑向梨树。
她被一把扯下炕,存良的巴掌抡过来疼痛瞬间自下而上地转移了,是什么随着啪啪声摔到地上碎了。窑里几乎装不下他的吼叫:不要脸的骚货!打死你!让我做乌龟,做王八,我叫你去做小鬼,去死!看到他嘴脸扭曲眼珠鼓出的的模样,她意识到做下大错咧!恐怖的网越收越紧,她挣扎着直起身,挡在婴儿前头的炕沿边,木愣愣地,也不知躲避他。他被愤怒牢牢地控制,踢打着质问: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让你死,那小杂种是谁的?她两腮粘着泪珠,嘴角流出血虫,不让他靠近炕头,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你别生气,我抱娃走……他揪住她衣领:走?走哪去?那不便宜了你!她双眼泄露死亡的灰暗:你要让我咋样?他狠狠地吼:让你死!死!她理了理脸上散乱的长发:那不用你动手,我把娃托给人,就去死,也不牵连你……他看到炕褥上啼哭的婴儿,眼冒火星:狗日的还哭!我取刀杀了你。他拉开闩时,小童从外推开门。婆婆慌乱地拉住存良,被挣脱,说二杆子,出了人命要坐班房。急匆匆向茅厕走了几步,又踅身返回挡在窑门口。存良已从厨屋窑的大案板上取来切面长刀,母亲脸色煞白:你先砍了我!
所有的心绪聚焦成一个信念——保护孩子,这个信念使她孱弱的身子顿时充盈力量,随时准备伸出手臂抻长脖子迎接大刀。存良喘着粗气,看到她嘴角血水溢流滴渗衣襟,握刀的手渐渐颤抖;捕捉到她由惧怯变得坚定果敢甚至拼命的神色,借着小童揽腰箍抱之势将大刀插向门口地面,带着哭腔喊:我还有脸活人吗?!闻讯而至的自仁走进院子厉声喝斥存良:动刀动枪的干啥?小童,拉出去!存良的脸色煞白,跑下门前的小坡。母亲正要关大门,桂霞出现了,一副不知模样,问询出了啥事,就走向新窑门口:哟,咋啦,血丝糊拉的?这兄弟,就是个暴脾气。她默默地整饬脚地和炕上零乱的衣服被褥。桂霞跨进窑,伏身炕沿逗弄婴儿,夸奖洋气,又主动给她擦拭下颏的血渍,眼神闪过一丝歉疚,也许后悔多舌。
存良从田间小路向镰刀头走去,绕过村口,趟过红河爬上陡峭的羊肠小路直奔圪塔村华家,愤懑仿佛是强劲的助推器。一脚跨进大门槛,撞见荷锄扛铣的岳父母,脸色铁青,厉声说:你们作老人的,到我家去看看,你女子生娃了,生了个野种——才七个月。二老瞠目结舌,撇下农具。岳父面色骤变,双腿颤抖。岳母眉锁疑愁:存良娃,慢慢说,早产吧?存良:早产个屁!路过大门口的邻居驻足而立,她低声劝女婿:进窑里说。他甩开岳母的手:还怕丢人?一道红河川的人都知道了,我脸上都糊了稀屎!岳父靠墙蹲着,色黑神滞,瓮声瓮气:若是真的,看我不砸断她的腿!存良双手抹了一下脸,眼睛水火交融:你把不要脸的女子嫁给我,要了那么多彩礼钱,她值吗?岳母眼泪簌簌,请女婿进窑喝水。存良眼眶湿润,看到二老难堪的神色似乎动了恻隐:不相信,就去看看!说毕摔门而去。
胡桂霞证实了最初判断的准确性心里着实得意,看到兰蕊的惨相有点不是滋味,存良下手也太狠了。夜晚,绘声绘色地描述存良暴打媳妇的情景,大安怒睁双眼:你那张嘴,就一敞口窑,没遮没拦,到处拉闲话,说刚结婚就大着肚子。她忽地拉下脸:谁说我拉老婆舌?就算我说了,也没瞎说呀?他说好歹也是夏家的媳妇么,她说这丢了夏家媳妇的脸。他扔掉半截香烟,跷出门槛。她追过去拽住:你偏心眼!你是谁的男人?他甩脱不开,唬道:再不放开,我踢你一脚!她一挺肚子:往这小肚子上踢,把里面的娃踢出来。他一愣,又怀上了?她说不是你的。他瓷愣:明儿去做了。她坚决地说:不,我要生,我没女子,老百年后,没有上坟哭丧的。
前日素素忧心忡忡地出了存良家,从兰蕊吞吐的谈话和表情预感到孩子降生很可能带来一场不小的风波,婆婆以她多年的接生经验私下告诉她婴儿不是早产,毋庸置疑婚前就怀上了,可以判断这娃不是存良的,在城里……本想了解真相琢磨对策,毕竟摔下土埂才分娩,可兰蕊不愿提过去,更不愿撒谎,真不知怎么想的!提心吊胆可又无计可施,晚饭后就去存良家,知道一切已经发生,看到兰蕊的伤痕取来自家备用的药品给敷上,忿忿然:他不娶你,却弄这事!兰蕊俯视炕褥的孩子,平静地说:是我情愿的!打,我挨了,他的怒气也发泄了。明跟他说清,我抱娃走,让他再找个好媳妇。素素苦笑:你呀……你以为那是到集市上买猪娃,说捉就捉回一个?存良妈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从牙缝里抠钱娶媳子,那么容易就再找一个?兰蕊说要外出打工挣钱,还存良的帐。素素叹息:念书那么聪明,做人怎么犯糊涂呢?这一两万元的礼钱是那么容易还的?多少年才能挣够?娃咋办?存良虽说打你,要离婚,怕是不肯。兰蕊愣怔,茫然,流泪。素素坐上炕沿,倏地伤感:咱俩真像一根蔓上的两颗苦瓜!唉,我也是屎壳郎推驴粪蛋,越往前越难滚,老公公已经不给脸子咧!
整天未进食,持续的发泄,身心麻木疲惫,趁着夜色潜进村口,挪动脚步走向玉玺台下透着灯光的窑洞,存良排闼直入小华商店,从货架上取下一瓶白酒,咬开铁盖咕咕咚咚灌入口腔,等到小华反应过来时瓶里剩下一口。然后爬上炕倒头就睡,半句话也没说。小华后晌从聚集在商店门口的村民口中知道了这炸雷似的新闻,也不意外,帮他脱鞋盖被子,从穿开裆裤一起玩大,了解他的脾性。可没料到一睡三四个小时没动静,连猛烈的摇晃也不醒,拨开眼皮顿时惊愕,瞳孔散大,打着手电跑步叫来小童和邓医生。邓医生摸脉后说:酒精中毒,输一瓶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