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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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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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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九章

华有德天色微明就跷进夏家大门楼,见到女儿,沉默好久才说:做下这种不要脸的事,咋不早说? 如今害人害自己。我这张老脸让你一把屎抹了!进了这院子,咋出这门?咋出这村?真恨不得有个老鼠窝钻进去!她看到父亲皱纹深刻密集脸色暗沉泛青,泪珠刷刷地流:爸,我给你丢人了;你把娃抱走,托人养活,我死了算咧!他双手抱头,闷闷地呆坐在杌子上:唉,事已至此,甭说死;离吧,回家凑够彩礼钱,全退给夏家,娃儿咱抱回。她着手拾掇东西。

婆婆叫亲家到正窑吃饭。他面有愧色:亲家母呀,我还有脸吃饭?她强作欢颜:娃娃一时糊涂,咱亲家还是亲家,饭总要吃么。他老泪纵横,悔恨地说还是我糊涂,不该硬作主这门亲事,害了存良娃呀,也污了夏家门面!婆婆说:亲家,你别窝气;蕊儿过门后,懂事又勤快,我喜欢的很,生怕存良瞎脾气伤着她;存良从小给惯坏了,我没料到会跑到你家闹腾。他诚恳地说:不怪女婿娃,都是我们的错。我一辈子没亏过人,今把话说清,彩礼钱一分不少地退还,我领着女子回家,约个日子到乡上把离婚手续办咧。婆婆胀红眼圈:等存良冷静了再说,我也舍不下蕊儿——亲家,先吃饭。

桂霞给祖母送饭时告诉隔墙院子发生“败坏门风”的事,奶奶搁置热乎乎的饭碗,立即拄拐蹒蹒跚跚地走过桑树杏树和枣树,扎绑绷带的骭腿和小巧的三寸金莲跷进门槛时依然透射灵活与坚定。兰蕊听到院子节奏缓慢清晰有力的嘭嘭声,透过窗棂看到祖母,急忙翻身下炕,跨出门槛,羞怯地问好。奶奶正色命令她马上进屋,免受风凉,看到炕上婴儿,金黄的眼珠喷射出早晨的阳光,皱纹间流溢喜悦,嚅动窝陷的嘴唇:多乖的娃呀,长大了又是条汉子呐!又直起身,一只脚跷出门槛,唤来小童和母亲,让他们站在门口,然后退回那只脚,肃然道:小童,马上去叫你几个大人到我窑里,给你哥说道说道。老文化将拐杖在门槛上铿锵地敲了敲,双手拄杖厉声警戒存良妈:从今往后,谁也不许给我的兰蕊脸子看,要不然我可不饶;茶饭不能耽搁,做细详,把我养的那只老母鸡抓来炖咧。小童点头走了,母亲低眉顺眼允诺而去。祖母爬上炕,慈祥地说:安心坐月子,晌午我就调教存良,熟他的皮,让他今黑去大窑睡,我陪你坐月子,免得受委屈。“老文化”没有丝毫的嫌弃,倒使兰蕊更愧疚:奶奶,我……祖母搓摸她的手:你心善,即使以前做了啥错,也能成个好媳妇的。兰蕊泪花喷涌,嗫嚅变成哽咽。奶奶立即阻止,娓娓地说了许多宽心话,才下炕拄拐离去。

大窑脚地板凳上,坐着耷拉脑袋的存良。老文化依靠炕崖中间就坐,两旁坐着夏自仁、夏自义、夏自智和夏自信堂兄弟,缺席早逝的存良父亲夏自礼,济民闻讯赶来。家门里惯常主事的自仁老汉绵里藏针:你个冷娃,打了媳妇还不够,从川里闹到原上,等于给你岳父母搧了几耳光么,教他们咋活人?你已经是外前人、男子汉、大丈夫了,遇事咋还二杆子呢?存良面容苍白,二目黯淡,痛苦地说:我……我气得很!臊得很!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咋偏偏落到我头上?自仁说:这么闹,就不气了?不臊了?咋不想后果?男人为啥叫大丈夫,就是要有大肚量,知道原谅媳妇,心疼女人!大安父亲夏自义素日缄默,气流磨擦喉管:正是兰蕊有过错,才要你体谅,才彰显你是个男人!即使外人低看她,你更要挺直腰板爱护。小华父亲夏自智开办过砖瓦厂当过“冒尖户”,目光熠熠:兰蕊是个聪慧的乖女子,兴许在外面打工遇到啥坏人了,一个女娃娃,能咋的?电视里常演的农村女子进城,长得好看的,就被那些瞎了良心的老板给糟蹋了,即使和哪个男娃好过,也是一时糊涂。她若是被人抛弃了,上了当心里苦,你应该暖热她的心才对。若是她自愿离开别人嫁给你,说明她看上你的好,好就该做出个好模样,甭寒她的心。济民说:后山方家坷垴方大头的女娃,吆了一群羊放着,村里几个男娃追着耍,缠三磨四把肚子弄大,还不知道是谁的。前年嫁出去,日子也过得好好的。曾经是公家人在乡上当过电影放映员的夏自信说:你媳妇心里肯定很苦楚,苦得没处说不能说,还挨你的拳脚。你能善待她,既往不咎,她会记着你的情,会对你好,人一辈子长拉拉的,要的就是以心换心。自仁的寿眉垂下眼角:你大哥乐乐在城里生活,前些年就说城里比咱乡下开放,男女之间啥事都不稀罕。你平心静气地想一下,是离婚还是继续过日子。离婚,你岳父说礼钱一个子不少地退。若不离,更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敲打闹腾大动干戈。狗肚子里藏不下酥油,心里装不下点事那就不是个大男人!给兰蕊一段做好媳妇的日月,也给你改过长大的机会,油盐酱醋一个锅里搅拌着就情意相投咧。看到存良面露悔色,又说:马上到正窑里给你岳父认错,给兰蕊说句软话把她留下。济民满面焦急:这么俊模样有文化明事理的媳妇,把鞋跟子磨破都难找!瓜娃子,兰蕊若是跟着回了娘家,你就没戏唱咧。小童跑过来对奶奶说,嫂子和父亲抱娃出了大门。一直沉默的祖母大声命令存良:快去,一定要把的我的孙媳子留住!存良站起身,济民拍肩催促。

兰蕊抱娃跟随提包的父亲走过照壁,婆婆慌忙追出竭力挽留。他去意已定,表达谦意却未停下脚步。存良和济民紧步追上,在杏树下拦住父女。济民说:亲家留步,女婿娃有话给兰蕊说。华有德面色灰暗:我父女还有啥脸留在这呐!济民拉住他走向老文化大窑:亲家,娃娃不懂事窝了你面子,作长辈的给你认错!兰蕊红肿的双眼噙着泪珠,对挡在面前的婆婆说:妈,你放我走,我对不住您和存良,对不住夏家……给您留个清静日子。甭说对不起,存良伤了你,该给你认错,婆婆夺过孩子,月子里娃,受风了咋办?又向存良使眼色后,走进大门楼。存良握住兰蕊手腕,低头说:我错了,咱回窑里。她推开:我趁早给你腾炕!他情急之下揽腰抱起,不管她如何挣扎,大步流星跨过两道门槛返回新窑,反手关上两扇门板,真诚地表达歉意。渐渐恢复血色抹去脸上的冷漠,双眸洇出红丝:悔当初,不该瞒着……我若坚持不嫁,就不给你丢脸。存良缄唇沉默,紧紧地箍抱媳妇。

面对夏家的道歉与说和,华有德还是坚持带女儿回家,认为女婿心里结了疙瘩,磕磕碰碰的日子不好过,最后赌气地说:她狗日的做下这丢人的事,自个遭罪自个受。我托人,嫁她到一百多里远的后山,山大沟深,苦日子自个熬去!济民说:存良舍不下蕊儿呐!自仁说:他是个炮筒子脾气,伤了亲家我们给你赔不是。华有德说:就是存良把唾沫吐在我脸上,那也不为过。我咋能跟娃娃一般见识呢?俗话说有个瓜女婿,没个瓜丈人么!济民卷好旱烟棒子给华有德递过去点燃:这事……还是听听娃娃意见。给你妈说,杀鸡炖肉,备菜备酒,老文化对小童吩咐后,慈祥和善地向华有德说,兰蕊爸,我宠惯了孙子,我给你认个错,你放心,兰蕊是我夏家的媳妇,谁敢作难她,我先不饶!

华有德觉得老脸被抓破,滴滴答答地流血,是咋走出女婿家门走过那条曲折漫长的陔塄小路?点将村人们异样的眼神,仿佛噼噼啪啪的巴掌搧到腮帮子。踏上独木桥,眼睛一花,跌进河里,慌忙划水上岸,挥拳砸向岸坡树杆,手指渗流的鲜血和裤管滴滴嗒嗒的水珠汇入龟裂的河漘,胸腔内怒火熊熊,都是狗日的贱老婆不好好管教才弄下这号丢人的事。爬上坡路绕过涝池跨进大门,与心神不安的妻子碰了正着,气咻咻地骂:我老给你说,把娃娃管好管好,咋样?你个畜牲就是不听!兰蕊妈灰头土脸忧愁迷惑,嘟囔:我不能天天跟着她屁股?她不同意,你偏偏赶着出嫁!他跟进窑吼道:她想嫁大学生,大学生不要啊?!她忿忿:你自作主张火急火燎地逼她,不就看中了那一万多块钱么?他顺手抓起柜盖上的玻璃杯子连同二十年来的怨恨一齐扔过去,砸到她的额角,殷红的血虫滑下眉梢,吼叫:旁人彩礼两三万,我多要了吗?把女子白送人,别人捡了便宜还犯疑!女大当嫁,那是当爹的责任!老早我就说叫回来嫁人,你再三拦挡,咋样?如今弄下这丢人事,赶明儿整个红河川屯田镇的人都知道了,这脸往哪搁?她从针钱笸篮取出一团棉花按敷在额角,绝望地走出大门楼。他软塌塌地靠门蹲在脚地,呃呜呃呜地喘气。

兰蕊妈摸黑走进西坡村。姨妈推出自行车要到华家算帐,丈夫立刻劝阻,只好借用猪狗一类的畜生狠狠地辱骂一番,对姐说:我房子宽敞着呢!就住下,别回家。兰蕊妈噙着泪水:他是被这个死女子给气的!又细说原诿,姨妈呆愣片刻:娃娃已经做下这事,打你能咋的?以前你舍不下蕊,如今无牵无挂,离!姨父走进屋:淘个气,离啥?姨妈训斥:出去,没你事。又对姐说:十八岁嫁给华老蔫,活得啥人?从来不把你往篮子里拾么!穷不说,啥能耐也没有,见了外人蔫屁不放一个,就知道对你耍威风,纯粹窝里捣么。你现在四十几岁,说大也不大,离了重找一个。我们村的刘嫂还托我,给她娘家哥介绍。她娘家哥五十出头,是屯田镇杏脯厂厂长,家里钱多得很,经常和县长一桌吃饭呢!

兰蕊妈后悔地说:我年青时头脑发热,瞒着他结了扎,至今还记恨我。姨妈坚决地说,他犟牛认死理,没准哪天把你给弄了!听我的,离!兰蕊妈叹息,这么大年纪,还不够丢人呐!姨妈说,若是十几年前离婚,不好听,如今不算啥!你大半辈子没活个人样,没穿个像样的衣服。再说,蕊做下那事,你在村子里也没面子,干脆离了,再走一步倒省心——若是华老头来找你,我就摊牌。兰蕊妈苦涩地说:他哪会来找我?去年夏天在麦场里打了我几木叉把,我下沟底的破窑里呆到半夜,他也不来找我。姨妈切齿:这老东西那么心狠,还怜念个啥?兰蕊妈说这就是命,瓜把上的命,苦!姨妈不以为然:离了重找一个,再看看啥命!

老文化和存良换炕睡觉,用废旧衣物填塞高低窗户缝隙挂上厚门帘,悉心关照月子。俯视婴儿熟睡兰蕊安心地躺下,熄灯后祖母趺坐炕墙侧温和地说:秋天的夜好,我老是透过窗子看宿宿,恁一颗颗像水洗后拿笊篱捞出来晾在天上,好像要和人说话,只有善良的人殁了才能变成天上的星星。过往的日子回来了,甜的苦的一下子又尝得出味道,活人难,活着就别怕难;人一辈子啥事都能做,坏良心的事不能做,啥药都能吃,后悔药不能吃,做恶终会遭老天报应的。

兰蕊安静地倾听,隔一会用简洁的声息表示她依然清醒,鼓励继续。祖母说:我出生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的偏爱,那时的娃娃糟蹋的不少,扔到荒沟里。刚记事起就遇上跑贼,睡得正香就被大人叫起,眯眯糊糊地跟着往山洞里钻,有时三五天还不能回家,肚子饿得连哭喊的劲也没了,顶不住的就殁了。长到十六岁存良太爷用一黑毛口袋小麦换我进夏家,给你爷爷做媳妇。那时我啥规矩也不懂,可你太奶奶心肠好,指教我安顿家务做农活。不久天大旱,遭年馑饿死一层人,瘟症又死了一茬。我生下了你大姑和自义自礼,一家人没黑没明地务庄稼,刚有了吃的,太平了,没想到又打仗咧。胡宗南和马步芳的队伍隔三差五来了,眼睁睁看着一撮撮从篅里揽上麦子颗颗喂马,一家人还得陪笑脸,要不就吃了枪子。四八战役打得昏天黑地,刚开始从大路上过队伍,后来山峁阶地沟洼里都是当兵的,把庄稼踩踏得人心痛呀。头顶的飞机就像花膀鹰轰隆隆一会就过来一只,枪子打得像炒豆豆,老百姓可怜得像鸡娃,到处躲命。你自仁大崖背有个家庙,几家人就窝在里面,我爬窗向外一看,飞机翎膀把瓦片给剐下来了,那飞机碰到咱门前的大桑树树梢,差点就跌到院子。仗打完了,你爷爷提着笼拾了一背斗枪子罐罐,后来交公大炼了钢铁。

奶奶抚摸了一下睡熟的婴儿:刚解放日子好过了又农业合作化,从早到晚挣工分可还填不饱肚子,三年灾害粮食成足了可饿死一大片人,饿得人心慌眼花,一个个蹴坐在院墙角和门槛上,低头拉蒙,连说话放屁的劲也没了。榆树皮晒干碾磨熬成糊糊,刮得人肠胃难受,像猫爪子抠一样还屙不下大便,你爷爷把攒下的老根偷偷拿到集上换回点粮食颗颗才活过来。大跃进赶着社员去安亭煤矿的大滩里炼钢铁,好好的铁家当砸烂填进炉子里炼成了黑疙瘩,有人说那能炼出个啥铁,当场就被法办了。你大妈去了,说黑鸦鸦十几万人攒到一起吃不好睡不好,更要命的是水火都没处打发——大滩里没有个树木啥的,男人用手半捂着撒尿,女人找不到背人处,只好几个妇女围个圈当墙就屙尿,吃喝用水就到临近的池里挑。有次她帮厨后再也吃不进饭,一整天差点连肠子都给吐出来——池面漂浮的尽是屎棒棒,拿马勺撇开才能舀到做饭的水。饿了几天,只好合上眼皮胡打马吞咽。二十多年农业社日子穿的衣服像麻包片片一样烂,磨着洋工吃着高粱苞谷面,胸口挖得难过还要天天开大会,娃娃们吃不好饭脸上尽长得狗屁癣。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包产到户,咋都没想到好日子就这么来了——麦面馍馍使劲吃。虽说奶奶已经掉了牙,可还是尝到生活的香味咧,眼花了,却能看得更远咧。老天爷发善心好日子过了十几年,我倒担心再会变……哎,兰蕊,我给你瀽碗开水。

奶奶正要下炕,兰蕊阻止:奶奶,跑贼是咋回事?奶奶说:就是来土匪,要不躲藏就会被抓走的,尤其是青年人,不管男女,男人抓去就背枪,女人抓去就遭了殃。兰蕊问:啥是胡打马?老文化说:就是糊里糊涂。打仗那会,胡宗南和马步芳的队伍,在南原骭腿墚的崾岘两头,几个解放军从崾岘底下朝两面放了几枪,跳下狼湾顺沟溜了。结果胡宗南和马步芳的队伍从早到晚相互打了一整天,吓得人都不敢出门,天快黑时一吹喇叭才明白,原来闹错了,自己打自己,不是“胡打马”吗?嗐,打仗这么大的事也犯糊涂,人做错也是常事,摸了荨麻蜇了手,下次咱小心不碰就是。你公公殇到矿上,存良离爸早,惯坏了,脾气暴,由性子。我今儿给他说了,瞎脾气伤人伤自己,还容易出大错。我告诫他老天给你娃这么好的媳妇,要珍惜,兰蕊是亮清人,善良勤快,活得真实,没有那些弯弯绕,你还要啥?就说你,多半遇上负心汉。谁欠下人情债,谁一辈子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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