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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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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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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十章

存良不取东西不进新窑门,和弟弟挖完地里玉米杆,用架子车拉运到门外杏树下攒起垛。翻耕毕秋地,掮起背篓上山给牲口割草。坐在山梁埂头卷旱烟棒,变得沉默成熟,看到野兔从眼前蹦跳而过,呱呱鸡啄食草籽颗粒,也不惊扰,静静地喷吐烟雾。选择独处,远远地躲开村民,更不去村口蹓跶。在鳖盖墚捡拾红酸枣的那天黄昏,阴沉沉的头顶露出一小块蓝天,霞光抖落下来。

素素沿山上阶地走来:兄弟,甭蔫成茄子。他望着山下红河:嫂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墙洼活得一铣泥。从旁人红眼到白眼,真没脸见人呀!她说:咱这山沟,日子象涝坝的一滩死水,掉进一只苍蝇也能打起水花花。还是到外面走走,找活干干。男人叫外前人,就是到外面闯的;女人叫屋里人,是围着锅台转的。他沉闷地说:我一个大老粗,念书不多,能弄啥?她说这么壮的身体,不能干点力气活?他叹息:没那心劲咧。我如今的心情,就像把一颗红透的大枣囫囵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半天,快咽完才发现有虫。她开导:男人走四方,心胸宽阔斗难量,这么点事都盛不下,可不是个娘们肚量么?我们是同学,了解,她真不是那种花里胡骚的女人。他嘬着半截烟卷:婚前在城里,做啥谁知道呢?她坐在草地上:上学时喜欢过一个男生,他考上大学,兰蕊去城里打工,才出这事。她本质好,不是随便的人。人么,谁没有个过去呢?你以前不是和娟娟好么?他说那因为娟娟妈不同意,可我们很规矩的。你说那大学生,不打算娶她却弄那事,没一点责任心,屁! 她说:大学生,咋能娶农村女子呢?就近找个活,也散散心。

存良经大蚂蚱介绍去了修补汽车轮胎店,当伙计学补胎。小店位于屯田镇西边两公里处,通往县城公路的北侧。路墙一面是“要治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栽树”方块红字,是镇干部请夏自信写的;另一面歪歪斜斜地写下黑字“修补轮胎”。店主齐守元跟大蚂蚱混得熟,为了营生才拉开距离,坐在店门口习惯性扫视过往车辆的轮胎,从兜里摸出一根过滤嘴的香烟点燃,叹气:这地方还是背。存良靠墙蹲着问咋不挪到镇上?齐守元回答镇上房租、税费太高,亏本!又像看透世事:如今世道,要发财就要搞歪门邪道,正正经经不行。存良随口问:老板,汽车轮胎一般是咋破的?齐守元眨了眨眼:问的好!是“扎”破的,多数是钉子。有办法咧!便对存良耳语几句。存良疑惑地问:这行吗?齐守元眯着小眼咧着大嘴得意地自我评价:妙,妙,妙!

修理铺猛地红火了,车辆不断停在门口补胎。存良无暇擦洗脸上油渍,低头给卡车安装轮胎。齐守元打起下手。罗县长乘坐的黑色轿车开过来停下。司机下车察看后向副驾座罗县长说:胎爆了。

县长下车沿公路边走边眺望庄稼地,问拨款维修点将村小学的事咋弄了?财政局钱局长回答:眨眼就年底了,工资才发到五月份,钱紧!杨柳镇中学的三十多名老师在教师节时联名上告,告政府拖欠工资。现在只能等到农民交了烤烟,才能收回一点资金。罗县长询问乡镇企业效益如何,钱局长说名存实亡的多,只有屯田镇杏脯厂红火了几年,前年开始亏损,还有人反映齐永才厂长有经济问题。罗县长表情复杂:国企普遍亏损。咱杏脯厂,曾经为我县挣过荣誉,现在受大气候影响销路不好。齐永才还是个不错的农民企业家嘛!钱局长察言观色,迅速附合:是是是,有人天生擅长散布流言蜚语。现在主要问题是拖欠,各道四处的欠款就毛十万。这么一个小厂子,经不住作践,工资尽是白条。吕秘书插话:杏肉质量走下坡路,二道贩子为多交斤两,把泥沙搀进杏肉。

罗县长愤慨地一跺脚:愚昧,目光短浅!跺脚之后,却挪不动腿,使劲一抬脚,才把皮鞋拔出来,俯身一看,一颗小铁钉直棱棱地戳在马路上,略一沉思,带人返回店门前,看看安装轮胎的存良,又向店铺扫视,问齐守元营业执照。

齐守元颇不在意地回答:这小店,要啥执照么!罗县长说,那就是非法营业。齐守元侃侃地说:啥叫非法营业?我这雷锋精神,助人为乐!就这地方,离镇上远,离县城更远。你们车爆了胎,若没有我这修理铺,三个轮子能跑回家么?嗨,看你也是个吃公家饭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是干啥工作的?罗县长扑哧笑了:我是操心别人吃饭和睡觉的!齐守元恍然:噢,招待所经理呀,吃喝嫖赌全报销的那类人么。秘书帮腔:咋这么说话呢?齐守元不屑:嫌我说话难听?那你们走啊,甭听。存良用沾满油渍的手碰了碰老板,说轮胎补好了。罗县长笑道:你猜对了,我是招待所经理,说不定以后还会见面的。不是下次经过你这里再补胎,就有可能你住我的招待所。齐守元说:不走的路要走三回,不求的人要求三次呢!罗县长说:还有可能,下次经过这,铺面就关了门。

齐守元正要发作,存良向他眨眨眼。县长坐上车,伸出头:小伙子,正正经经地做事!齐守元对远去的车屁股嘟哝:我就看不惯吃公家饭的玩意。存良说那是县长。齐守元吃惊地问:你认识?存良说几个月前去过点将村。齐守元又轻蔑地说:县长咋了,也得求咱,他当他的县长,咱补咱的轮胎。乡镇干部喝酒吃鸡,县城干部跳舞嫖妓。看那吃公款的肚子,挺得老高,像七八个月的怀娃婆娘!又猛然记起什么:哎,这县长姓啥?存良说姓罗,齐老板瞪圆小眼睛:罗县长?糟了!他,跟我爸熟。存良才知道,老板的父亲是杏脯厂厂长。

警车开过寂静的公路缓慢地停下来,两束灯光照亮“修补轮胎”的店铺。下来四名警察,一名上前敲门。齐守元醒来,透过窗玻璃问:补胎么?警察厉声说:开门!开门!警察!里面的声音软下来:咱是守法公民,不偷不抢,不赌不嫖啊!领头的警察喝斥:少罗嗦,把门打开。拉灯开门的工夫,住在里间长椅子上的存良预感到不妙翻出后窗,贴墙侧耳。齐守元避重就轻:正在办营业执照。大个警察说:装蒜!路过这里的车就爆胎,你不知道为啥?齐守元一脸无辜:警察大哥,我可不是福尔摩斯!大个子说:我们是!马路上的钉子在哪儿?带我们去找!齐守元还想抵赖,另一名警察挥动电警棍:尝过这个滋味没?齐守元怯怯地说:不能无缘无故地打人呐!大个子一挥手:捉住了你的小尾巴,就不怕你胡蹦达。电警棍一晃悠:敢说个不字?齐守元嗫嚅:我没,没,没有,是伙计干的。大个子问人呢,齐守元指了指里面。

两名警察冲进里屋,发现掉落地面的被子,透过后墙窗户望了望,说那小子跑了!大个子指令:追!夏存良在黑暗中穿过麦地草丛,跳下丈许高的土坎,翻入农户的露天猪圈,踩了一脚猪粪,缩身臭烘烘的圈角。两警察寻找未果而返。电警棍对大个子说:阎局长,那小子跑掉了。让他去吧,阎局长盯着齐守元说,拿上钳子,去拔钉子!齐守元带着警察拔掉马路上的钉子。阎局长认真地告诉他这是违反治安处罚条例。齐守元说,我小时候经常在路上和尿泥,用草一盖,等着过路人踩上去摔个趴扑。这能犯啥罪?能判刑?阎局长说:你以为这是娃娃玩恶作剧?带上走。齐守元哆嗦着抱拳哀求:局长大人,我认错,认错!阎局长说:走,到拘留所认错。三名警察立刻把齐守元拉上车,开出几米远又停下来。驾车的警察下车一看:阎局长,咱车也爆了胎!阎局长瞪着齐守元:下车补胎。

存良翻出猪圈逃窜几里路后放慢脚步,回到红河岸边才放松,借助弦月,洗完手脸回到自家大门口,免得打扰家人采取抬门扇拨栓子的应急办法进入院子,走到新窑门口推门前听到婴儿哭声缩回手。窑里灯随即亮了,从窗户那块玻璃望进去,兰蕊揭起被子露出淡黄小花的内衣和丰硕胸脯,散开的长发衬着美丽的脸庞。心头一热刚要进窑,又看到她起身给孩子喂奶,胸腔热浪眨眼冷却,蹲在窑墙角蔫巴了。屋内传出哄孩子“小宝宝,睡觉觉……”的声音,他感受到尖利的爪子挠抠胸膛与后背,又起身窥视,灯光忽然熄灭。

他用拇指和食指捽住两耳四指伸开紧贴玻璃吼出闷闷的狼叫声:哦——窑窗透射出兰蕊惊悚的尖叫:啊——谁?谁?他蹑手蹑足蹜蹜地走向门楼墙角堆放的硬柴垛,蹬上去跃出墙外。正窑里婆婆披衣跷出门槛,走向新窑窗户询问。兰蕊说:不知啥东西,爬在窗台上叫唤!婆婆说月亮这么亮的,睡得眼花了吧?窗玻璃上又有一只眼睛,很远很迷茫,存良在流浪吗?两侧悬崖正在靠拢,挤扁了燕子溪,合缝的瞬间,婴儿的哭声,指引她逃出来。

玉玺台校舍白墙放大了隐私和忧伤,燕子溪抛射寒光碎片。存良独坐桥沿,默默地抽烟。暮秋之夜飕飀冷风,萚落坚守到最后的树叶,沙沙地摹仿神鬼的脚步,主宰阴森的山川。盘古斧分昼夜,有了光明和黑暗;女娲抟人,赋予喜乐与愁苦。玉玺台变成一个大秤砣,压入土地,还在下陷。鼉鼉坪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要吞咽他。向红河踽踽前行,绕过玉玺台西侧的慢坡,双脚丈量独木桥,回望朦胧模糊的夏家沟,抱起石头扔向河水。一只鸟从河岸黑黢黢的杨树梢弹起,“哇”叫着不知降落何处。

婴儿入睡后,兰蕊走出新窑坐在苞谷棒子堆旁,剥皮绾扎,做上架准备。小童挑回两笼棒子蹴下来歇息,问嫂子昨晚为啥惊叫。她说看见窗玻璃上人脸,向窑里偷看。他问看清了没有,壮胆地说:别怕,今晚我留心。她问:咱妈咋会得那种病,一着急就上厕所?

他叙述原由:父亲夏自礼殇在煤矿井下,那时母亲刚挂上三十,拉址他们兄弟,靠一台缝纫机一双巧手帮乡邻裁剪挣取零钱,贴补家用,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荤菜。为了应付开支养了一头猪,妈和家成妈去镰刀头揪生产队的苜蓿,夜特黑,被看苜蓿的济民大人发现,追赶影子大声吆喝,家成妈跑得快,济民大人只好撵向母亲。她慌慌张张摔下黑咕隆咚的河沟。济民责任心强,打亮手电追上母亲,看她挣扎不起,又悄悄地送回家。打那以后,一紧张一害怕就得去圂圈,听说这是“稀屎痨”症。母亲没脸找大夫,说也没必要花冤枉钱。此后,济民老觉得有愧。兰蕊不禁叹息:咱妈不容易,偏偏我又添麻烦……你肯定也鄙视嫂子。小童说:我也别扭了一阵,素素嫂子说了你的过去,我肚里的疙瘩就散了,替你窝火……她泪水盈眶:收完玉米就去找哲明,素素说他和杏脯厂的主任熟悉,引荐一下。他问:我能行吗?她鼓励:只要认准的事,有热情有毅力就能做成。

她当然不能像别的女人享受初为人母痛并快乐的幸福与惬意,而是真切地拿捏不安与纠结,伤痛从肉体转至心灵。婆婆按点端吃端喝,偶尔浮现的笑容也是昙花一现。除提醒她注意护理身体外淡定沉默,所做一切例行公事,像给农业社劳动一样。就这,她已经很感激了,毕竟宝贝不是她的亲孙子,还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风波。她的心头肉与家庭其他任何成员没有丝毫关系。这个和善的庄院大度地接纳了她和孩子,不用时刻守护提心吊胆,可存良真能从内心接受么?明天又是怎样的?日子在别别扭扭中能坚持多久?不只因为免得胡思乱想,也好像要讨得家人原谅似的,没出满月就主动去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活。静夜不眠时,想起父亲离去时的懊丧,母亲可能臊得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咋过日月,也许只有吵架。产后至今没有康复,疼痛和流血限制出行。她不愿麻烦家人买药或叫村医来,再说囊中羞涩,要坚强地等待自身恢复。作了母亲,蓦地理解了“母亲”的部分涵义,很想见娘一面在她的怀里号淘一场。

自记事起,多年来得到的信息综合甄别不难复原父母最初的矛盾纠葛。十六岁的母亲从舅舅手里央求换得一身绿军装,扎羊角辫套红袖章,在屯田镇红卫兵的队列中热血激荡卓尔不群。红绿队伍渐渐散去后,母亲嫁给父亲——贫下中农的儿子,当上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夜晚大队开会白天公社开会偶尔还去县城开会,俊美高挑的身材灌满红色口号领导讲话文件精神,一双大脚板从大队部射向每个生产队甚至每家每户,或者所有的田间地头。在繁忙的革命工作中捎带生下她,除喂奶剩下擦屁股洗尿布的琐事均由父亲和祖母完成,任劳任怨的父亲和善良勤恳的奶奶感激母亲毅然攉开外公外婆的阻挠下嫁寒门华家。不久,计划生育政策的号角吹响,初听的惊疑嗤笑观望很快演变为有人接受有人抗拒有人逃匿。公社社员在饥饿与半饥饿的日月里平添忧愁哭号,唯有猪羊快意窃笑,它们祖祖辈辈忍受残酷的劁阉之刑,这下终于轮到人咧!攻坚克难的寒夜里母亲高举弱不禁风的烛火摸索前行没有放缓脚步,在无子户的拚命反抗和激将之后,似乎没有思考几秒钟把自己送进大队部计生组手术室,割了,作表率。

父亲知道后窝蹴在猪圈门口连抽三支喇叭筒,从崖面一人高供母鸡下蛋的鸡埘取出私藏的香炉,狠狠地砸上碌碡,一个碎瓷片溅到他的左腮,留下永久的纪念。随着包产到户,母亲嚣张的革命气焰彻底熄灭,经常呆愣,遗憾地叹息:再生个娃儿多好,你就有伴了。闷沉沉的父亲没有因为母亲及时转变为贤妻而消散胸口的疙瘩,像一颗装有怨恨种子的铁葫芦,砸不烂,一摇就响,发出劐开胸膛的嚓嚓声,听到别人娶媳子的消息,独自悲戚地嘟哝:烧料子婆娘,害了我一辈子呐!她的出嫁也许使父亲颇为凄凉,更难与母亲前嫌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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