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私生子的话题就像一大块肥肉挂在村口,经过议论的蒸煮冒着喷香的热气,散发到桥东桥西河南河北。夏存良鲁莽地打骂妻子羞辱岳丈将村民犹疑的消息给予充分的证实,村口来往的人们络绎不绝,津津乐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谁都可以大胆推测婚前的华兰蕊身上发生了多少耐人寻味的故事,也使这位美丽的少妇更显神秘,胜过电视连续剧和戏园里唱过的秦腔,活生生的主人公就在一个村,住着一样的窑洞。平日清水煮菜的日子就像春种秋收毫无新意,而这块让人馋涎欲滴的“肥肉”人人有份,且能尽情享用,还可以带回家慢慢咀嚼。
起初,惊奇的言传仿佛故事成了喜剧;后来,对主人公的看法截然分成两个观点,在正经和不正经之间拉锯;再后来,对她和孩子的未来推测时滋生隐隐的担忧,毕竟是个青年娃娃,有过错都应该宽容,比起电视里演的也就不算什么。时至今日她没有出门,却很难从人们的话题里溜走,很多人产生了见她一面的欲望,她现在是啥样子?又有消息从圪塔村吹来,真实性不容置疑。兰蕊的娘家爸妈已经离婚,妈很快就要改嫁。这再次激起村民的兴趣,各种说法都头头是道。最终达成共识,兰蕊娘家妈绝不应该离开过了半辈子的男人,这么大年纪能做出这事可见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由此看来女儿失足也就不足为奇。大家一下子找到问题的根源。
父母离婚传言蒙住夏家,谁也不愿当面捅破。就在婆婆崴了脚的当天,她和小童去玉玺台后面鸽子滩拉运苞谷杆。经过村口桥头时齐刷刷目光罩住她,像要重新认识似的,脸颊热乎乎的,异样的眼神也让拉着架子车的小童颇为局促。小时候,她随着淘气的男孩躲避马蜂的追赶,那一群被土疙瘩击中巢穴而愤怒的小家伙不顾一切地向着他们的脑袋和脸面袭来,可以爬地脱身,此时却无处藏匿,无数针刺在一瞬间要将她击倒,双脚不会走路了。桥边纳鞋底的织毛衣的,在闲扯什么?整个气氛不允许她向熟人招呼。
本想逃出视线,可迎面走来披红挂绿野腔野调的任来凤,目光呆滞唱道:这个媳妇不像话,结婚七月就生娃;气得男人不回家,气得老妈要改嫁。兰蕊的心火烤红了脸烤出一身汗,差点晕倒,想绕过女疯子。小童脸色发青:来凤,你嘴巴干净点!扛着铁铣走过来的月月嫂说:小童,别理,她疯着呢!任来凤继续唱道:我说的话没有错,臭小子也来教训我。兰蕊不是你老婆,带着犁地又推磨。笑声猛地激怒了小童,向前一步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惊恐地捂着脸,盯住小童一直退到桥头,突然号淘大哭逃向树林。
不同的脸,不同的嘴,嗍着同一疙瘩肉,日久也无味。一双双眼睛就像一双双手,和剥掉她的衣服没区别,只能让她羞怯,跟多年前开批斗会无异。如此待她,确实过分,又转了话题。有人说小童就是《周仁回府》里的小周仁,有人说像千里走单骑的关老爷舍命保嫂嫂,听得出人们并不反感小童,倒是对任来凤的母亲棒棒有不满和谴责。她常年四季在外和一个野男人开药铺,将儿女全撂给老实巴交的任老头,疏于管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能打洞。整天疯疯癫癫在村口游荡的任来凤就和年青时改嫁到点将村的棒棒如出一辙,胡唱乱叫,村民对棒棒曾经的做派质疑顺延到女儿,是真的中了邪还是瞎胡闹?
济民从桥头过来,妇女叫住他,七嘴八舌地讲完刚才发生的一幕,提醒给两家说和。济民骨子里鄙视棒棒,说懒得管闲事了。任维喜老婆说:他家菜地都是你给照看呀!济民说:地连畔子,捎带的事。她戏笑:他家地你也给耕着,和存良妈过成一家算了。济民老脸一红:这么大年纪,划不来折腾。她说:才五十多岁的人,把当年抱存良妈从苜蓿地里回家的劲头拿出来。济民瞪眼:你那张嘴像两片风扇,扇出来的全是些瘪子!
她的心揪起来,预感不是空穴来风,拉回一车苞谷杆急忙去素素家。哲明热情地招呼坐下就出了门。素素调整低落的情绪,犹豫片刻:听说你妈在姨娘家住着,准备离婚。我昨个寻思,该不该对你讲,担心你身体。明回家看吧。她忧闷烦扰:我……我……咋回家呢!娃又小……素素说:明早把娃抱来我看,事已至此,甭顾忌那么多,回去劝劝。两人很想多说几句,芽芽梦里哭叫了一声,隔壁房间传来维根阴沉沉的牢骚:这黑斤半夜的串啥门?娃都睡了,中邪咋办?素素尴尬地说:别介意,他总是唠唠叨叨!她以喂奶为由起身离去。
哲明关上房门,坐在炕沿默默地低头喷吐烟雾。素素委屈地说:他叫你回来,就是要拔掉我这个眼中钉吧?!又俯视炕褥上的女儿,眼泪珠子连成线:你们决定下来,咱就去办手续。我本不该高攀,偏巧又没有生儿子,让任家成了焦尾巴。离了,你把眼睛擦亮找个能生儿子的。哲明沉默半晌,找不出安慰的话,痛苦地说:咱爸……唉,你知道我是咱妈的娘家侄,不是他的亲儿子。前些年他总是上访,状告偷生黑娃户,现如今轮到咱,怕旁人笑话,才急着盼孙子。我又不便多说,他老怀疑我和咱妈一条心,甚至有休了老娘的心思。她惆怅:背着包裹回娘家的日子不远咧!他抱住她说:我心里只有你。她望着软弱的丈夫:咱再生一个吧?他摇摇头:大夫再三叮咛,太危险咧!如果再生不出男娃,连你也搭上,我还不纠结死?不行——你甭急,让妈给爸再说说。
兰蕊提着礼物匆匆地回到娘家门口,看见邻居三婶正劝说耷拉脑袋蹴在墙角的父亲。他一瞅女儿瞬间脸色像喷了墨,不理她的问候,一歪头不吭声起身走向破旧的大门楼,跷进门槛回头狠了一眼,愤懑地吼道:我华家的脸让你给丢净了!从今往后,这家门你永远也别迈进半步!她扶住门楼土墙掩面啜泣。三婶对双扇门里嗔道:咋这样说娃呢?天大的事,也不能把娃挡在门外么!蕊儿来看你,劈头盖脸就一顿,心肠咋那么狠呢?三婶两眶汪着水,映出怜惜:你爸心酸得很,半百的人离了婚!你到我家坐坐吧?
她摇头擦泪,伸手试推发现大门从里上了闩。门缝传出父亲的声音:这辈子,我就当没娃娃,没你这个女子。她抽咽:爸,保重身体,我走咧。三婶抹完泪,看到头顶翻滚的乌云劝她早点回家。她把礼物放在门槛一头的木墩上,迈着沉重地步伐离去。三婶跟随她走到村口的涝巴畔,才停下脚步,杵着。华有德听到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地拉开一扇门,看到礼物,望了望门外阒无一人的小路沙沙地坠落一枚枚黄叶,老泪纵横呜呜哼哼地吼叫。
母亲心灰意冷地躺在厢房的炕上,妹妹边做针线活边安慰:姐,手续都办利索了,还想啥?过去半辈子,嫁给华有德,穷吃穷穿穷凑合,跟了厂长,有你享不完的福。俗话说,跟狼吃肉,跟狗吃屎。你也该过几天吃香喝辣的日子了。母亲惆怅地说,他一个人像个夜猫子,也可怜!姨妈说你的心肠比豆腐还软,啥事不是逼出来的?世上光光汉多的是,没见精尻子跑的。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叫他慢慢尝尝没有你的日子是啥滋味。刘嫂说,喜事就放在镇上大酒店里办。这方圆几十里,能在大酒店里吃一顿的,除了乡镇领导和有头脸的老板,谁还敢想?
兰蕊冒雨跑进厢房,头发和衣服正淋淋滴水。母亲翻身下炕猛地抱住女儿,撩起衣襟擦拭头发脸庞:这么大的雨,胡跑啥?姨妈从柜子里取出衣服给换上。责备迸出母亲的嘴:你个死女子,肚子里有了,咋不早说?啊?如今丢人显眼,家破人散,你满意了吧?她扑通跪于脚地:妈,我给你和爸丢脸咧!姨妈抹着眼泪说,事已至此,不必悔恨。母亲嗔道:念了十几年书,连做人都没学会,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害了两家人。我咋都没有想到,生了个害人精么!红河没有盖,你咋不跳下去?到处有高崖,你不一头栽……她凄然:我舍不下孩子,要不然就见不到你了。姨妈说:姐,咋这么说话?不就生了个娃么,啥死呀活呀的?夏家愿意过就过,再若嘁嘁吭吭咱还走人呢!蕊这么好的女子嫁给他,让他拣了便宜,跳啥跳?一个大老粗,除了二杆子脾气还有啥?癞蛤蟆唱曲儿,上不了戏台子的东西。母亲又抱住女儿,放声大哭。姨妈语噎,去了厨房做饭。
母亲摩挲她的头:挨打了吧?!我没脸去看你。唉,有时想你做下这挨打的事,自个受去。哎,娃乖吗?说心里话,还真想见见那小个冤家,投胎也不找别人,偏偏赖上我女子。又郑重追问小冤家是不是姓鱼的大学生的,她给母亲擦泪,默许了。母亲后悔女儿的误嫁,又忧愁未来:唉……这娃是个苦命的瓜,结错了地方,养在夏家,受不完窝囊气,早点找个牢靠人送给。兰蕊迷茫,沉默片刻央求母亲回家,爸一个人特可怜!母亲绝望地说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他二十年前的怨恨还梗在心里,离婚那天满脸仇恨,若说一句下情话,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兰蕊说他虽倔,气消了就好咧。母亲喃喃:他可怜,可……可我的心死咧。以前有你,我有指望。现在,华家门已经对我关上了……你快回家看娃吧。兰蕊松开母亲的手,瘫坐在脚地上。
棒棒走进存良家院子,正往木椽上搭挂苞谷棒子的存良妈向她打招呼,看着大波浪卷的烫发和金边眼镜,陪着笑脸:小童打了来凤一巴掌,我把他拾掇了一顿。棒棒反剪双手,搽满白粉的老脸皱出笑容:我不是来找小童论理的,来感谢他的。来凤不知中了啥邪,疯疯癫癫几个月,看也看不好。小童一巴掌给扇灵醒了,她回家愣了半天,哇地哭了,上炕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好咧,说她做了个长梦,和神鬼闹腾了好多天。存良妈惊奇地问:你是半个神娘娘,哪个小鬼敢到你家挼人?“十年前,它们敢?如今我不干那个了,开药铺。”棒棒卖派地说,“当大夫,治病,我爱在外面闯。兰蕊这么俊,窝在山沟沟太可惜,以后去我的诊所,给病人打针、抓药,轻轻松松地挣些钱。”存良妈说:我们都是土里刨食的命,哪能跟你比?棒棒驳斥:你是个老瓜子,年轻人就应该去外面闯一闯。我胆子大,十几岁跟随大串联去了北京,皇城呐!如今一走出山外,说干啥就能干成个啥!存良妈气短地说:你这辈子活成了人,我跟老鼠一样,是住土窝窝的命。棒棒说:存良爸活着的时候是吃公粮的,你就该跟着出外扬眉吐气。存良妈气馁回答:咋蹦达,都是老鼠放屁,冲起来的也是土。
晚饭后,兰蕊好奇“棒棒”的绰号,小童讲述从母亲口中听到的传说。棒棒再嫁到点将村,夫妻拌嘴,惹急了瓮口子丈夫,一根铁棍教训后,她带着娃要回娘家,被家门族人拦下。她瘸腿抹泪对会长任维平诉说委屈:哪有铁棍打人的?换了柳木棒棒也行呀!又因她身材细长,“棒棒”的绰号就这么传开了。兰蕊沉默了,忽然觉得骭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