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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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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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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飞》

第十四章

兰蕊去大安家还书。桂霞坐在院子晒太阳织毛衣,招呼她坐在马扎上,说,记得你怀娃时爱吃酸杏,我怎么也爱吃酸的,不好辣的呢?估计又是个儿子,酸儿辣女。又问:哲明为啥把素素给离了?兰蕊吞吞吐吐:哲明爸……桂霞说:哲明吃公家饭,家境好,想娶谁还不是一句话。素素也是,生娃呢,不从该出的地方出,却从肚皮上剌个口子出来咧。兰蕊苦笑说:那也不由她呀!桂霞察颜观色:我有口无心。维根是不是琢磨另找一个媳子呢?弟媳妇,你和哲明能说上话,问一问,现在找不找?兰蕊说哲明还牵挂素素,去了单位,心情不好。桂霞鼻子喷出笑:男人么,就那回事,指望他对你上心,对你诚心,就像指望麻雀下鸡蛋。刚离婚不畅快,过不了几天,就跟肚子胀得放个屁一样,啥事也没了。兰蕊若有所思:也许……桂霞说:你给哲明妈说一下,我娘家堂妹,人长得俊又勤快。兰蕊面有难色:我说这话……不太合适。桂霞立刻不悦:那就算了。兰蕊只好答应瞅机会试探一下口气。

兰蕊对婆婆提起桂霞的心思,婆婆反对:别跟那害人精扯这扯那的。依我看,她娘家堂妹也不是啥好东西,胡家门风不正。若嫁给哲明,日后有个别扭事,还不踏断咱门槛?!再说桂霞,有利欢喜无利愁,用你的时候双手捧,用不着的时候抬脚踩。以前大安当老师,人前人后地夸;如今当农民,嫌这嫌那,把个大安弄得跟个瘦猴似的,整天短精神,蔫巴巴的。文化人让她给折磨成啥样了?兰蕊依然惦记素素,隐隐有一丝渴望,也不想自讨没趣,排斥作媒,犹豫不决。几天后的清早在井台挑水时遭遇面若冰霜的桂霞一顿数落:我算是把人看透咧,心曲量小。我堂妹一个黄花闺女,嫁他一个二锅头,谁占谁的便宜?我知道你和素素好,当媒人心里别扭。又讽刺:你和存良不合,又能生儿子,干脆离了,抱娃嫁给哲明多好!?

兰蕊被羞辱,一肚子闷气,倒睡炕上滴水未进,儿子吮吸不到奶水哭闹不止。大窑前的场园,存良握着铡刀把,母亲整好麦草擩进铡口,埋怨:十月里天,碗里转;巧媳妇做得两顿饭。啥时候了,才铡下这么一点。那小冤家,睡了屁大的一阵就醒了,折腾人,还干啥活呢!存良胸口鼓胀,气呼呼地走到大门口粗声吆喝。兰蕊撇下啼哭的儿子,小跑过来擩草。存良忽闪招风耳:你要把那小杂种养大吗?她沉默,继续整草。他吼叫: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她站起身:你心里别扭,我抱回娘家。婆婆不紧不慢,颇有情绪:如今的媳妇都是奶奶,有脾性,说两句也不行。存良一把逮住,环眼怒睁,甩了她两个耳光:往哪走?反了你!我就不信,有我制不服的女人!不顾母亲劝阻,嘁哩喀喳将逃脱不得的媳妇弄倒在侧墩旁,他左手抬起铡刀把,右手将她的头颅摁在铡墩上,明晃晃,刀刃正对着玉润的勃颈。母亲急忙一手拉住铡把,一手放进铡刀口:土匪,你要弄死她,我也不活了!兰蕊面无血色,长发黝黑凌乱,散铺在麦草上,平静地说:妈,你把手去掉——让他铡!存良眼珠凸出:说几句就走人,走哪去?又想嫁别人啊?铡死我抵命!祖母跷出大窑门槛,急迈三寸金莲,抡起拐杖打在存良的肩头:畜牲!土墙旁,桂霞看到这一幕,对身后的大安呶嘴:喏,那边演“铡美案”呐!大安匆忙跑过来拉走存良。桂霞随后劝架。

兰蕊披头散发抱娃往外走。婆婆挡住大门:两口子一拌嘴就出走,不嫌丢人?你妈前一阵子刚改嫁,你也学样?婆婆夺过孩子抱进中窑。兰蕊心如死灰地行至河岸大柳树下,绝望,号啕。老牛西北风凌厉吼叫,从上游刮来,剧烈摇晃枝条,企图折断。寒冬里残留的蛰伏的生命瑟瑟发抖,那么无助,枯草败叶身不由己,卷向高空,荡悠悠落下。河水愁出皱纹,在漩涡处犹豫,闷沉沉不肯离去。她散乱的长发夹杂草叶在狂风里飘忽,面颊的泪花瞬间飕干,年青的心被啮噬,痛切,脆弱,无奈。思维濒临停滞,脑仁掠过阵阵疼痛,恍恍惚惚预感软弱无力的胴体被狂风托举,要飘,要飘向未知的远方。

大安高大嶙峋,显出佝偻的趋势,黝黑的面颊两颗眼珠失去往日光彩,沉默寡言。惦记学生的心思淡化后,存良家的矛盾时刻牵动神经。大伯哥不能去堂弟的窑里,不便与弟媳有过多的言语,对她的处境着实担忧,当然这份心思无处吐露。作学生的兰蕊留给他的是朴素单薄的村姑模样,娶亲时的新娘让他想起“态浓意远淑且真”的诗句,存良的暴脾气激荡了他的恻隐,她该怎么忍受煎熬度过狉獉困境。掮拉架子车往川地运肥,听到柳树下的哭声心都碎了。坐在埂头卷好喇叭筒,几乎划完了一盒火柴还没有点燃烟头,风呼啸不息。看她僵倚粗壮的树身,环顾四周无人才走过去。呜呜呼呼的北风隐瞒了他的脚步声,她没有发觉。他叫了一声“兰蕊”,她才歪过头,眼睛红肿呆滞,失落地扫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蓦然语滞,胸口潮涌的话统统卡在咽喉,片刻后说:风太大,你身子还虚!我劝存良了,他后悔了。娃儿……早点送人吧!要坚强!坐在被砍伐后的树墩上,他看她虚弱的模样,劝她坐在两搂子粗的树身下,说:要相信困厄的日子一定会过去,没有跷不过的坎。人要有信心,哪怕是虚妄的,因为有信心就变得无畏变得坚韧。高祖父少年时,遭遇同治年间叛乱,成为孤儿,被掳掠到几百公里外的异乡牧羊为奴。十岁的娃娃就在荒山野岭翘望故乡,夜夜梦回点将村,无奈被严加看管,不得脱身。有一日在偏僻的山沟放羊,野狼咬死伙伴吞噬血肉,他觳觫不已,伺机逃跑,知道若不离开险境也将死于非命,凭借模糊的记忆踏上归途,山高水长崎岖坎坷,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沿途乞讨昼行夜伏,时值年馑饿殍遍野。有一夜走进废弃的旧庄户歇脚,群狼尾随而至,他钻进炕洞躺在灰土上,双脚顶住斜置的炕眼门板,挡住洞口,只听得炕上炕下利爪抠挠,喔喔狺狺哜哜嘈嘈折腾一宿,他只有一个信念,要挺住要回家。群狼在天亮后失望地离去,高祖终于返乡,跟随活下来的长辈耕田种地,不辞劳作,过上了殷实的日子,娶妻生子才有今天的我们。人生曲曲折折,遇事要往好处想,要柔韧要坚毅。

对岸峁峰安静了,河水安静了,树木安静了,鹰翅拍打着灰云,落下圆形的声音。她痴呆的眼神渐渐泛溢活色,嗓音沙哑:夏老师,大哥,我是不是做下大错了?大安凝重地说:不是啥大错,谁都有年青的时候,有爱的冲动爱的权力。行为都有思想支持,也许和世俗观念传统伦理顶了牛,但悔恨懦弱一味地忍让退缩最终无路可走,助长了对方的强势。你得先站起来!躺下,别人的脚可能轻易就踩在你的头上,直立就不同,你的高度就是有形的反抗。我看动物世界,特别欣赏野牛对狮子的反击。人要得到尊重,就不能蹲下甚至跪下。她抬起头,仰望塬头那棵挺拔的柏树,呼出一口气。遭受的暴打和侮辱并没有使她后悔生下孩子,她只为没有坚持抗婚而自责过。

她郑重地提出离婚时,存良低头认错并祈求宽宥。看到真诚的悔过与歉意,她想起老文化善良包容和爱怜,心一软又放弃离家的打算。意识到心爱的儿子就是矛盾的焦点,哭声好像导火索。日子要过下去只有忍痛割爱了,不过下去该去哪里呢?抱娃远走他乡打工维持生计,孤独的父亲咋办?估计存良也不会轻易让她离去。大门楼檐下蜘蛛网上挣扎的小蚋虫,被细细游丝牢牢地给捆着。

她托家成给素素带话,约好逢集在屯田镇见面。家成经常跑外,认识素素的哥哥,口信捎到了。在镇街道医药公司旁边的槐树下碰面,素素接过孩子吻了吻:可不能后悔哦!兰蕊微笑:我放心你!只愿他长大能好好地孝敬你。你爸妈同意不?素素说:他们很高兴,说我再走到哪,领个儿子,不用为生娃娃犯愁。你知道我喜欢娃娃。哎——见我的芽芽了没?兰蕊说前天看到了,奶奶领到菜地玩。素素满脸思念:想起芽芽眼泪多得很——听说维根给哲明正张罗呢?兰蕊叹息一声,说你也该考虑了。素素怅惘:有时想哲明的好,有时又生气他……唉,不说了!前一阵子想去天津打工,结果上门说媒的有三四个,彩礼钱五六万了,都不合我意,好在爸妈开明,不会只盯着钱。实话说,也没那心思。趁早找个可心的男人,娘家呆得时间长就生分了,兰蕊说着话把装有孩子衣服和奶粉的袋子递给素素。素素说:咋咧,是怕我养不起,还是担心娃受罪?兰蕊泪珠嘀嘀嗒嗒:当妈的一点心意!素素坐上哥哥的三轮车,挥手的瞬间也流泪了。兰蕊望着被来往人影遮挡消失的三轮车,杵在槐树下,人的命运真的是上天注定?素素如此聪慧贤淑竟遭仳离,沦为道旁苦李。

兰蕊落寞若失,幸遇母亲。再嫁后居住在镇医药公司后面的农家小院,逢集就走出巷道到街边漫步,渴望见到女儿。惊喜,泪如泉涌,握住兰蕊的手,知道受了委屈,听说孩子刚送人,遗憾地说很想见见那个小冤家,叮咛有空回娘家看看老倔头。兰蕊目睹衣着崭新的母亲忽然有几分陌生,千言万语不噎了回去,又担心引起母亲不安,踏上空落落的归途。

兰蕊挑着粪担挣扎着爬上鳖盖墚阶地积肥,遇见小刚。他满脸和善与同情:存良心里有你,就是脾性瞎。我对他说了,你是花不是草,即使染上泥巴也是花。你把娃给了素素?她点点头。素素善良明事理,想了还能去看看,小刚说,她真的不能再生娃了? 她说生可以,就怕有危险。他惋惜地夸奖素素,怨愤维根拆散了恩爱夫妻,又说桂霞托月月嫂作媒,把堂妹嫁给哲明,维根很乐意,明天就约到哲明单位相亲。她怀疑哲明不同意。小刚说他是咱村最孝顺最听话的人,能成,素素多好的女子,可惜我家太穷……她捕捉到他面颊的赧红,心头瞬间豁亮:你喜欢素素?看他低头憨笑,说,你是家里独苗,大人咋会同意呢?他说我爸虽没文化,却不固执,只是素素过惯了有钱的日月,她不会同意的,嫁给我也受罪。她含笑:大人若同意,我去问;不过再婚,都慎重,考虑得就多。

在大窑度过几个夜晚,存良被奶奶开导后返回新窑。灯光下兰蕊坐在杌子上织毛衣,沉默着。他悔意绵绵:你心里结了疙瘩,恨我。我想明白了,我就跟咱家那头牛一样,你把草往槽里一添就算完事,从来不理会我也有情呀爱呀的,就一大老粗,能吃能屙好耍脾气,还打老婆。咱没文化又娶了个高中生,本身就是个错。你就是我身子下压着的大石头,暖又暖不热,还垫得难受。你心里没装下我,也不会在意我。这日子过起来,是老狗跳墙——后腰里没劲。明到乡上,离了算咧,你另找个好婆家去享你的清福。

她停下毛衣针:你若容不下,我就走。有句话给你说清楚,若再动手,我就是跳崖跳漩涡,也不会再待在这窑里的!他冷静地用烟头烫在手腕上:我长个记性!听到“滋”地一声她抬起头,夺过他手里的半截烟扔出门槛:这何必呢?她拉开抽屉取出皮尺给他量肩宽。他揽她入怀,蓦然动情地说:你就像麦黄杏,又酸又甜!她偎在他怀里:咱俩能好好地过日子吗?他把她抱得更紧,铿锵地说:一辈子长着呐,过去的事一风吹咧……这时哲明推开半掩的门,兰蕊招呼坐下,问是不是要结婚了。哲明苦涩地说:日子定下了。我听说你前几天见素素了,她好吗?兰蕊点点头。哲明说:方便时捎个话,见一面。存良说,还有啥脸见面呢?兰蕊浅浅地笑:好好奔你的日月。

桂霞撮合哲明和胡桂云成婚,维根直截了当地痛斥老伴的犹疑。选定良辰吉日,哲明按父亲的意思从朋友处借来两辆轿车接亲,请来新式厨师做酒席,还约来太平乡解散又被人承包的放映队,在院子播放露天电影为婚礼助兴。屋内灯下觥筹交错,花坛前银幕放映喜剧故事。哲明将新娘桂云送入洞房后就给客人去斟酒,维根带着芽芽坐在堂屋门前,通过总管任维宗主持大局。桂霞笑逐颜开,门里门外张罗。忽然银幕被通红的火光照亮,院墙外火光冲天,人们急忙涌出大门。偌大的麦草垛被熊熊大火裹住,火焰呼呼,冲高十几米。总管任维宗立刻大声吆喝指挥,客人放下筷子拿起铁桶脸盆等器物,盛水灭火。维根老两口急得满头冒汗,慌慌地不知咋办。大半个小时的折腾不见火势减弱,都泄了气,立在远处树下和墙角擦汗,窃窃私语:普遍认定人为纵火,赶巧大喜之日以泄私愤,估计与维根平日惹人嫉恨有关。维根脸色发青:狗日的眼红我,干这缺德事!我要找乡政府,找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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