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飞》

第十五章

那天凝望女儿远去的背影，胸口一股股泛滥酸楚，穷日子无非缺这少那，但吵闹的夫妻生活着实心寒呀。二十多年来饱尝了挨打受气的滋味，而兰蕊弄下窝男人脸面的事，偏偏遇上个暴脾气，咋过呢？她虽不愿吐露，但从拉住她的手和禁不住啜泣的模样就能猜出八九分，心比针扎还难受呀！长时间担忧，眼前幻闪出女儿在夏家受折磨的惨象，白日愁容满面，夜里从恶梦中惊醒。这一切无处可诉，齐永才虽有察觉却并不明白。

嫁入齐家后省去繁重的田间劳作，只侍弄一小块水浇地的蔬菜，不用喘大气的事。安顿完家务习惯外出走走，待在院子里遇到齐守元媳妇异常别扭，因为她从来不正眼看继任的婆婆。逢集就在巷口槐树下踯躅，没有见到女儿，却碰见圪塔村的老邻居路大嫂。路大嫂羡慕地说：你如今重新活人咧！嫁给了齐长厂齐百万，人都说家里钱多得很，别人家的麻袋是装粮的，你们家的麻袋是装钱的！她微笑说：那是胡谣讲。路大嫂啧啧：你过上了神仙日子！穿得这是啥料子？还是你命好，去年咱还是一片地里的瞎鼢，现在我还打洞，你活成人掉进福窝窝了！她说干惯了活，清闲下来倒清汤寡水的，没啥味道。路大嫂说：那是你不会享福！穿的衣服连土也不沾，轻来轻去的多好！她犹豫片刻，低声打听华有德。路大嫂以为她是想听听前夫的可怜相，说：他呀，一下子变成抽了薹的蔫萝卜咧！你说那老实人打起老婆咋那么毒？依我看，你这步是走对了。现在人活得讲究,跟他受穷受累还受罪，让他一个人像只鸺鹠似的好好受受磨结。一个大男人不会做饭，上午开水泡馒头，下午是馒头泡开水。不会做馒头，上次兰蕊给蒸了一大锅，还吊着脸，还那副德性！

她眼珠浮显愁云：看着咱们姐妹一场，有空帮他干点锅台上的活。路大嫂忽然反应过来：也是，挺可怜的！住在隔壁，黑更半夜都能听见嘎嘎嘎嘎地扯长嗓子咳嗽，跟你一离，头发花了眼睛眍了门牙掉了瘦成个了个活鬼，黑夜一见吓人一跳！她眼眶湿润：年初非要种果树，咋都拦不住，把钱全撂进去了，连一瓶咳嗽药都买不起，想捎点零钱，又怕他不肯要。路大嫂消除了隔阂，掏心窝子地说：我还没弄明白，就听说你们离了，当时我想你也真够狠心的。她摇摇头：我是一口气咽不进肚子，驴脾气上来就打人，兰蕊这死女子又弄下丢人事，还咋在村里活人呢，不如一走干净。也是稀里糊涂的——话说回来，齐家人好，我也高兴，就是觉得他可怜，有些亏欠……年轻时一冲动，割了华家的子嗣和指望。路大嫂低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夫妻多年，不过已经跷出这一步，就好好过日子，我能帮就帮。你心里若结了绳疙瘩，我就捎钱回去，他要不要你也尽心咧。她从衣兜摸出五百元塞给路嫂，又去药店买了两瓶咳嗽药和胃药。望着路大嫂背影轻松地吐了口气，她丝毫没有留意坐在对面铺子里齐永才弟弟齐永禄的那双老鼠眼睛。

又逢集，见到兰蕊，也见到素素，更惊喜地是看到了襁褓裹着的小冤家，埋怨不迭喜欢不已，又吻又逗，还去商场买了奶粉。兰蕊提起小刚求婚的事，素素害了羞，说他傻乎乎的，倒也讨人喜欢。兰蕊说：他就是觉得你过惯了有钱的日子……素素说：跟了有钱人就能过好日子吗？只要男人走正道，女人做啥就有心劲。不过离婚那天，我想再也不回点将村了，咋再嫁回去呢？兰蕊说各过各的日月，不碍着谁。素素想起了什么，呵呵地笑了笑又摇摇头：让他再挠一阵炕墙，翻过年吧！兰蕊依依地告别素素和孩子。母亲观察到女儿气色好比以前，舒心许多，叮嘱听存良的话。

果然，倔犟的华有德根本不给她内心宽宥的机会。路嫂又把钱还给了她，说他拒绝收钱，还把捎带的药直截了当扔下门前的沟里。她觉得身心松驰，想想也不亏欠他什么，何必再去惦坎？女儿的生活也不用多操心，好好地给齐永才作妻子吧。齐家大院正房厢房清一色红砖到顶，彩电冰箱洗衣机皮沙发应有尽有，冬天上炕夏天睡床，咋舒服咋来。好多新鲜家什从来没有见过，要顺手的操作都得摸索一阵子。结婚几个月她才真正感受到过上了多少妇女眼红的好日子，走到这一步，就该知道好歹，别老吊着苦瓜脸，让他的瞎猜。

出差回家，齐永才问：我有啥地方对不住你？兰蕊妈立即面露笑容：还要咋个好法？只是有时想我的女子。他说：是想女子，还是以前日子……她急忙说：以前的苦到瓜把的日子还有啥想头？他自负地卖派：好果子结在树梢上，活人要活人上人！你以前老头我打听过，三锤子砸不出响屁的木头墩子，家穷不说手还欠，老打你，不男人！我齐永才当了八九年的杏脯厂厂长，别的没有钱不缺。虽然有人说我小气不大方，可对老婆是没说的。又叮咛平时把衣服穿好，随时有乡镇干部县上领导来检查工作了解情况。她疑惑地问检查工作还到家里来，他大有深意地说：这你不懂，如今和以前不一样，厂子里检查工作是走过场，许多事情都在家里办。和领导打交道学问深着呢，该说的，说得让他高兴；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能提。她很感动，此后注重妆扮，将屋内屋外拾掇得井井有条，家具擦拭得纤尘不染。只是看到齐守元小两口，舒畅的心情倾刻慌乱揪结，双脚如履薄冰不知向前还是后退。

齐守元在县城学习不足两月，回家着手在屯田镇开办牙所，谈妥临街铺面，跟工商税务的哥们打了招呼。最核心的是筹集门面装潢和医疗器材购置资金，思谋了好几种渠道又给否了，向老爹张口是最稳当最没有压力的可行之道。只是上次开办轮胎修理铺，他不屈不挠坚韧努力才使老爸放弃反对意见，并给予数目不小的一笔投资，结果血本无归，还去拘留所里遭了一趟罪。这次该如何开口，父亲会不会同意呢？虽说和老爸分开过，可老子的钱理所当然有他一大份子。从拘留所回来折倒了修理铺摊子，父亲照面也不正眼瞧他，估计直接提出把握不大，思来想去找到二叔齐永禄。

吃过晚饭去隔壁，齐永禄正在火炉旁熬罐罐茶，他说开牙所能挣钱，就是手头紧。二叔问本事学到手了没，他吹嘘说那活简单，眼睛闭上都能做。齐永禄呷了口茶：给你爸要，那么多钱，就你一个儿子，再给谁？他一副委屈的可怜相，说如今有了后妈，哪能随便给钱？二叔思量：我看你爸对那女人还挺实心的噢?!他说：可不是，一见我两口子就吊脸，甚至对孙子牛蛋也不咋的。二叔说：谁让你瓜子胡捣蛋，不让他省心。那么多钱，日后说不定成了别人的呐！他犯愁地说：有一个后妈就有半个后爹！二叔出招：对你爸好点，嘴甜手勤，问寒问暖。他挠挠头：关键是看见那女人，就窝心！齐永禄瞪着侄子：装，你不会吗？哎，婚前你爸还给那女人五千元彩礼钱，我很疑惑，人都嫁过来了，要钱做啥？他愣了愣，说不知此事。二叔大有深意：她留了一手，嫁给你爸，冲钱来的，你要学聪明点！他点点头：给我爸说说，给我几千元开镶牙所。二叔应承了：应该给，是干正事。

次日齐永禄整饬完厢房里积压的土特产，去街道玩牛九牌时在巷口碰见哥哥，又跟着往家走：哥，给娃给点钱么，开牙所是个好生意,没钱难住了，只要恁往前扑腾。齐永才鼻子哼哼两声：他能弄个啥？尽是胡捣腾，做啥都是烧钱！把钱扔下沟里，连个响声也听不见。开补胎店，赔了我万八千，还进了一趟局子，癞蛤蟆跳门槛——既蹾沟子又伤脸！齐永禄说：年轻人没经验，摸着石头过河。若没有正事，整天逛荡又跟那些痞子混到一起咧。齐永才怒气未消：以后再说。在柴禾垛旁叫停哥哥，齐永禄小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低声描述那天看到兰蕊母亲给路大嫂捎钱的情景。齐永才颇为吃惊：看清楚了没有？齐永禄很确定地说：我眼睛又不近视，恁看得清清楚楚！早劝过你，她是冲钱来的。人的头婚都很真，再婚就假了，女人就学贼咧。俗话说得好，第一碗饭好吃！齐永才有所怀疑，愣了愣又自己宽心，说她不是那种人，甭乱猜疑。齐永禄说路走得长了，就能认出水潲眼咧！

齐守元得到狐朋狗友的点拨，挖空心思琢磨给父亲弄些补品以示孝心。至于商场里出售的那些东西不仅昂贵而且老爸不稀罕，灵感一闪打算弄只王八回来，省钱又实惠。走过几里乡间小路来到塬边沟里的白马池，打算捞一只甲鱼，到池边才发现今年的冬天很冷，偌大的湖面覆盖了冰层，踅磨好久从树上撅下一支木棍，捣开小小的豁口，观察半天连只鱼也没有，哪有王八？夏天常来这里炸鱼，见过好多王八，这季节都去了哪？不顾手指冻翘，使蛮力将豁口弄大搜寻，北风凛冽可棉衣内汗津津的。最后气馁地把木棍远远地甩出，不料脚下冰面破裂，一个趔趄掉进冰窟窿，幸亏浅水区域急忙爬上岸，哆哆嗦嗦跑回家。媳妇玉莲看他狼狈的模样哭笑不得，帮助换衣服时说：你要成为历史名人了，第二十五孝啊！

儿子不顾天寒地冻去弄甲鱼的事经弟弟一描述，齐永才哑然失笑。虽没言传，但对小两口的态度明显好转。玉莲精明，从娘家带回哥哥泡了很久的一坛枸杞党参酒，拉着守元端给公公：爸，你每天晚上临睡时喝上一小杯，常喝，活血补身子。齐永才戴上眼镜抱起坛子，左右看了看，笑着说我硬朗着呐，又坐在沙发上陪孙子牛蛋玩小汽车。守元说：爸，抽烟对肺不好，少抽；喝茶甭放太多的茶叶，才不影响吃饭。玉莲说刚过门时，公公比现在壮实多咧。齐永才说都是杏脯厂的事，劳心的。她关切地唠叨：东奔西跑，吃不好睡不香，会拖垮身体。公公颔首微笑：是啊，钱挣不完；再说杏脯厂已经亏损了，产品销路不好，技术力量不足，还有其他……原因很多。又沉默片刻，瞥了一眼儿子：要开牙所，先把本事学会。只有踏踏实实做事才能挣到钱。这些年你生意做了不少，钱却赔了一塌糊涂。开了春，我给你筹些钱。话说到前面，这是最后一次！儿子先陪笑后保证，铮铮地说：这次一定用心做，不挣钱不罢休。兰蕊母亲跷进门槛，两口子向父亲道了晚安带着牛蛋就离开了。

母亲感到齐家父子关系变得融洽，很想融入和谐，无奈小两口对她熟视无睹，更别说交流。主动帮他们做活反而招惹冷眼，就连牛蛋也被教唆得疏远她。从屯田镇最大的商场置办年货回来，看到院子里独自玩耍的牛蛋，掏出手帕擦拭沾染灰土的小手，取出糖果和糕点说：叫奶奶。牛蛋吃得津津有味，稚声奶气地喊奶奶。恰巧玉莲跨进大门，冷脸嗔问：叫谁奶奶呢？牛蛋用手一指。玉莲唬道：奶奶早死了，乱叫啥？从哪弄的糕点？都霉了，瓜吃啥？扔了！牛蛋嘟嘴发愣。玉莲一把夺过来，扔向琢食的鸡群，凌厉地警告：再吃别人的东西，当心我敲掉你的牙！兰蕊妈难堪地转身进屋。牛蛋停止哭声，憨态可爱歪着脑袋反驳：你敲掉我的牙，我让爸爸补个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