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几个月来维根不是上访就是窝在家里,愤怒渐渐化成闷闷不乐,公安勘察现场并无有用证据,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别人的麦草垛是铡细喂养牲口,自家无非烧炕或做饭点火而已,卖给纸厂也就收回一点零花钱。查出纵火者为了挣回面子,惩治混蛋,解解闷气。可以肯定的是蓄意而为,反复过筛有过节的几户人家,觉得谁都有可能,转念一想就是那混蛋站在面前也得有证据呀!还是老伴说得有理,没有弄清案犯倒先把自己气得躺下,那不是更让恶人得意吗?他有意鼓起劲头,每天提着泡有枸杞的玻璃茶杯在村口桥头从容抖擞地走一趟,一把火能咋的?!
园子里花开渐渐消散了郁闷,老伴说素素即将嫁给小刚,他顿时如芒在背:真的吗?那她会后悔的,家里只有两条光棍汉。就这个月,阴历十二要结婚了,老伴绵里藏针地说,小刚是个正派娃,能吃苦,着手种烤烟,娶了素素,日月就会拔节向上的。他摇头:素素不能生娃,娶她图啥?噢,礼钱少,穷光蛋么!谁保的媒?又听说是兰蕊保的媒,鼻孔喷气:她惦记杂种儿子,以后能经常见面,两根光棍还蒙在鼓里。老伴说成全一桩婚事,是积德,别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操心,过好自家日月,看看咱家的新媳子,早晨睡到九点钟不起床、不做饭、不下地,成天看电视,我嘟囔一句不是你就能把眼珠子瞪出来,谁家媳妇是这个样?看见这个姑奶奶胸口憋得慌,老了有罪受呢!他坐在花园边的砖墙上,埋怨哲明不像话,骑摩托十几分钟,两个多月不回家,故意做给我看,回来也是转一圈就走了,咋能喜欢?感情是在过日子中慢慢磨出来的,媳子心里能畅快吗?老伴说:单位叫下岗,自谋职业,心里烦着呐!他说:工作上的事担心啥,咋变都得有说法,是烦这个家!哲明妈按捺不住怨气:你是嫌儿子睡棉褥子太舒服,故意弄了个草垫子扎他,还是小刚有福气呐!
由于济民为人乐观、小刚作人诚恳,素素曾经在村里有很好的人缘,婚事办得颇为热闹。酒席菜品按照城里先冷后热紧凑上桌,青年人痛饮猛吃之后就去大闹洞房。新娘大伙不陌生,也无顾忌,一拨退出门另一拨又钻进窑。素素乘坐家成三轮车进村时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一入洞房心头阴霾被闹房的男女驱散干净,好像从未如此开心,一阵阵臊红了脸。年纪大的村民围绕济民逗乐,用锅底灰将他的笑脸抹成了黑狗熊。华兰蕊在侧窑照顾孩子,怀抱心肝宝贝亲昵爱抚。
等到客人离去,素素将熟睡的豆豆安放在热炕的一侧,羞涩地凝望小刚:我有个秘密,好多年了。小刚注视脸色桃红的新媳妇,问啥秘密?她笑容可掬:以前好多次梦到过你,觉得怪。他追问:梦到我做啥?她臊红了脸,偎着小刚说:梦到你搂着我……婚后的几个夜晚,小刚总是侧躺炕上,满脸惬意。素素温柔地问:老看啥呀?他回答:你睡梦变成了真的,我白日梦也变成了真的!她媚了一眼,钻进怀里。他说种烤烟有了收入,就给你买几身像样的衣服。她善解人意:不要总是为我着想,怕我受罪,其实,以前的日子我过得闷,除了照顾芽芽,只能看电视;如今,虽说家徒四壁,可心情蛮好的。小刚盈着热泪:你一进这家门,日子一下子有了滋味,我们父子再不用天天遭锅底了。
素素抹去他的泪水,说爱吃啥,我天天给你做。最爱吃的就是油饼,小刚说,小时候就盼着炸油饼,有一年过年,爸从自礼大人手里借钱买回两斤清油,妈舍不得炸油饼,爸听说如今有了新技术新办法,省油得很,炸出油饼又酥又香,就是锅里先倒水,再倒清油,除夕晚上,姐姐烧火,我爬在风箱上流口水,妈擀好了面饼,却不见油沸,下面的水好像开了,只见锅里黑油不停地翻滚,油温吞吞的不烫,爸急出一头汗,用勺搅来搅去,溜进锅里的面饼不上色不上漂,折腾了大半夜,空流了一滩口水,最后只好勺出来罐入瓦罐,再撇油,把妈给可惜死了。素素捂不住嘴巴,伏在被子上格格地笑:老爸真有意思,明天我好好炸一锅油饼。
白云朵朵抚摸蓝莹莹的天,麦苗茵茵紧贴起伏的阶地。鸟雀的啁啾压弯了枝头,野花变成蝴蝶飞上峁塬。在山腰烟地干完活,小刚看到媳妇脖颈滚流汗珠,递给茶杯又为她擦拭汗水:身上也出汗了?她说衣服都贴上身了。他嘻笑着,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红脸娇嗔:皮厚!他说我就不出汗,她故意盯住他:你只是鼻子出了汗,再吐吐舌头就行咧。两人抓挠,咯咯地笑,躺在草地,仰望蓝天。
素素眼帘映现女孩的脸庞,猛地坐起来:芽芽!女儿眼神陌生,愣愣叫了声“妈妈”。她一把搂进怀里,小刚塞给两块喜糖。女儿擦拭妈妈脸颊的泪水:你现在住在济民爷爷家了?她点点头。芽芽奶声奶气:你结婚那天,我在桥头看见奔奔车,奶奶说头上包着红领巾的就是你。妈妈,你为啥不回家住呢?她说妈妈有了新家。芽芽问能不能去你家玩,小刚点头说:你常来。芽芽疑惑地问:有了小弟弟,妈妈不喜欢我了?她紧紧地抱住女儿:妈妈还像以前一样爱你!芽芽问妈妈晚上做梦不,她说做呀,经常梦见你。芽芽说:爷爷说,你梦里肯定坐在我们家沙发上看彩电呐。她没好气地笑了,小刚沉默了。她吻吻女儿脸蛋:新妈妈喜欢不喜欢你?芽芽摇摇头,她也不喜欢爷爷和奶奶。小刚问,她喜欢不喜欢爸爸呢?芽芽点点头:可爸爸不喜欢她。山路上传来哲明妈的声音,芽芽起身告别,边走边回望。她眼眶湿润了。小刚安慰:一步邻近的,以后让她常来咱家玩。你嫁我多好,能常见女儿,兰蕊也能看到儿子咧。
土地变得亲切了,点将村荡漾着温暖,知心的话有人听,能常见心头肉就省了那份悬兮兮的牵挂。素素结婚那天存良见她照顾儿子有点别扭,似乎平静地接受了。锅碗瓢盆、镢头铁锨碰响农家生活,夏家庄院和责任田谱写井然秩序的脚印,勤劳孝顺回报着老人的宽容,温柔体贴安抚丈夫的伤痛。存良深深地享受到当丈夫的愉悦,媳妇妩媚如花娇柔似水使他春情鼓荡,胸口扎刺的日子逐渐被淡忘,偶然想起曾经的残暴颇为愧疚。齐心合力耕耘,精心计划种烟。汗水和春雨滋润着棵棵烟苗,翠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出她心头的喜悦,盼望好的收成,清还结婚时拉下的贳帐,但这种心情没有维持多久。
引产对身体的摧残不易恢复,对心灵的伤害更难以释怀。春天就是定时的列车,错过了季节就无处退票,弥补也得受损,只要能走路就得去地里干活,躺在炕上倒加重病情,因为内心焦灼着一团火,大安理不出农活的头绪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唠叨一番还不如亲自下地。扛上锄头有意无意地躲开村口,不愿遇见村委会里那张脸,虽然骂不绝口,但老远看见就浑身哆嗦。在鸽子滩麦地里拔草时遇到了月月嫂,才知道任文哥与她的关系。月月嫂遗憾地说没有提前打招呼,放她一马:你不是待在你姐家么?她说待得着急,回家浇地被抓住了。月月嫂疑惑地问:是不是有人去村委会告密了?桂霞被提醒了,一琢磨就怀疑到存良,再一听差点气破肚皮,那个二杆子吵完架就去村口谣讲,不是故意给村委会通风报信吗?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无义!她将郁积的闷气和对任文哥的仇恨统统转嫁到存良头上,无心干活,要找他算帐。月月嫂一看她气鼓鼓地走了,后悔说错了话。她从鸽子滩头跷过小溪,绕过河岸的大柳树,站在埂头扫视兰蕊的烟地,没有发现人影却只有茂盛的烟苗,转念一想何必跟那个二杆子你一言我一句的打嘴仗,占了上风也给自己添病。要拾掇就把他给弄疼,让他难受还没处出毒气。
夜空挂着一把镰刀,挂霞提着一把镰刀。烟棵预感到危险,簌簌飒飒地哆嗦,却无法逃跑。悄悄地潜入存良的烟地,抻脖环顾茫茫的夜色:缺德鬼,我让你过好日子!猫着身子报仇似的把烟苗拦腰砍过一大片,才停下来擦汗水,向小路方向摸索走去。忽然夜空鸟鸣,吓得一颤,低头只顾往外走,再抬头一人杵在面前,“啊”地一声软坐在地上,定睛一看,是邻地插立的“草人”。
黎明将烟地惨状一曝光,自仁、济民和几个村民站在埂头惋惜地议论。兰蕊沿着田埂急匆匆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定,瞅着眼前一片被砍倒的烟苗,白了脸青了额,俯身拾起半截烟棵,哽咽了。自仁劝说:已经这样,就别生闲气,把烟根全挖了,种些秋作物。又提醒:听说存良去镇上买肥料,回来别闹出啥事咧。兰蕊猜出八九分,沉默不语转过身离去。济民叹息小俩口白白忙碌了几个月,花了一千多元,就这么让人糟蹋了。任葫芦不明个中原由,建议快去乡上报案。自仁说,维根的麦草垛被一把火烧了,大盖帽来也没用,所长发牢骚,乡里大小事情都管还不把肠子挣断!济民也心知肚明:磕掉的牙齿,还得咽进肚里。
将化肥袋子撂在院子,怒气冲冲地操起墙角的铁铣就要出门,存良被兰蕊和小刚紧紧地拽住。小刚说:一点不对就要动刀动枪?兰蕊劝阻,别让咱妈担心。存良狠狠地说:不教训教训她,真敢在咱窑里放炸药呢!母亲走过来:那个狼茬婆,惹不起,砍就砍了,再别烧火,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兰蕊说上次吵架,她心里有怨气,让发泄一下,就当今年没种烟。小刚温和地训戒存良:把瞎脾气改一改,火一上来不管不顾,由性子害自己,也让一家人担惊受怕;再说,你找她,她说没砍,你不哑巴咧?
存良躺在炕上一根续一根吸烟。兰蕊织毛衣:世上心狠手辣的人不多,出了事的都是脾气性子不好,磕磕碰碰多了,积怨深了,就有仇有恨,一个爷的孙子,一家人闹啥?存良平静下来:实打实地告诉我,是不是不喜欢我这大老粗,喜欢有文化人?她若有所思:当姑娘时那样想过,现在想明白了,有文化人也有他的短处,能给人更疼的伤;咱地里刨食的农民,有咱的长处,有咱的乐趣,男人只要堂堂正正地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好好做人,就行了。存良说,我不是榆木脑瓜,也不是只在窝里捣的糊涂虫,只要你心里有我,日后不让你受苦受累担惊受怕,能把咱日子过好;烟,再不种了,我想进城做生意,找邓和茂和龙娃去贩铁。兰蕊叮嘱:到外面要本份,挣钱要心安理得,顾好身子。他说做地里活小心肚里的娃,伸手温存地抚摸媳妇的腹部。
胡桂霞心情畅快地走进窑,把大安手里课本夺过来:灯光暗,别把眼睛看坏,听说没,二杆子家的烟苗被砍了。大安乜了她一眼:戏子掉了雉鸡翎,台下谁不清楚?桂霞索性说:别人不欺负我,我不找别人的茬;谁跟我作对,我就让他吃个辣果子,为了那娃我躲来藏去,没料想他通风报信,哎,他见你啥表情,瞪你不?大安没好气地说:他们对我很客气,啥事也没有似的。她咬牙:我想让他们气得一跳三尺高,这么说我白砍了烟苗?他说:你想让他们咋的?跳崖蹦井,还是找你拼命?她生气地说:我清楚你惦念女学生,胳膊肘往外拐,又絮叨存良耕地挪界石。大安劝戒:他绝不是看重一犁沟的人,兄弟妯娌闹,旁人笑话!她说你重兄弟,我还重姊妹,桂云刚结婚就心里犯闷,说那场火是生活不幸的兆头,大喜的日子呀,结果哲明不回家,把新媳妇凉在屋里受罪,我怀疑是那两口子作鬼。又呜咽:为了那娃,抹下脸皮骂乡长,弄丢了你的教师,结果鸡飞蛋打……大安摇摇头:你呀,乌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事情坏到嘴上;存良么,猫抓驴尾巴挨踢,坏到贱爪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