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贩铁挣了钱,置办下流行的家电、衣物和礼品,雇了一辆面包车,出了大城市,车轮轻快地碾过千里路程,存良和龙娃吹牛谝传,回味城里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司机羡慕得插不上嘴。龙娃本来要带上“幺鸡”显花,也让父亲高兴一下。存良说村里人一看就不是个正经鸟,不是鹁鸽也不是呱喇鸡,是个叼小鸡的花鸨,讨人口水的;真要带她回也行,把头发染黑,上身好赖得穿个像样的衣服,起码能兜得住胸,腰里围的布套子再长一点,得把大腿面子遮住,千万别穿后跟有钉子的皮鞋,钉进乡间土路上拔出来也耽误工夫。还有一点得记住,别在地上蹴下。龙娃又听“幺鸡”要加差旅费,便打消了这念头,不是舍不得,老算计算得少了那份温情,像做生意,他妈的就剩下一下一张的算账了。车开进峁峁塬塬地界,龙娃还是觉得缺了点啥。存良倒是很满福,刚进城做难了一阵子,就是“张连卖布”里那句话,运气不来不得发。熬过之后,接二连三的生意砸下来,塞一沓回扣就挣几沓回来。原来男人和男人只有一个差别,就是看钱多少。有了钱就有面子,有了派头,最明显的是女人看你就放光,双眼皮就变单眼皮咧!男人有了自信,脚下也生风,走州跨县有胆量,不会老窝在家里。再一想曾经和桂霞的那些口水仗,真是狗咬鸡叫的圈里事。兰蕊让他窝心的事,都不是个事,没见过世面还以为的天大的事。回家前给她花了不少钱买礼品,抚一抚她心上的疤痕。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明后年带着媳妇先西安,再北上广地浪一下,带出去也赢人,让她觉得嫁对了男人。钱无疑是个好东西,肯定能换回丢掉的脸面。最好车进村口时,操场有一群人“迎接”,那才得意呢!不过,也别太得意,城里人骂暴发户,穷得就剩钱了。张狂没好事,也惹父老乡亲嫌弃,再说兰蕊就不喜欢那样的男人。车趟过红河,已是下午,就应了他心里想的,村口人不少。
面包车还没停稳当,邓社会从操场的人群里别出来,跑步挡在车前,双手抱拳作揖,存良和龙娃哈哈大笑。邓社会一看见走下来西装革履的存良和人模人样的龙娃,失望地说,以为是上级领导来了。龙娃问我俩不像吗?邓社会说,你俩呀,狗戴帽子,最多就是马戏团的小丑。存良问找领导要做啥?邓社会一脸焦急:教室屋顶破烂不堪,碰到雨天,娃娃浑身湿漉漉的,书本都浸了水,打着伞也不行!存良说,他们办不成的事,咱自己解决。邓社会不屑地瞥了瞥存良:你能解决?存良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维修教室么,得多少钱? 邓社会说现在学生娃少了,只有两三间,不过也要三万多元。存良一拍胸脯慷慨地说,才三万元啊!我出钱,咱自己修!
陆续围过来的村民瞪大了牛眼窝,这让存良很受用。家成说:存良兄弟,快回家,别上唇不沾下唇,胡吹冒尥!存良豪气地说,我是男人,说话绝不是向后放气!龙娃凑过来低声问是不是脑子发热了,存良一笑,嘟哝:不就三万元么,还不够你包吆鸡一年的花费呢!存良掏出高档过滤嘴香烟给男人们一根根递过去,走到桂霞面前说:大嫂好!桂霞不正视他,鼻子“嗯”了一下,和龙娃打过招呼转身走了。济民惊奇地追问真要掏三万元维修教室,存良肯定地点点头。夏麦龙队长走近存良:你……有那么多钱么?存良说:没有狼的两条腿,也就没有吃羊的那张嘴。会长赞赏,外面一趟,出息不小。夏队长说:村里老老少少都会感激你的。存良问起自仁叔,济民说乐乐当了厅长,前一阵回来一辆高级轿车,接进城享福去了。家成说,快回家,媳妇生娃了。
存良和司机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搬进院子,就吃上了媳妇端上来热腾腾的面条。送走面包车,先给母亲递上礼物,再一件件打开包装纸箱,背投电视、音响、VCD机……母亲一一询问这些物件是做啥用的,花了多少钱,兴奋又担忧:都是你挣钱买的?他说:那还能是抢来的?妈,你放心,都是我赚钱买下的。今晚咱家就有大彩电看了,背投的。兰蕊打下手开箱,心里也疑惑,能尺码出大概的价钱。
存良去大窑看望祖母,奉敬从省城带回的礼物,嘘寒问暖地说了一阵,返回院子安装电视机和音箱,引来不少邻居凑热闹。宽敞的客人窑挤满了老老少少,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电视机和开大声音像地震了的音箱。存良热情地拿出糖果、烟酒茶招呼睁大眼睛欣赏屏幕画面的乡亲,像办喜事。济民围着院子电视天线转了几圈,说,别人买下锅是做饭的,你家锅是看彩电的。小华抽着香烟:这烟呀,乡长都抽不起。任维平说:这么大的家伙看秦腔,美得很!有人说,把这两个黑箱子架到门外的大树上,全村人都能听到唱大戏,就美日塌咧。另一位说,那不敢,声音压住了村委会的喇叭。小华说,这黑箱子能抓獾呢,前些天我在野狐坳瞅见了獾窝,要把这玩意放在洞口,美美地吼上一嗓子,准能把獾吓得半死,吓得滚出来呢。
存良这才走进新窑俯身炕沿,逗逗婴儿,说,咋不问我挣下钱了没有?兰蕊说只要平安回来,就安心了。他说以前在镇上混,一个子没挣下,回家怕你问,今等你问,倒不言传。她说以前不担心,今倒不踏实。听他得意地说挣下五六万元,她惊诧问咋弄下那么多钱?他保证说不是歪门邪道,收废铁赚的,很多厂子报废的旧机器、旧钢材一秤就是几吨十几吨的,一车能赚两三千元;邓老铁挣的更多,上百万了,在城里买上了大房子。她还是劝戒:昧心钱可不能赚。一家人都怀疑,这是经常饿肚子,吃一顿山珍海味反倒消化不了,他说,我会堂堂正正地做人,全是合法收入。又取过柜盖上的包裹:给你和娃娃买的衣服。她打开:这一件是男娃的,太宽大了,只是生下了女子。他歉意地说是给素素儿子买的,以前对豆豆不好,亏欠。她眼神闪过缕缕感动,询问在外的生活。他从包里取出小盒子:这是给你买的项链。接过金项链欣赏,她委婉地说买奢侈品太费钱。他给她挂上脖颈,又取出箱里的新衣服,最后掏出手机说:两千八,摩拖罗拉。还说过几天陪你回娘家,探望岳父,清还住院拉下的烂账,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含笑叮咛:有钱也得省点花,你能像个男人,我就高兴。他又表达接济小刚的意愿,她说素素要强。
存良筹划批庄基,修一砖到顶的三间房,让出这院子,留着小童结婚。兰蕊认为用土坯好,砖太贵,有钱也不能扬麦草,妈听说你一张嘴把三万元捐出去,心疼地说二杆子病犯了,我说修学校也是给咱自己办事。修庄子,得捏细,先得写申请。申请你写,他故意说,这人有钱,啥都能买到,就是买不到肚里学问,虽说我现在是个大学生,动笔杆还得你这高中生做。说着话,他取出包里红皮本神气地拍在炕毡上。迷惑变成好奇,她察看“大学毕业证”:你的名字,你的照片,从哪弄的?他说掏钱买的,伍百元。她问买假的做啥?他说这玩意能派上用场,有一次我揽活,那经理一听口音,知道我是“聊斋县”的,说没文化的土八路进城胡捣鬼,我亮出毕业证,他对我态度才变了,几吨废铁叫我拉走了。她问啥是“聊斋县”,他说城里人骂咱县人鬼点子多。她满面疑问:贩铁是不是捣啥鬼?他改口,贪钱的领导,让我们拉废铁还勒住喝油水,吃回扣。她捏着大学毕业证,若有所思。
存良请邓阴阳看过几块田,最后相中亮坪一处地。这片责任田是存良和大安两家的。先生一打罗盘,靸鞋画出的方块跨越两家地界。存良找到大哥说明愿用水浇川地兑换。大安回家一说,遭媳妇一口回绝:他拿出种金子的地,我也不换,看不惯那副张狂劲,贩铁挣了钱,脸大后窍轻,刚进村就张口出钱三万元维修教室,显花自己;买了个背斗电视机,能收来八个台,弄了两个黑箱子喊叫唱歌,比驴嚎还难听,真气死人呢。大安顺手翻阅炕头书本,说修一下教室是好事。桂霞坐在门槛纳鞋底:哲明和小华,还有邓家兄弟,都比他有钱,都没他那么张狂。如今社会,有学问的人弄不来钱,满嘴脏话大话的二杆子却富得流油。要我说,娃念几年书睁开眼就行了,早点出去做生意赚大钱。大安忍不住说,女人见识短。桂霞说:龙娃昨天在村里谝,有些地方的娃娃不念书,外出做生意,个个有头脑,不清楚五加五是多少,若问五块加五块,一张嘴就是十元。你整天拿本书,那里面有面粉还是有票子?人活一生,能赚来钱就是本事。有文化有知识能做啥?守着巴掌大的黑白电视活到老,太没劲咧。大安缄默恝置,蹙眉捂胸。她又唠叨当了十几年老师就挣下个胃病,从柜盖纸盒翻出药瓶。大安说失效三年了,吃了更疼。咱这山沟沟能吃得起失效药人也不多,她鄙夷地说完,缓和口气,我给龙娃说一声,你去也跟着贩铁,总比隔壁那烧料子强吧!指望种烤烟,抹不了穷帽子。
存良请夏队长和陈校长喝酒,商议捐款之事。麦龙面露犹豫,按规矩应该先报村委会再报乡政府。陈校长苦笑:只怕雁过拔毛吸血吃肉,最后就剩下骨头咧。存良从骨子里讨厌任文哥,坚持直接交钱给陈校长。麦龙也表示:陈校长拿上钱我们放心,随后再向上级汇报。存良摆手:汇报啥?娃娃能安全上学就行了,咱图啥?包村干部刘秘书从月月嫂口里得知后找到存良,一番思想政治工作,仿佛这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咱村出了你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要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捐款仪式。
存良被鼓动坐上捐款仪式的主席台,坐上了彩旗条幅妆扮的戏台,坐在罗县长谭书记关乡长陈校长等领导的中间,拘束地扫视台下小学生和召集起来的村民,眼神不知停在何处。以前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狗肉,酒席桌上哪有他的盘子,此刻胸部咚咚地直打鼓,潮涌一股股兴奋和自豪。在关乡长宣布“夏尚秦同志向玉玺小学捐款大会现在开始”后,罗县长清了清嗓子,作重要讲话:“今天,能来参加这个大会,我非常高兴。首先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夏尚秦同志表示感谢。说来也很惭愧,曾经有许多同志向乡上、县上反映玉玺小学危房情况,我也亲自看过。几年来,我一直寝食不安,像点将村小学这样的危房,全乡全县还有许多。近年来,由于县财政紧张,政府没有能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先富起来的农民,能如此慷慨地捐出三万元来维修学校教室,为教育事业做贡献,实在让我感动,夏尚秦是一个有觉悟的、有高尚品德的新型农民。我希望咱们点将村,咱们太平乡咱原州县能出现更多的像他这样的人物。在这里,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向夏尚秦表示感谢……”
存良经关乡长主持示意从衣兜里掏出存折递给陈校长,握手后讲话:我夏存良,一个农民、一个大老粗,虽说念过十年书,可只上了个小学五年级……看到台下学生和村民哄然大笑,他红脸自嘲地说,我没文化,却特别眼热有文化的人,捐款不图名,也没有多高的品德,只是希望咱村学里的娃娃能安安全全地读书。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有良心的人,不能光为自己考虑,应该多做好事多行善事……素素站在桥头树下远望会场,对身旁的兰蕊说:存良成了人物,和县长坐在一个台上咧。兰蕊淡然一笑:别什么人物了,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就行咧。素素说:你应该提前写个稿子,让他好好地讲一讲。兰蕊说咱农民,耍花架子做啥?!
仪式一结束罗县长一行匆匆离去。村民围住存良,褒奖一番。存良挠挠头:我不会讲话,乡长非要我发言。家成评论:就你说的实在,罗县长讲得再好也不解决实际问题。邓社会两天前就准备妥当告状材料和一沓白条,却被任文哥以商谈勘探队在他责任田打井补偿之事骗至村委会,出来时眼睁睁远望轿车爬上红河北岸山坡,沮丧叹息。任维喜说:“呼哱哱”就是只爱念经的猫,只能吓跑老鼠,有本事像存良,把白花花的银子弄来,啥问题都解决了。家成说,向上反映实情也很必要。
邓社会沮丧地说: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呀!存良问家成,政协委员是啥东西么? 家成说政协和人大,还有党委、政府都是领导机构……存良透露上面要给他一个政协委员的头衔,任葫芦惊喜地说:那就说不定有一天还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呢!邓社会提前叮咛:那一定要代表咱老百姓说话。存良自嘲:咱就是老母鸡下完蛋,只能在窝里咯咯咯咯地叫唤几声!济民说存良有衔了,有名望了。任维喜问政协委员是多大的官,济民说最低也该是个芝麻官吧。会长说:七品芝麻官是县太爷,应该去县政府上班,出入有轿子坐的……存良说:就村级,在家上班!任葫芦说至少和会长一个级别。维平说:咱村两个告状人,一个退休老干部,心里曲的很,为自己;一个是农民,心里敞亮,为大伙。存良说,邓社会当政协委员最合适。
母亲从会场回来心里也充盈着自豪,儿子长大成人了。之前疑惑他鼓起来的腰包,心疼这个烧料子张口就撂掉三万元。三万元啊,给小童娶个媳妇还有剩头。话说回来,孩子能走正道能赚钱是最重要的,现在她操心的就是小童的出路,希望存良带进城。存良说小童不适合贩铁,再说这生意越来越难做,学制作杏脯技术,是个长久之计。母亲说,干了一年,连一半的工资都没有领到。饭桌上又说兰蕊,要不给你妈说说,让她给齐厂长说个情,把咱小童的辛苦钱付了。小童急忙说,没发工资的不是我一人,再说齐厂长……母亲抢道:齐厂长咋了?按理兰蕊该叫爸。兰蕊停下筷子说,他已经被检察院带走了。婆婆吃惊地说,那当我啥也没说。关乡长答应给巫镇长说说,让小童作代厂长,存良说,过几天再去拜访一下乡镇领导。小童面漾喜色。母亲说,人情世故也得懂,小童能当厂长,就谢天谢地了,当上了要好好干,不做歪门邪道。存良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刘秘书,要他晚上去村委会办理政协委员的填表手续。母亲听说“针线委员”没班上也不领工资,兴趣大减:还不如弼马温,掏钱修教室,就跟女人做针线活一样,缝缝补补,可不是个“针线委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