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任维宗圈里的八只羊没有想到,正值青少年,不到出栏的时候却被拉出去挨刀、剥皮,死不瞑目,任文哥向主人说了句先赊下后,就把它们赤裸着送进太平乡政府,再分别去了乡长书记那些人家,各自被大卸小剁,被入锅被入口,走完了惜惶的一生。任文哥终于接过老支书手里的村委会大印,别看小小的村官,是适合他表演的舞台,怎不得意?退一步说,不只胜过黑明昼夜刨食的农民,而且几个自然村仿佛就成了他家的自留地,种茄子种麦子都是他说了算。村里的大小事都得向他请示汇报,红色的权力印章就由他包管,上班时锁进抽屉,下班后背回家。隔三差五去乡政府办理公事,吃香喝辣还与领导打麻将,去县城参加会议,全县最高档的酒店也有他一席之位。他看清村委会就是一面红旗,白天挂上杆子迎风庄严地招展,晚上取下来可以当作冠冕堂皇的裹布,至于包金包银还是包葱包蒜,甚至裹人裹鬼都能随自己心愿。
上任后的次日叫来夏队长,认真地说:村委会办公条件太差,决定在西面新建办公房,要占用二十几亩地,你想办法让他们腾出地来,要快!麦龙嗫嚅:那全是水浇地,上等责任田,占了可惜,村民工作也不好做。他严厉地说:村委会定了事不能更改,你去弄,那个狗日的敢扳扯,当心熟他的皮。麦龙硬着头皮给十几户谈话,老实巴交的七八户村民尽管心痛好似割肉,可不敢违抗“政府”,又乡里乡亲碍于情面只得应承。但也有几户不愿置换拒绝交地,或种菜或种瓜,那些珍贵的水浇地就是一家人唯一的经济来源。尤其邓社会坚决反对,滔滔地给队长讲述一通国家的土地政策。麦龙无奈地说:村委会决定,我也没法。邓社会愤慨地摇晃脑袋:我要上访。任文哥对夏队长放狠话:让他狗日的去!把天能塌下来?
任文哥约来夏自智说:村委会盖房,你供砖瓦,比市场价多两分,先记帐,年底结算。夏自智拾掇烂摊重操旧业,琢磨再三还是将新出窑的红砖送到村委会。任文哥找人码垛起砖墙,堵住未曾置换的责任田出路。几户村民悄悄观望,焦灼地等待上访的邓社会带来转机。然而,一天深夜任支书叫来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将茂盛的玉米棵和丰硕的蔬菜全部推碾过去。天亮后看到被连根拔出倒伏于地的玉米杆和轧烂的西瓜、茄子、辣椒、西红柿,几位庄稼汉子心疼得流下眼泪,女人们放声号淘。邓社会归来察看自家田地泥土中残留的生瓜皮破瓠子,胸闷气短差背过气,蹜蹜地走进小华商店,给地区日报社打完电话回家准备上访的材料。躲藏在村委会的支书得到记者要来的消息,立刻给太乡政府的刘秘书打电话。刘秘书在通往点将村唯一的公路口,拦住报社的面包车,邀请记者到屯田镇大酒店,说刁民作难村委会:若报道公之于众,不明真相的人大做文章,县乡领导甚至地区专员脸上都不好看啊!贾记者懂得,再说此类稿件社长不一定签字刊发,酒足饭饱打道回府。
邓社会等不到记者,站在狼藉的责任地畔怨恨自己买不起照相机,活生生的证据就在眼前却带不上公堂。打算约同其余几户上访告状,讨要说法。不料那几户已被支书一番恫吓:影响村委会办公房修建就是和政府做对,还找政府告状,有你们的好日子过?!邓社会只好独自上访,县乡领导看惯了他的面孔,谁也不会在意他絮叨,上访上访就磨软了。然而这次邓社会毫无半途而废的迹象,从县政府出来就去了地区行署。县委书记生气地训斥了一顿关乡长,乡政府立刻派人驱车去地区行署。他被愤怒折腾,深夜从南山羊肠小道徒步潜入邻县,天亮时搭乘去省城的班车。任文哥听说出远门了,立刻骑摩托去乡政府汇报,给领导反映了非常重要的情况:邓社会经常在村民中散布反政府言论,说“国务院下文件,一级一级往下念,念完文件上饭店”,“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领导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及时行文上报县政府。接到省政府信访办电话,县领导派人连夜去省城将邓社会拉回来,直接送进劳教所改造。
在任文哥眼里,村里收来的集资款、提留款、特产税、附加费等等等等和乡上下拨的扶贫款、退耕还林补助款在财务帐面名称不同,凭据多数是白条,支出现金毫无区别,说到底都是钱,哪需要就往哪用。目前急需买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至于沙子可以直接从河滩挖取,尽量就地取材。叫来村里工匠:先盖房,工钱记帐,村委会不会耍赖的!不足三个月的建筑工期,得到了关乡长“有魄力、有能力、有创造力”的嘉奖。
任文哥盼来了好消息,石油公司在村里勘探出了原油。公司驻地项目左经理找到了他,商议占地赔偿事宜。他郑重其事地说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祖祖辈辈靠它活命,寸土寸金。左经理说参照相邻官厅村补偿标准,一亩地六至八千元。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掷地有声:一亩地少于两万元,别放炮别打钻,带上队伍远远地离开点将村。左经理说就怕别的村有意见。任文哥拍胸脯:我保密,你保密,对外口径一致,就说三千元;另外,你们要雇用民工就给我言传,咱村老农民特别穷,让他们也挣几个子,免得税款不好收。左经理一答应,他又说:新建村委会拉下欠款,搞个赞助!左经理应承的同时说:村里道路太窄,油罐车难走,请支书想想办法。
向关乡长汇报占地补偿之事,上下达成共识:虽然责任田分包到户,可土地是集体性质,赔偿款不能全发给农民;村委会修建办公房费用,乡、村的招待费等其他无法处理的支出,只能用补偿款填漏。乡长叮嘱别让农民知道,不能闹出矛盾,稳定压倒一切,也同意任支书提议任丰川为点将村村长,提前做好工作,召开村民大会走个程序。任支书诚恳地邀请关乡长、董所长以及其他领导经常下村检查指导工作,到村委会娱乐,和任丰川默契配合,打“政治麻将”,支书和村长初次就输了近万元,得到董所长爽朗的笑声和关乡长由衷的赞赏:玩得开心,吃的也舒服,你表妹人长得俊,饭做的也香。文哥说:这房间就是给上级领导装潢的。轿车启动前,支书和村长将早已绑缚的土鸡和土特产放入轿车后备厢。
任支书通知村民队长,给涉及占地补偿的农户谈话。农民一致认为三千元太少,起码和官厅村六千元持平。他召集会议:官厅村占的是上等好地,咱们的都是硷地和滩地,石油公司赔偿少;再说,土地是集体的,补偿款不可能全部发到你们手里,村里前些年欠帐太多,还要填补窟窿。不过,我这人心肠软,乡里乡亲的,我再和石油公司协商,尽量增加一点。
桂霞借口侍候大安养病缺席补偿会议,从麦龙口里听说最后定下一亩地赔偿四千元时有些失落,犹豫后找到正在教女儿咿呀学语的兰蕊:置换土地的事我不同意。兰蕊怔了怔:地里脱了几万页土坯,你咋种地?桂霞说:你家鸽子滩的麦子我先收了,抵消耽搁的一料子,秋后搬走土坯填好坑,我种菜子。兰蕊预感会起纠纷,琢磨如何劝说不日就回家盖房的丈夫。愁绪未散,两天后的一场雷阵雨又增添痛惜。任支书雇用一辆推土机,拓宽乡间车道,堕高堙庳势头很猛,改变了亮坪多年来形成山水自流的渠道,暴雨后山洪冲进堆放土坯的庄基地。等婆婆发现时,几排土坯垛已经倒塌,浸泡成烂泥。兰蕊懵了,软软地坐在埂头。夏队长被流泪的婆婆请来察看现场,无奈,沉默,说:水火无情,认倒霉吧!
山洪不仅泡塌土坯墙,还灌淹了夏家老祖坟,最严重的是老文化的新茔。夏族人找支书论理,被麦龙劝止:事已至此,闹也无益,另行迁移吧!按照邓阴阳的旨意,夏族人聚集在稔年老人的大窑,商议后将塌陷的六处坟茔迁至南坪山腰的阶地。开茔后看到几十年前随葬入穴的吃食碗里蓄满清水,老茔里芦子草根龙皮条盘织优质木材的棺椁,上了年纪的老人及邓阴阳说此处风水好脉气足。小文化参与族人行动,腿脚不便,不慎闪踩在腐朽的一块材板上,唿扇几次咔嚓断裂,胸怀悲伤再次安置祖母亡灵。
废铁价格低落影响生意,存良积蓄所剩无几,索性贳帐两万元回家盖房,土坯被毁,找到任文哥说理,竟被他几句话噎住。任支书说:要治富,先修路,推土机没长眼睛,填塞了水路,更怨白雨太猛;我顶了多大的压力,抹下脸皮向石油公司要钱修桥补路行善积德;你是有钱人,有身份人,是政协委员,回家有车送,难道不希望羊肠道路宽敞一些?被任支书抬举后怒气消散,他回家对媳妇说,就盖一砖到顶的房子,结实,好看还气派!
兰蕊自怨自艾:下雨前没去现场察看水路,只用塑料布幪盖土坯垛。存良怀抱女儿,善解人意,说有娃娃,肯定忙。她说大嫂不同意换地,修房子暂缓一下?他生气地说:反反复复,这是耍弄人呀!她表达暂缓的理由:小童的婚事还没定下来,窑洞够住;今年的生意不好做,钱紧。他主意已定:修庄子大概五六万元,我回带回了两万,先盖起主体,至于粉装,下次再弄;不论是人跟我过不去,还是天与我作对,就不信邪,盖起房子让那些心曲量小的人胸口泛酸水去。兰蕊说,何必较劲,大嫂不同意,就叫阴阳再拉个线,退回咱地里,没啥大碍就行。
他放下睡熟的女儿,钻进被窝:虽说在外有钱,啥也不缺,啥人都有,干啥都方便,可闲下来觉得空,龙娃和晖茂适合城里生活,过得滋润,有钱,有女人,都相互保守秘密。她笑问,你没找个女人么?他鄙弃地说:那些娘们,嘴唇红得像喝了人血,眼睛画得像熊猫,就盯男人腰包。城里流行顺口溜,摸着小姐的手,别有滋味在心头;摸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摸右手。我对她们没兴趣,只想我的媳妇。如今我觉得啥样的女人都没你好,亏欠你,你担待点……她眼泪盈眶:当姑娘时,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也茫然……他从没有这样的温柔,说再干两年,挣钱把房子盖好,带你到大城市浪一浪,再回家种庄稼,种点够吃就行了。有时想,上山下地,风里雨里,只要两人在一起,那心里就暖呀!她疑问他的幡然变化,他说城里生活,钱把人心变硬了,变坏了;家乡好,人情胜过金钱啊!
存良雇用四辆三轮车,从自智叔的砖瓦场往宅基地拉运砖块。婆婆看娃,兰蕊帮忙卸车。小童被聘任为杏脯厂厂长,抽空回家看望兄长,说厂里资金紧张,正筹款收购腌制的杏子。存良像个成熟的男人,打气地说:放开手脚好好干。兰蕊鼓励,甭怯,一怯等于把自己手脚给捆住咧。